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丰重兵囤积，可是刘邓大军警卫团的驻地却静寂无声，中原军区的指挥部里烟雾弥漫，邓小平、刘伯承等中央领导正在研究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
豫东战场捷报频传，“华野”外线兵团又攻克了开封，刘邓大军在湖北开辟了战场，形成了对武汉、南京的威慑，汉水流域的守敌此时势单力薄，蒋介石、白崇禧慌了手脚，急调大军北上增援，企图挽回中原败局。
如何配合淮海作战？讨论后一致认为，必须牵制武汉的白崇禧集团，如果埋伏一支奇兵在鄂西，一方面可以打下襄阳，另方面敌军主力必然步履维艰了。打襄阳的任务实在太艰巨了，谁来担当这支奇兵？因为它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曾被唤作“铁打的襄阳”，国民党军队以为固若金汤。
大家沉默着，李达参谋长发问了：“哪个纵队去？”
刘伯承司令员思考了一下说：“我看，就留6纵吧！小平同志你看呢？”
“王近山带的队？行！就把这块硬骨头留给他啃！”邓政委拍板了。
“这个勇冠三军的王疯子又有硬骨头啃了！”不知谁说出这句话，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不知道王近山的有人，却没人不知道“王疯子”的，连毛泽东也知道这个外号，还曾经说过：“这个‘王疯子’，疯得有水平呢！”
大家都纷纷议论起来：“他呀，15岁参加红军，20岁成为红军最年轻的师长，30岁就当上解放军纵队司令员了……”
“他在当连长时杀敌就疯狂得很，肉搏战中，他抱住敌人滚下悬崖，头被尖石穿了一个窟窿，血流得跟喷泉一样，硬是用带血的石头把对方砸死后，自己才昏迷过去。”
“嘿，他当红军团长时更勇猛，每次作战都拼命往前冲，看着攻城不下时，就竖起梯子亲自爬城墙。”
“后来陈庚想了个办法，每次都派七八个战士紧跟着，见他往最危险的地方冲，就把他拖下来，几个人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了，他还又踢又咬地骂娘……”
邓小平说得更有趣：“他大腿骨折住院那次，听说自己要落个残疾，他就绝食了，真的不吃不喝啊，还拒绝打针吃药，弄得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束手无策。我那时还在129师当政委，特意赶去看他。他一见到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一个劲地叫唤：‘这下完了，我再也不能打仗了，怎么办呀？……’我赶紧安慰他：‘会好的，会好的，不要想那么多，安心养伤，好好休息，仗有你打的！只要伤一好，不管腿断没断，都让你回前方。’他这才破涕为笑：‘政委，你可要说话算话！’我也笑着对他说：‘那当然。再说，有什么能拦住你这个‘王疯子’不打仗呢？’你们看，他伤愈后尽管头破、手残、腿瘸，我不还是让他带兵上了前线？”
众人都笑得哈哈的。刘司令说：“虽然上了前线，他没仗打，还是急得嗷嗷叫，六纵队连连请战，我发给他的电报就4个字：‘好好休息！’现在，就让王近山的六纵队伸伸腿脚吧。”
邓政委肯定地说：“的确，他们纵队长于攻坚，指挥和纪律也好，一向敢打硬仗、恶仗。解放战争以来，已经出陇海、战兰封、激战大杨湖、强攻上官村，六纵真是打不垮、拖不烂的铁军，多次建功立业，我们就把襄阳交给他！”
就在这个时候，机要员送来一份文件，邓小平接过一看，大笑：“来得及时，来得好啊！”
李达匆匆眼睛一瞟也大喜过望：“真是，想睡觉就来个枕头。”
“白崇禧的《华中剿匪绥靖计划》？”众人伸头过去，一看也大吃一惊，“如此绝密文件，怎么来的？可靠吗？”
“陈毅同志传来的，他有一批在第二战线工作的同志，直接战斗在敌人心脏”刘司令说。
“能弄来如此绝密的材料，不容易，真不容易啊。”邓小平竖起大拇指，“没孙悟空的能耐绝对不行。”
