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在窗帘上的树影儿慢慢朝下落,太阳踩着树影升起来。吴蔷换个姿势,脸冲墙,墙上糊着玉兰花的墙纸。墙潮,纸边卷起来了,溻着淡黄的水印儿。一只肉乎乎的潮虫从纸缝里钻出来,顺着卷起来的纸边儿爬,吴蔷担心虫子掉在自己床上,就起身想找张纸捏它。纸找好了,又没胆量了。隔着窗户喊秀梅,可虫子很快爬走了,秀梅扎着两只沾满白面的手站在门口问干吗,吴蔷说没事。秀梅盯着吴蔷,没言语,出去了,话甩下:赖在床上也没用,麻利儿起来吃饭温习功课,妈晚上回来要问。下午秀梅出去买菜,吴蔷要跟,秀梅不让。秀梅挎着菜篮回来,见吴蔷坐在枣树下面的一只小凳上,皱着眉头,俩手捂着肚子。秀梅把篮子敦在地上,问吴蔷哪不舒服。吴蔷不言语,索性头埋在腿上哭了。秀梅慌了,愣把吴蔷的头从腿上掰开,刚要刨根问底,吴萍背着书包下学了,在自己屋里猫了一下午的吴薇,也扯着嗓子喊秀梅给她找衣服。秀梅把吴蔷扶回房间,躺在床上,把俩小的撂在家里,凭她们喊衣服,喊饿,不管,自己出了院门,朝右一拐,进了胡同口孙家打电话。
孙家当家的叫孙福海,解放前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六个孩子,只老大一个男孩,一水的破衣邋撒,要饭的似的。前几年孙家装了一台公用电话,管临近四、五条胡同。孙家穷,胡同里出了名的;闲贫爱富,这是祖传的品质,可胡同里人都得巴结孙家,因为家里有台公用电话,谁家里有急事,都指望孙家传话,这就让孙家在胡同里有种特殊地位。孙福海老婆那口河南垮音儿,也就让人倍感亲切了。“老李家的,你儿子今天个不回来吃饭了啊——”“得咧,谢谢您咧,您走好啊——”说起来,孙家的住房是吴家的,孙家从河南投奔亲戚,亲戚找不着了,没地方住,吴蔷的爷爷发善心,把胡同口自家的两间空房租给了孙家。孙家没钱交房租,吴家催了几个月,要不出来,也就拉倒了。孙家装了公用电话,吴家打电话什么的,一律不要钱,抵了房租了,太划算了。秀梅先给吴蔷妈打,说李大夫走了。又给爸打,正给一个急诊病人看病,等了三分钟,爸问怎么了。听秀梅说完,爸心不在焉回道:能有什么病,等她妈回家再说。
刚出孙家门,见吴蔷妈拎着包拐进胡同口。见了秀梅,问给谁打电话。秀梅抹一下额头,把事说了,吴蔷妈急走两步跨进院门,直接进了吴蔷的屋。吴蔷背朝窗户,身体勾着,像只烧熟了的虾。妈一扭身坐在床沿儿上,问大丫头这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等把吴蔷的身子掰直了,哄着,做了一下检查,二话没说,带着吴蔷去了离家最近的隆福医院。
医院的妇产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吴蔷妈挂了号,领着吴蔷推开妇产科的门,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大夫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份北京日报,两只手捏着报纸的边,报纸成了V形,脸埋在里面,数字儿呢。听见门响,从报纸上浮起的那张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她指着病人的座位,让吴蔷妈坐。吴蔷妈说不是她看病,是孩子。女大夫诧异地看吴蔷妈,又看吴蔷。吴蔷的脸顿时红了,转身想走,被妈拦住了。吴蔷的脸红得像鸡冠子,身子扭得像糖官儿,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大夫的一切问话都由妈应付。问的什么,吴蔷一句也没听见,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吴蔷难为情,妇科检查毁灭了多少女人的自尊心啊,谁让咱国家原先封建呢。检查结果,不仅让女大夫惊讶,更让妈吃惊:处女膜破裂,双侧附件发炎。
“景山事件”后,老二蔫儿了。溜溜的两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却又想不出怎么个严重法。那天回到家,借着房顶那盏昏黄的灯,看着手上的血印儿,这五短身材的硬汉有些慌张,仅仅是慌张而已;但毕竟,血是吴蔷的,吴蔷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吴蔷流了血总不是一件好事。但老二是个打架成性的人,血见多了,加上他对女人的身体一无所知,虽隐约听说过处女膜,但全然不知那意味着什么,他压根儿不会把自己手上的血,同“处女膜”这个词儿联系起来,至于其他的更是连想都没想。