十年后,凌诗蕾没有想到秦明凯会对她提出分手。一直以来,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像四季的轮回,充满规律,遵循原理。他们的关系会直到天尽头,永远。无数次,凌诗蕾在心底里告诉自己,生命苦短,人生有限,很多事情我已忘却,只有爱过你,是我一生中最透明的秘密。
他们不是夫妻,没有任何证件能证明两人的关系。他们在一起,靠的是一份感情对另一份感情的忠诚,靠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怀有的刻骨铭心的爱。十年,足以把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锻打成一个庸俗平常的妇人,也可以把一份感情压缩得像一块厚重的金子。于秦明凯而言,凌诗蕾与妻子温红芳,都已是生命中水乳相融的一部分。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要舍弃哪一方,对他来说都是剜骨割肉般的痛。秦明凯常说,他上辈子不知道欠了这两个女人什么,落得今生要在这两个女人间痴迷。他这一生,就是被这两女人弄得百转千回,但他却是死而无憾。凌诗蕾取笑他说,看不出来你一威猛先生,竟也如此柔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死在我前面,我一定要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为你殉情,给你赔葬。秦明凯扫了她一眼说,是像兄弟一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么?看不出来你平常温柔恬静的样子,骨子里竟是这样血腥和暴力。凌诗蕾说,都是叫你给逼的,叫爱给逼的。
这样的两个人,爱情已成为彼此的一部分。除了一纸婚姻,他们的关系与一般的夫妻没有什么两样。他们默契,恩爱,互怜互助,在外人看不见的时候举案齐眉,他们的相濡以沫在心灵深处。世间的婚外情有无数,但能像两人这样做到贴心贴肺血脉相连的还真不多见。凌诗蕾以为,他们的这种关系一直会维持到老,到死,直至一方去世。
当秦明凯告诉她他想终止他们的关系时,凌诗蕾的后背有一支冷箭飞过,嗖嗖作响。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剔除了鱼刺一样,几乎就要瘫软下来。她死死地盯着秦明凯的脸问,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秦明凯一脸镇静,细眯的眼神透着微微的笑意,表情镇定自若,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他的语调很认真。凌诗蕾确定他是在说真话。通常秦明凯在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时表现得比平时更沉着冷静,这很像风暴的中心,最激烈的总是在外围,而风暴眼处反而却是一片平静。
凌诗蕾努力维持着自身的平衡站稳,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如塔罗牌般倒塌,一些珍贵明亮的东西被打破,传来玻璃般碎裂的声音。她展现着一直在秦明凯面前的女性弱势表情,清淡地看着秦明凯清晰地而冷静地对她说着分手宣言,脸上的失望触手可摸。
秦明凯走了。带着成熟男人的胜利和威风。他不知道,他的话语带给一个为爱而生的女性多大的杀伤力。分手的词语冷静而清晰,无论它是多么温柔的语调,也掩饰不了其残酷的属性。一些情绪像零星的烟火,失望,愤怒,怨怼,猜忌,众多的火星汇成火苗,像舌头一样焦燥地舔着凌诗蕾的心。这么多年的感情,说灰飞烟灭就倾刻间片甲不留了,对男人来说,也许不过如穿衣吃饭那样简单,对一个女人来说,却如拆走了她身上的骨头。
秦明凯的分手理由很简单,看凌诗蕾生活得平静和安宁,他不想再影响凌诗蕾的家庭了。凌诗蕾心里反驳着,从一开始起,我就是有家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如真不想影响双方的家庭,从一开始双方就不要互相介入。现在,这么多年,大家在一起已象至亲,秦明凯再说这样的话,不是迟说了十多年么?这话听着,矫情。表面上,秦明凯是为凌诗蕾好,暗地里,谁知道他是出于哪种原因呢。凌诗蕾猜测着秦明凯想和她斩断情缘的种种可能性。也许是他厌倦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说来,男人其实是一种始乱终弃的动物。也许是缘分已到,无法强求他的想法,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宿命论。也许是他……爱上了别人。那么,这种移情别恋,是最最不可原谅的了。或者他还有不得已的苦衷,毕竟这么多年背着妻子在暗地里爱着另一个人,尽管他作为一个丈夫也是无可挑剔,但也有身心分离的时候,莫非是蓦然良心发现,回头是岸?