“好东西，真是雪中送炭！”大家传看了以后议论纷纷，“要是能有敌军具体作战的机要就更好了。”
李达说：“什么秘密图表啊，各部队的兵力、番号及武器配备等具体材料那是多多益善。”
邓小平说：“我相信没问题，只要需要，他们一定会弄来的，给陈毅发电报，一方面感谢他，一方面提要求……”
“还应该褒奖弄情报的同志！”李达说。
徐向前说：“陈毅同志还要我们说吗？不需我们多说的！”
邓小平说：“他是捉鬼卖钱的人。”
屋子里笑倒一片。
接到方向明转来的解放军野战军的要求，张力化马不停蹄地搜集各种情报。人在监利，他是第16绥靖区司令部上校作战科长，还兼着江北指挥所参谋主任，本部的作战计划装在他的皮包里，下属的有关部门材料一个电话就能要来。难在第15绥靖区，不仅远在湖北北边，而且司令康泽是老蒋的红人，既是国民党中将，也是国民党军统特务的祖师爷，曾任过国民党军委会别动队总队长、三青团中央团部组织处长等职，要他那里的情报，无疑是到老虎头上拔毛。
力化思索多日，无处下手，只有先把第16绥靖区的兵力部署、番号及武器配备等重要情报弄来，拍成照片，赶到武汉，借口汇报工作，取了司令部的官方信封，把底片夹在总统训令的文件中军邮寄出，再到通山、通城绕了一圈，这才回到监利。
进了作战部，见里面坐着个陌生人，矮矮的，胖胖的，皮肤白白的，秃着头顶，只穿一件白汗衫，是哪个亲属还是又调来个参谋？见那人冷冰冰的模样，他没有理会，端起一缸冷茶，咕嘟嘟喝了个饱。
“哪去的？”对方看起来文质彬彬，出言却冰块一般生硬。
张力化顺口答应：“去前线视察了一下。”
“仗还没打响，哪来的前线？”
被一个陌生人抢白，张力化脸上挂不住了。几天赶路，十分疲惫，他没好气地反唇相讥：“只有后方大老爷才把枪林弹雨的地方当前线，在正规军人看来，两军对峙的地方就是前线。”
“到两军对峙的地方？你一个人？”
“又不是皇帝出巡？还要带个仪仗队？”张力化把一口茶喷了出来。
对方看起来慈眉善目，但是语言那么阴冷：“非常时期，非常任务，一个上校作战科长，兼着江北指挥所参谋主任，怎能随随便便行动？”
咦，这人莫非军统特务？怎么把我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但张力化年轻气盛，也根本不把这个胖书生放在眼里，顺手把茶缸里的剩茶泼在地上，毫不客气地说：“部下都在那里，主任深入基层巡视，是不是也要向您请示？”
“张力化，你对长官什么态度？”一声喝斥，关参谋长进来了，看见张力化把茶水泼出，溅到地上，泥点溅到对方裤腿上了，吼声如雷，眼睛瞪得如牛卵那么大。
“参谋长，我把下去的情况向你汇报——”见参谋长来了，张力化立正敬礼。
“有客人在，你汇报什么情况？！先给我向康司令道歉！”
康司令？康泽！张力化懵了，他不是第15绥靖区的吗？跟霍司令换防了？这人可不能得罪！他灵机一动：“就是倒了剩水给康司令沏茶的。”
关西若就喜欢张力化这股机灵劲，嘴上浮现出不易觉察的一丝微笑，却故意恶巴巴地说：“要你沏什么茶？霍司令回来了，已经泡好茶恭候着，你赶快把康司令送去！”
“是！”张力化立得笔直，就是不动身。
康泽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几步路，就不要谁送了。你们有军情汇报，忙你们的吧。”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按道理，我没必要在这里说长论短，但两个绥靖区都是党国之肱骨，互为崎角，缺一不可，总裁希望我们安定中原，屏卫江南，一定要唇齿相依，在关键时刻相互配合，积极支持，同进同退，这样才能相互保全。”
啊，原来他是提前来找救兵的啊，还没打仗就心虚了？关参谋长哪里瞧他上眼，嘴里却说：“康司令高见，卑职一定记取历史教诲，一定挺身而出，一定为司令效劳。”
“不是为我效劳，是为党国效劳。”
康泽的语调似乎没有四声变化，听起来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很不受听。他一出门，参谋长就骂开了：“屌毛灰，还当他自己是龙蛋？他妈的，跑到老子这里来训话，什么东西？！老子端枪时他还在穿开裆裤，靠着舔屁眼沟往上爬的家伙，一听枪响保险要尿裤子！”