他认为吴蔷出血是因为自己用力过猛,吴蔷就跟气吹的差不多,皮儿跟纸儿似的那么薄,哪儿哪儿,恨不得一捅就破,所以慌张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早上八点多,老二听见建平的屋门“吱扭”一声开了,老二知道建平每天早上都要练杠铃,杠铃是建平自制的,一根木棍穿了两块大石头。老二支棱着耳朵听建平接下来的动静。要搁往常,别人干什么,老二从来不闻不问,不知怎么,今儿个,鬼使神差的,老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撩着窗帘朝院子里瞟了一眼,这一瞟,非同小可,就见院子正中,太阳底下,齐刷刷站立着吴蔷的爸妈!老二顿时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心想:哎哟!莫非和吴蔷的事败露了?缓了缓神儿,没动声色,老二又悄悄把窗帘拉严实了,还把边角朝死里掖了掖,好象鬼能钻进来似的。老二坐在桌前的太师椅上,整个人就剩了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房子都快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真正的空白,雪地似的,想什么都不可能,甭说想,连以前的事都记不起来。有一瞬间,老二甚至觉得,院子里站的完全是两个陌生人,跟自己毫不相干,吴蔷也跟自己没关系,甭说吴蔷,自己跟自己都没关系了。
院子里突然乱起来了,敲破锣一样刺耳的,是奶奶的声儿,简直没一点过渡,陡陡的还带着颤音儿:你们怎么就能确准是我们家建军干的,啊?你们家丫头自己出了事,你们不问问她自己,倒来问我们家建军,亏你们想的出来!你们还甭问我们家建军,你们没这资格,你们又不是派出所的,您二位打量您是大夫,就欺负我们这平头百姓啊,没门!吴蔷爸根本没说话,吴蔷妈的声音轻的像蚊子,说了也就五分钟,奶奶还总打断:您甭这么说,我们担不起。这我们怎么知道。一会儿,就听院门哐啷一下,吴蔷爸妈悄没声地走了。这边老二刚直直地呼出一口气,那边奶奶喊起来:你这挨千刀的小兔崽子!耸蔫坏的玩意儿!小流氓地痞无赖!早早晚晚得进局子,揪下你那颗贼头……边骂边拉老二的门,门被老二锁了,就用一双小脚“噔噔”地踹,又不敢使大劲,怕把门踹坏了,那是自家的东西。站在窗根底下,咬着压根儿,嘬着牙花子,压低了声音道:小祖宗,你是不是把人家糟蹋了,吴家是什么人家啊,你弄人家闺女干吗,你惹的祸你可担着,你爹妈又离的远,让我一个孤老婆子怎么当的起。说完,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台阶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起来。
老二对“糟蹋”这词儿一点不理解,怎么就算“糟蹋”了一个人?他一直觉得,糟蹋的对象应该是东西,比如一只板凳,一张桌子,要不就是吃的东西:一锅饭、一盘菜什么的。方法呢,板凳和桌子就用刀砍,斧子劈;至于饭菜,倒一地,让人没法再吃,那才叫糟蹋。无论如何,老二认为,“糟蹋”是不能用在人身上的,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人,即便损坏了一点她的身体,让她流了血,也跟“糟蹋”没关系,一用“糟蹋”,她就不是人了,沦为物件儿无疑。这套理论,老二心里想的明白,嘴上却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闷葫芦一个。老二不出声,奶奶就越发哭的没了章法,说是哭,其实没眼泪,说白了,就是把没完没了的数落,谱上曲儿,抑扬顿挫的,一句一句唱出来:
我的命可真苦啊……
孟宏强(老二爸爸)你这不要脸的货
把两个有人下没人养的玩意儿推给你娘就完事儿啦
老二这王八崽子今儿个可惹了大祸喽
他把老吴家大丫头糟蹋喽你可让我怎么办噢
他进了局子我没法弄出他来啊……
你跟你媳妇儿穿金戴银的过好日子
让你娘给你扛长活你怎么忍心啊
老二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建平人家忙着考大学
你倒好你忙着当强奸犯啊
你可把我害死了你不得好死啊……
建平悄没声儿地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劝奶奶别喊了,这么一喊,整条胡同的人都听见了,以为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啊。再说事情没搞清楚自己先瞎说一通,屎盆子扣自己身上,没这么傻的,除了您。建平这么一说,奶奶立即收了声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扭扭的去了厨房。到了下午三点多种,胡同里就嚷嚷开了:老二强奸了吴家大丫头!什么样的话,只要在胡同里一过,没不走眼的。先把老二犯罪的地方改了,有说是在吴蔷家的,有说在老二家的,还有说在北海公园船上的,就是没人说在景山。至于方式,更离谱,说老二把吴蔷的衣服扒了个精光,吴蔷还反抗,被老二重重扇了俩嘴巴;还有说老二拿了一把刀,吴蔷被逼,只好从了。老太太们兴奋的什么似的,杵着一双小脚儿,在胡同里走遛儿,同一句话说上十遍百遍,嘴都撇到香山去了。这回,不单老二不出门了,老二奶奶也猫在屋里,喘气的声儿都细了许多,连买菜都成了建平的事。