种种可能性在凌诗蕾的脑海中搅拌,这些想法,像刚出壳的饥饿小蛇,一起张着嘴巴在她心里叫喊。她与秦明凯的感情,比夫妻少,比朋友多。在一种相对迟缓默契的状态中,他们继续了这么多年,因为不是夫妻,没有柴米油盐的渗透,他们的爱情没有烟火味。双方在对方心里呈现的都是优雅美好的一面,甚至是完美的。凌诗蕾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双面人,在丈夫面前,她也会咆哮作河东狮吼,但在秦明凯面前,她从来都是小鸟依人,对他低眉顺眼百依百顺。在她心里住着两个自已,一个是作为妻子的庸常的自已,这个形象是世俗的,具有烟火味,表现在生活中便是细节的锅碗瓢盆;一个是作为情人的脱俗的自我,这个形象是优美的,脱离世俗,就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孔雀,开了屏就不张收敛,一直维持着自身美丽的形象。
她与秦明凯的相识很偶然。一帮朋友与另一帮朋友见面,等量代换,两帮人马见面熟后大家便都是熟人和朋友了。在酒店的包房里每个人拿着酒杯穿梭敬酒,说着恭维的话或是相见恨晚之类的话,恨不得把迟到的缘分像食物一样的吃下去。秦明凯也拿着酒杯找凌诗蕾喝酒了,他说他注意到凌诗蕾的安静和落寞,她有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凌诗蕾根本没来得及斟别这句话的场面性及恭维性,一下子就被感动得稀里糊涂。那段时间,她的家庭出了点状况,丈夫网恋,在网上结识了一个女孩子,虽然丈夫保证不会离婚拆散家族影响孩子,但终究是火车出轨了。凌诗蕾觉得丈夫就像是掉在大便上的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拣也不是,不拣也不是。作为感情动物的女人,她的忧心忡忡一定是写在脸上了。秦明凯的一句话,一下子瓦解了她貌似坚强的脆弱。所有的委屈像鸟的羽毛纷纷褪去,掉了一地。凌诗蕾一下子就哭了,感情找到了突破口,她哭得梨花带雨稀里哗啦。秦明凯急了,别,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说完慌忙找纸巾给她帮她擦眼泪,看秦明凯慌乱笨手笨脚的着急样子,凌诗蕾又觉得好笑,她故意装作哭得越厉害的样子,秦明凯拉着她到外面的走廊上说,好了,别哭了,现在没有人,有什么你就对我讲吧。
脱离了热闹的团体,一下子从喧嚣进入宁静,这种过度无形中把两人拉到同盟位置。两个人的感觉一下子亲近起来。凌诗蕾忍不住诉说了家庭的困境。秦明凯拥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给她安慰。凌诗蕾没有拒绝,这种温暖地靠近,她不仅是在寻找一种力量的支撑,也或多或少有一丝报复的意味。
等他们再次走进包房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已有了微妙的变化。缘分在空中垂下钩子,两只鱼儿上钩了。
原来,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真的,所有的海枯石烂也是真的,不仅仅是存在于作家的描述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么壮丽的语言,它该承载多么壮丽的爱情。
凌诗蕾与秦明凯就这样爱了。她以不被世间允许的情人关系对抗受法律保护却是背叛的婚姻关系,竟然获得了家庭的奇异平静。凌诗蕾的感情发生转移后已无暇顾及丈夫的游离,她沉浸在新的恋情中,生机勃勃。倒是她的丈夫,像一个在外玩累了后回归家庭的孩子,两年后,他的婚外情无疾而终。想到妻子的忍辱与不易,这曾经背叛的男人彻底收心,死心踏地与凌诗蕾过起了日子。
凌诗蕾已不是过去的凌诗蕾了。她已无法回到过去,当初在接近秦明凯的时候,如果说还有那么一丝报复丈夫的意味。那么,这丝复仇在与秦明凯的交往中已消失殆尽了。秦明凯处处彰显着男人的魅力,成熟男人的优雅,待担,责任心,负重感,宽容,大度,种种美德像梦幻般的泡泡,在凌诗蕾身边闪烁,凌诗蕾置身于其中,像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般的真空中,她哪里还愿意出来?