“参座，这人是领中将军衔的友军司令，听说还是总裁的得意门生，被他听见可……”张力化好意相劝。
“怕个屁！他不就是靠组织什么‘复兴社’、‘别动队’和‘三青团’特务起家的吗？什么十三太保、四大天王，他妈的都是靠嘴巴子笔杆子的家伙，哄得老头子高兴而已。身兼好几个要职了，还想自任军长，把他的别动总队改编为警卫军，癞蛤蟆跳称盘里，也不知道自筹几斤几两！”
“毕竟人家现在也是司令！”
“老头子还打算让他出任热河省主席哩，可惜他缺少兵力，又担心他不能服众，战事紧迫了，这才把他送到前线来镀金的。”
“打仗哪有他坐办公室快活？”
参谋长冷冷一笑：“他本也不想来，但在上层混了这么多年了，能不知内情？不论是嫡系杂牌，要想当大官，都得有自己的基本部队。没有枪杆子，那就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才遭排挤，才想要从军。”
“他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不会是来监视我们的吧？”
“就那点特务小本事，还想来监视我们？”参谋长更火了，“门都没有！不光我烦他，连白总长官都烦他！”
张力化不烦，这个康泽是座情报库，国民党内部高层机密和特务组织的重要情报，全装在他那个脑子里，如果能靠近他，不是更……他想着，竟然听不见耳边的牢骚了，参谋长喊了两声，才把他唤得警觉起来：“参座，什么吩咐？”
“好事了，来人传你，说是康司令要带你走。”
张力化倒抽一口冷气：“他找我干什么？怀疑上我了？被他喊去谈话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的……”
“没事，你去，你是我的人，还怕他蛤蟆吞象？”
尽管有参谋长给他打气，张力化还是忐忑不安，送情报的事被他发现了？是否不便处理，到我的司令这里来告状？
关参谋长转身就走，力化只有跟在他身后去。霍司令见他进屋子，挺着大肚子笑起来：“张力化，你小子是个人才呀，康司令要借用你一下啊。”
力化赶紧申明：“卑职是个蠢材，是霍司令错爱，只能在您跟前混口饭吃……”
康泽不耐烦地说：“别客套！15区人马是各处调来的，无线电收发人手不够，你去给我办几天短期培训班，这是军事任务。”
他出口就以势压人，霍司令倒没发觉，只是哈哈一笑：“康司令借调是看得起你，完成任务你再回来就是。”
关西若看出他的意思，他知道，不仅张力化是自己用得着的人，而且，女儿恋着旧情，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回南京可没办法对爱女交代。于是当着两个司令的面叮嘱一下：“张力化，你这是到别人家里当先生，不是当客人，不要吃什么鸿门宴，注意安全，我需要的时候，发电报叫你回来，听见没有？”
其实，力化的胆怯是装出来的，正想去探一下襄阳的虚实哩，怎能放弃这个机会？他装得像个童养媳，的委屈模样，喏喏地点头称是。
康司令听出关参谋长话里有话，也不说什么，当晚受到霍司令的热情接待，吃喝玩乐一番，第二天动身，上车就睡，鼾声如雷，抑扬顿挫，比他平时讲话听起来自然多了。张力化坐在副驾驶席上，只见小车由南向北穿越整个湖北省，路况不好，司令又睡着，司机把汽车开得慢，正好，让张力化把整个地形看个一目了然。
来湖北前，他特意看了《史记》的有关记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襄阳，上流门户，北通汝路，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关越。欲退守江左，则襄阳不如建邺，欲图进中原，则建邺不如襄阳。如御流寇，则建邺、襄阳乃左右臂也。”