晚饭时,好说歹说,老二扒了两口饭,刚撂下饭碗,就听有人哐哐地敲院门,说敲,其实是拿脚踹。奶奶正收拾饭桌,听见敲门声,脸上立码没了血色儿,攥在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别说开门,连站起来的劲都没了。建平走过去开了门,管片儿上的警察小刘进来了,后边跟着居委会主任杨水花,杨水花后边是一大群胡同里的街坊,糊里胡涂一大片,分不出个儿来。片儿警小刘的脸上木无表情,或说十分严肃,可能是睡落枕了,脖子上有拔罐子的紫印儿,人显得很僵硬。一边朝院子里走,一边小声地跟杨水花嘀咕着,杨水花不停地点头、摆手,最后指了指坐在板凳上发呆的老二。片儿警小刘看了看老二,让老二跟他去派出所,说点儿事。老二像只木偶,线儿在片儿警小刘手里抻着,没法不跟着走。仨人鱼贯穿过叽叽喳喳的人群,朝胡同的南口走。出胡同南口,右拐不到十米,就是派出所,要经过吴家。越走近吴家,老二心口越是“怦怦”跳个不停,一种强烈的愿望在他的心里、脑子里不停地翻腾:想见到吴蔷!这想法一旦清晰,老二从头到脚就烧着了,两只眼成了俩琉璃子儿,通体的闪光透亮。吴蔷家那扇剥落的绿门越来越近,到了跟前儿,老二突然停住不走了。吴家的院门像哑巴的嘴,紧紧闭着,连稍微大点儿的缝都没有。老二冲着紧闭的院门愣了几秒钟,然后抡起右拳,照着门狠狠给了三拳,喊:吴蔷!吴蔷!你出来,我跟你说!杨水花上去抓老二的胳膊,被弄了个趔趄,不敢再靠前。老二又喊:吴蔷!你干吗不说话,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要说第一声喊叫里充满愤怒,这第二声则是百分之百的绝望。他意识到这扇绿门,是根本不会为他打开的,他也明白它关闭的不仅是一座小小的院落,一切就是这么清楚,心痛和绝望已经写的满世界都是了。老二攥着的拳头伸开来,像把蒲扇似的贴在吴家的门上,心痛和绝望的气息,顺着每个指甲盖儿冒出来。片儿警小刘从裤兜里掏出一副手铐,在老二的眼前晃晃,问老二是不是身上不自在了,想上铐子说一声。老二顿时瘪了,乖乖地跟着片儿警小刘,出胡同口右拐,进了派出所。
等老二乖乖地坐在派出所审讯室里的时候,老二奶奶才缓过神儿来,她冲出院门,并不往派出所去,腿一盘,坐在七号院门前的上马石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那点家史抖搂的甭提多干净了。杨水花帮片儿警小刘送老二进了派出所,小刘就打发杨水花走,老二奶奶正哭闹得欢,杨水花过来了,便道:越老越不要脸,还这儿哭天抢地呢,教育出个强奸犯来,没把你收进去算便宜,教唆犯!老二奶奶用泪水摸把脸,紧接着一口唾沫,啐在杨水花那张胖脸上。杨水花先一愣,然后像头母牛似的,头朝前栽,两脚蹬地,嘴里不干不净的乱骂着,冲着老二奶奶撞过去。哪撞的过去呢,围观的人稠的腊八粥似的,杨水花一下就被网住了,又急又气,噗一声,也吐口唾沫,想的是吐在老二奶奶的脸上,然而准头不及老二奶奶,落在上马石侧面的浮雕上。老二奶奶乐了,说起了风凉话,让杨水花撒尿照照自己的样儿,肥的连吐唾沫都难了,哪天肥油胡了嗓子眼儿,咽不下东西,立码就得送屠宰场。杨水花也不示弱,虽被人网网住,不得上前,但她跳着脚,冲、撞,做足了跟老二奶奶拼命的架势。其实她心里是愿意被拦住的,自己大小是个居委会主任,芝麻官也是官,哪能跟小百姓一般见识,心里这么想,嘴上的便宜却还是要讨,她重复老二奶奶是教唆犯,说着还环顾四周,让家里有孩子的看紧点儿,别给这老教唆犯机会。接着又说老二爸妈是香港特务,早早晚晚让公安局关起来,最后就是吃黑枣(子弹)的下场。杨水花一提老二的父母,老二奶奶绷不住了,本来自己带这俩孩子就累的伤心,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自己锅里煮什么就是什么,别揭锅盖,哪怕糊了锅都是自己的事,锅盖一揭,尤其是别人来揭,性质就变了,气儿一走,也就伤了脾胃,伤心也说不定,何况心早就伤了,让杨水花这么一戳,更是疼的打颤。杨水花的话音儿刚落,老二奶奶那双贼不溜球的小眼睛里泪如泉涌,两只手拍着膝盖,直着嗓儿嚎哭,骂老二爸妈不是东西,还是那话,光知道下不知道养活。这引不起周围人的同情心,一条胡同住久了,都知根儿知底儿的,同情心这东西建立在陌生的基础上,所以老二奶奶的嚎哭竟引来一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