她对秦明凯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只恨我国的法律,已取消了一夫多妻制,真想回到封建朝代。
秦明凯说,你这是要逆天了。就没见过你这种想阻拦历史车轮的人。
叹了一口气,秦明凯又说,也不知怎么就修来了这齐人之福,遇上了两个好女人。两个都好。
凌诗蕾促狭地说,你这是典型的一个都不能少!是不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两个人在一起,有时也会开开玩笑,幻想着是否能真正在一起。两个人也都知道,这辈子怕是不会有机会,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同吃一锅饭共碗筷。毕竟以牺牲两个家庭为代价组合一个家庭,这样的代价太大,最大的伤害是双方的孩子。再说,他们的家庭,都不是过不下去临到崩盘的时候。两个家庭,各自有不同的建立背景,各自有不同的感情基础,都是正常化的看似安宁的家庭。这两个家庭,像两个大圆圈投放在一起,中间有一部分的交叉产生公共空间,这个真空,便是凌诗蕾和秦明凯的生存空间。他们在家庭的范围内,却又跳出了圆圈的监控视线。
凌诗蕾说,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她和秦明凯在一起的情形。甚至想好了他们的家庭如何装修,如何购买家俱。
秦明凯说,想远了。他永远只是想到第一步。只要想到他如果真与他的妻子温红芳分手了,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秦明凯就是秦明凯。他的理性,清醒,善良,有担待以这样的方式表现出来。也许这正是他不同于其他男人让凌诗蕾着迷的地方。听了这话凌诗蕾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她对秦明凯的妻子隐约有些羡慕,又暗含着一丝微妙的妒忌。一想到自己对这个无辜女人在暗处的伤害,凌诗蕾又自责。总之,她对秦明凯的妻子温红芳,内心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愫。
幻想只是凌诗蕾作为女人对爱情想象的衍生物,此时,她的思维是跳跃似的,梦幻似的,现实像一架梯子摆在那儿,她脚尖着物,像武林中的高手一样,噔噔噔就蜻蜓点水似地到达顶端了,看一切都是雾里看花。男人永远是现实的。面对这架梯子,秦明凯踏上第一步,就明白下一步的走向。
秦明凯的现实与冷静拉着凌诗蕾回到现实。凌诗蕾趴在秦明凯的胸前,用手指在他胸肌上丈量,说,你真是个不一般的男人,同样的问题与其他男人的看法就是不一样。你的良心昭然若揭。我到底没有看错人。
十年过去,秦明凯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与当初的健美刚毅相比,他的身板已走形,皮肤也变得松驰。肚子上有了多余的赘肉。凌诗蕾也是,曾经水灵紧致的肌肤有了细细的纹理,曾经引以为傲的漆黑长发也隐藏了几丝像叛徒一样的白发。这让凌诗蕾不得不感叹岁月的无情。看来岁月对男人女人的锤打都是一样的,它首先进行的就是身体摧残。在强大的时光机器面前,人人平等。
凌诗蕾说,时间咋这得这么快,我们都老了。
秦时凯说,是啊,一晃十年过去,我们都是快奔四的人了。
这有点像老夫老妻间的感叹了。
凌诗蕾以为她和秦明凯就一直这样下去,相见,想念,再相见,再想念,如此循环,生生不息。
直到秦明凯提出分手。而分手的理由还不能让她接受,有种种可疑的成分。
凌诗蕾想不通,秦明凯怎么能说分就分呢?她检索自己这十年间的所作所为。她从没开口提出让秦明凯送她什么,她不是个物质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阻止秦明凯在她身上用任何钱。有次她生日,秦明凯带她逛街,想买一条金项链送给她作为礼物,被她坚决挡了回去。她拉住秦明凯就走,完全不理售货员那狐疑羡慕的目光。她说,我们的感情不需要任何物质的牵强附丽,要买,也不应该买给我。在我们之间,只有感情,没有第二物质。
她说得文绉绉,却是义正言辞。秦明凯不得不感叹这女人的不同于常人之处。那晚,他们在酒店,秦明凯买了一束姜花。入夜,白花盛开,清香扑鼻,整个世界只剩下花的香味。秦明凯确信凌诗蕾是上天注定来相遇相爱的人,是他生命中的传奇。
这些美好的过往,秦明凯是否全忘了呢?
凌诗蕾确信自己没有给秦明凯带来过任何麻烦。她隐藏在他生活中,像一束小小的温暖的火苗,尽自己的能力照亮他的面容。有时,秦明凯对她诉说工作中的烦恼,他在一家大型企业担任高管,阅尽人间的机心与算计。她会以女性的角度和感觉帮她分析,出谋划策。又以女性的柔媚,让他忘了那些生活中的不快。
而今天,在他们和平地、温暖地,亲爱地走过了十年后,秦明凯冷不丁提出了分手。这让她心有不甘。他凭什么提出分手?只要有一方还在坚持,这份感情就没有结束。她对感情的执着让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分手宣言。他想甩掉我。甩。这个词令凌诗蕾觉得羞辱。
她下决心弄清楚秦明凯和她分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