他知道，为争夺这有利地形，古代战争拼杀了三朝五代：这是战国伍子胥点将练兵的地方，这是东汉孙坚跨江击刘表的地方，这是三国关羽水淹七军的地方，这是宋朝岳飞在此大败金兵的地方，这是明末李闯王率军起义出师湖广建都称王的地方……就连诸葛亮当年垄耕的南阳，也是在城西卧龙岗下的隆中。
到达襄阳，已近黄昏。一路走来，但见这里被浩荡汉水包围着，樊城在北岸与其隔江相望，成了理想的桥头堡。羊祜山、凤凰山、虎头山等几块高地位于南面和西南，几乎成等边三角形，与此城紧密相接。地形险要，可瞰制全城，控制城南和城西的道路。琵琶山、真武山几个绵亘的山头，从南到西把襄阳怀抱，虎头山沿城西向北而下，汉水自成天堑，几座山头又彼此呼应。城市不仅被险要的地势保卫着，四周还筑有高三丈、宽两丈的石头城墙，城墙外有一丈多深、三四丈宽的外壕，壕外密布着铁丝网，在城垣及南面大山上筑有坚固的地堡、碉楼，城垣，四周遍布地雷，确是易守难攻的险地。
把这么好的地方给康泽，难怪16绥靖区的头头们说老蒋有私心。其实康泽也高兴早了，别看襄樊一带无战事，但刘邓大军迟早要端掉这个匪巢的。早就听说，在豫鄂交界处，解放军野战部队和控制区的地方部队经常活动，襄樊一日遭受数扰，极不安宁哩。
一直到驻地，康泽都没有和他说话，但张力化知识广博，为人谦和，技术娴熟，几天下来就与通讯兵们无话不谈，尤其是司令部的发报员，简直对他言听计从。他还有一手特别好的摄影技术，当兵在外，谁不想给家中人报个平安？张力化充分满足他们的心愿，对于无法离开岗位的，他还亲自到军营、堡垒、工事、指挥部给他们照相。相机里当然什么背景都有，甚至还有军事地图。可是他自己冲洗出来给他们的照片，背景都虚化了。
康泽暗暗观察张力化，见他给人照相更起疑心，把那些照片收来看看，却都是人物，什么背景也没有。他还是不放心，这天，突然派人悄悄出现在张力化身后：“张主任，教授学员辛苦吧。”
力化吓了一跳：“啊？报告康司令，卑职为党国出力十分微薄，说不上辛苦。”
“你除了上课传授技术，还给官兵照相，太劳累了。”
听他没有四声的语言是种折磨，但力化还是认真回答：“卑职在16军区，也经常给官兵摄影的，就算是劳军吧。”
“劳军也不能要你破费，我给你冲洗照片！”康泽露出一丝伪笑，过来拿他的相机，“为避免曝光，我把相机也带去。你到我办公室等着吧。”
张力化一惊，这个老狐狸，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幸亏有背景的照片，早用军邮发到南京方向明那里去了，今天照的只有田野、大树、饭店，不会看出什么军事背景，他故意迟疑了一下，还是递上了照相机。
司令部是一座四进深的建筑，围着一圈高墙，孤独地耸立着在平地上，院内四个角，都筑有坚固的两层碉堡。司令部的中心，是一座更坚固的三层主碉楼。张力化进去，在房间随意走了几步，地下发出咚咚的回声，看得出，从司令部的办公室到中心碉楼，都有地道相通。
司令存心把张力化晾在这里，半天没有回来，更担心他鸡蛋里挑骨头，力化心慌了，朝桌子上扫了一眼，那里端正正地放着一本材料，封面上有几个红笔大字《华中剿匪绥靖计划》，他恍然大悟：这个特务头子，想考验我啊，也太弱智了吧。
他赶紧把视线转开，干脆坐到门边上去，暗暗笑这家伙愚蠢。他哪里知道，十六绥靖区的霍司令是亲自参与制定这项计划的，他能没文件？他能不给关西若一份？而参谋长都是交给张力化保管的，他早复写了一份，从武汉邮寄到南京去了，可能早就传送到刘邓司令部了。
除此之外，有关襄阳的军事情况，他都利用教授学员的机会，发报给了16绥靖区作战指挥部的电报员，那是自己人，一定会给他留着的。
天气正热，虽门窗开着，但屋子里依然很闷，门窗之间应该有点风吧？正盼望着，巧，还真起风了，掀动了桌上的绝密文件，哗哗地响，他的目光下意识投过去，风翻开的绝密材料内页居然是白纸。张力化背上如凉水浇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幸亏没过去，还真是个诱饵，说不定，哪个角落暗处就有一双阴森的眼睛盯着自己。
镇静，镇静，再镇静。虽然我在敌人心脏，但我并不孤立，即使因此而死，也死得其所，砍掉脑袋碗大个疤，没什么了不起……
想到这里，他到门边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居然睡着了。
康泽第一次过上如此风光的生日。
在他44年的人生历程中，天天察言观色、处处弄权藏奸，也时时仰人鼻息，不敢越雷池半步，虽成了蒋介石的心腹，可又四处树敌，就因为自己没有武装实力。现在拥有重兵，虽身处山城，却至尊至上，原来以为自己失宠，责怪老头子将他发配到这里，竟然离南京有半条长江远的距离。来后才知道这里地形十分险要，物产格外丰富，城防固若金汤，一方霸主，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一跺脚地动山摇，土皇帝的地位令他洋洋得意。
为了标榜清廉，也想测试一下自己的威望值，他把生日的消息放了出去，出乎意料地产生了轰动效应：满城文武官员、乡绅富贾纷纷前来探听，都说届时要来贺喜。他心里有底了，于是亲自写了张告示，还没贴出来，却放手让副官准备。
这天艳阳高照，一早就有人来祝寿，送金银珠宝的、送古玩玉器的、送人参燕窝的络绎不绝，他装着没看见，由副官照单全收。最令人兴奋的是还有送酒席的——当地最大的酒楼七星天，老板姓米，亲自出马来拜寿，说全仗仰司令鸿福，才有这一方平安，当日酒楼所有台面都用来给司令宴请宾客，好酒好菜，免费供应。
康泽满心欢喜，却又故意推辞：“小小生日，就三五朋友聚会一下，哪要如此铺排？”
副官不失时机地说：“司令，现在才过半晌，来人的来电话的已经不下百人，都等着喝寿酒……”
“不要紧不要紧，再多些人小的那里都能坐得下。春喜班的老板也在那里，带来了最好的名优，还有最新排练出的新戏，都要给司令拜寿哩。”
“你算算，要多少花费？”他朝副官问道。
这一番虚情假意手下怎能不懂？正吞吞吐吐要说什么，老板抢先说了：“自古军民一家，哪要司令破费，能去赏光，就已经是草民的荣幸了。已经准备妥善，只等您移驾。”
司令部人来人往也真不方便，他乐得顺水推舟进了酒楼。那里已经满堂嘉宾。寿星一到，锣鼓喧天，堂会先开始了。
坐在香妃榻上，康泽这才体会到人生的最高境界，那就是据守一禺，独霸一方，众星捧月，有兵有权有地有钱，比在南京当个虚官强多了。
但是，重任在肩，不能因小失大。因此叫手下把所有礼品都带来，还带来了自己亲笔写的布告，这才站起身来宣布：“感谢诸位光临我的生日宴会，充分说明在此非常时期大家的亲爱精诚，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请先喝了这杯！”
满满一大厅人全部起立，一口喝干，纷纷要抢着祝词，他做了个手势要大家禁声，放下酒杯继续说：“但是，在下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蒋委员长发起的新生活运动时，作为他的学生就是积极执行者。为挽救堕落的民德和人心，需要改造革命的环境，才能确定革命的基础。所以，我们要把‘礼义廉耻’作为新生活运动的核心思想，需要结合到日常的食衣住行各方面，不仅是表面的市容清洁、谨守秩序，还要革除陋习、改革社会，才能复兴一个国家和民族……”
众人本是来巴结权贵、喝酒行乐的，才空腹喝下一杯冷酒，就要听他的政治课，觉得枯燥乏味、无聊透顶，却又不得不站得笔直的。正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听他结束了训导，才一本正经地说出主题：“……诸位都是城市精英、社会贤达，为我暖寿，十分感激。但我若收了你们的礼品，不是连起码的国民知识也不懂了吗？一个军人不具备国民道德怎么行呢？那将与我们提倡的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背道而驰的。因为生活生产化，就是旨在‘勤以开源，俭以节流，知奢侈不逊之非礼，不劳而获之可耻’。其明文规定：‘年未满六十岁者，不得设宴祝寿’大家总不至于认为在下已经年过花甲了吧……”
他这一说，在座的哭笑不得，椅子如长刺一般。康泽见大家坐不住了，又宽慰道：“大伙出于对在下的仁爱之心，我不能怪罪，也不能收礼，现令副官发还，请大家到后堂逐一领取。”
不花费他也领情，何乐而不为？所以，大家一边感谢，一边领物品，一边称赞，一边又抱怨着，说只是微薄心意，没想到司令高风亮节，不能反叨酒宴啊……
康泽微笑着说：“提倡新生活，就是要彻底铲除过去一切虚伪、自私、含糊、因循苟且等不适合现代的陋习，既然大家过意不去，我们也来个新式酒宴，各人交自己份子，没带钱就算了，随意而为，岂不更好。”
这样一说，大家都表示赞成，哪有不交的？只有多交的。结果礼品发完了，收钱也不在少数。一个个心满意足，再听他的演说觉得亲切多了。
“诸位，既然大家凑份子聚餐，今日就不是宴会，而是我们与共军决战的誓师会。话题还是要回来……‘军事化’在《新生活纲要》中列于最末，却是新生活的核心所在。目前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是什么？其实就是使全国国民的生活能够彻底军事化！……勇敢迅速，刻苦耐劳……能随时为国牺牲！因为救国之弱，惟有尚武！方今赤匪充斥，内乱未已，适于现代生存，必须如此，才能合乎礼义廉耻，我们才配做一个现代的国民，才能与中共抗衡……”
他的反共报告正在兴头上，副官说有人来送礼了，他立即变了脸色：“我已经发还礼品，何人又来破我清规？不收！”
副官出去打发，却带来一个青年人，同时报告：“司令，这是一份特殊礼品，而且送礼人早已离去，您是否看看？”
来人捧着一块报纸大的板状物品，进来连连鞠躬：“这是半月前一名长官冲洗放大的，让我们照相馆今天奉上，给司令祝寿。”
说着他打开包袱布，装在相框里的巨幅照片显露出来，这幅黑白照片上的人物就是今日的寿星，穿着高级将领的军服，踌躇满志，却一副文人的斯文模样。
众人一起喝彩：“好风度！”
“星眼剑目，好气质！”
“国家栋梁，一代儒将！”
送照片来人的话，让康泽想起来了：那天检查张力化照相机后没发现什么，放在桌子上的假文件也没人动，看来他确实没问题，自己多疑了。再回办公室时，见他坐在门口长椅上居然睡着了，态度和蔼了许多了，就跟他交谈几句。
一问，张力化居然不仅在军校毕业，还留校三年，又多才多艺，部下中怎么就没这样的军官？难得地挤出一脸的笑意，语言也抑阳顿错了：“力化，既然你来了，襄樊又是历来的兵家重地，就留在15绥靖区里服务吧，我马上就能给你升副参谋长，还能授衔上校。”
力化已经掌握了充分情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于是不卑不亢地说：“感谢康司令信任，能得到您的栽培，谁都会深感荣幸。但是，卑职一向跟随霍司令与关参谋长出生入死，他们待我不薄，让我另择高枝，如何开得了口？”
“这话就不要你说了，我马上对你们司令说，就当他们支援新军区……”正说着，机要员送来电报了。
康泽看电报瞟了力化一眼，他知道是什么内容了，于是说：“是关参谋长催我回去的吧？在对司令感激涕零的同时，请原谅在下军令难违，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康司令的厚爱之恩。”
康泽虽然还有几分不舍，也不便说什么了，张力化却对他说：“如果司令不嫌弃，能与卑职合影，也留点想头……”
他欣然同意，就叫司令部的人来摄影——让他好没面子，手下人一个也不会（即使会摄影的也躲开了，担心将来落个不是。）
张力化无可奈何地说：“可惜时间来不及了，摄影方面我没带个徒弟。这样吧，司令，我就给您照张相，带回去也能做个纪念。”
康司令点头说行，就坐在办公桌前让他照了几张。事后偶尔想起，自己照片还在他那里，没想到，张力化在襄樊照相馆里早已经给他放大，在过生日的时候专门送来当贺礼，真是个有心人。他的技术真不错，生平照片中，哪张也不如这张有风采。
“儒将”的颂辞让康泽志得意满，好不高兴。（他没有想到，这副尊容早传到刘邓大军的司令部里去了。而解放军正逼近自己的巢穴，军官们都有翻拍的照片，士兵们几乎每人手里都有一张根据照片的画像，个个按图索骥，都要活捉他哩。）
康泽捧自己的巨幅照片正在畅笑，又一份特殊礼物来了——作战参谋匆匆进来，对着参谋长耳语报告，他脸色立即阴沉下来，见康泽朝他瞪了一眼，只好走过去说：“共军急袭老河口。”
老河口？这可是襄阳西北的门户！康泽笑容立即僵在脸上。见司令不说话，参谋长觉得自己大煞了风景，悄悄说：“不碍事的，他们小打小闹也不是一两天了。”
康泽先只是说了句：“再探。”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照片交给副官，继续叫大家喝酒。
不久又进来个参谋，见参谋长示意，只好走到司令跟前汇报：“共军来势凶猛，与以往不一样。”
康泽沉不住气了，站起来说：“感谢大家今天来捧场，在下军务在身，暂不相陪，你们慢用。”
说完也不管大家反映如何，急匆匆回到了司令部。
副司令和情报处长、作战处处长都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他着急地问：“情况到底如何？”
副司令心下暗笑：到底是没上过战场的毛驴，还没听见枪响就慌了，但说出的话来却都是安慰的语言：“司令别担心，老河口是我们战斗力较强的163旅驻防，万无一失。”
报告陆续来了：共军多是晋南豫北一带口音，服装有黑色和灰色两种，武器装备比较好，一定是正规军，不像佯攻，战斗很激烈，双方伤亡很大。
一时间，司令部里鸦雀无声，似乎增加了康泽的恐惧感，他只有求助于副司令：“怎么办？”
副司令说：“他们是冲襄阳来的，我们干脆把163旅撤到襄阳来，一来减少伤亡，二则加强襄阳防守。”
康泽没了主见，赶紧点头，下令163旅沿汉水南岸向襄阳撤退。事后他才想起，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措施啊！解放军早就堵住了他们的撤退之路，163旅遭遇袭击，被打得落花流水，好不容易收拢部队，但旅长担心全军覆没，带领他的残部向沙市方向跑了。
共军天降，难以阻挡啊！康泽仰天长叹。
这支神兵就是刘邓大军第6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将他的司令部设在河南南阳县内，离襄阳城遥遥相望，与康泽可谓是狭路相逢了。
当王近山接到任务时就大叫一声：“快把人憋死了，终于可以松松筋骨了！”
然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室内半天，看着地形图沉思默想。再出门来，详细的敌情报告壮了英雄虎胆，听说敌军没有远程炮，大山上的重机枪火力也不能封锁东西进攻的道路，襄阳城除八二迫击炮，威力最大的就是八门化学迫击炮，他就对手下说要撇山攻城。
有人不明白，他解释说：“这就是：避开城南诸山，开辟城西走廊，建立攻城出发阵地，集中主力从西门突破，再来个‘猛虎掏心’……”
这个决定出乎大家意料，太冒险了！
他却说：“刘伯承司令员说了，打仗‘要多用点辩证法。在一定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重要。拿下这一点，全盘就胜了。’我们打襄阳就是要纵观全局，通盘计划。”
历史上打襄阳都是先夺山后攻城，李德生担心会遇到敌人城内外部队的夹击。王近山说：“据情报说，康泽在制高点都构筑了大量碉堡、地堡、交通沟，并在交通要道、火力死角及广阔地带密布了地雷，构成了能相互支援的坚固防御体系，和我们拼消耗、拖时间。如果攻山，正中他们下怀。如果撇山攻城，出其不易，他们一定猝不及防。”
“如果他们下山呢？”
“更不怕，163旅还是他们主力，不也被我们打跑了吗？不到两个团的兵力，难道我们收拾不了吗？”
司令员的分析，旅长们都觉得有道理。方案上报“野司”后，刘伯承赞不绝口；“好主意！襄阳已在我掌中了！”
作战方案一批准，六纵队火速进入了战斗，顺利地拿下老河口、包围了樊城，逼近襄阳……7月7日，王司令已经带着李德生等几个旅长站在城八里之外的万山顶了。
他们一边视察一边酝酿作战方案，在光秃秃的山头晒了两个多小时，王近山头上冒油身上淌汗，扯出毛巾擦了一把，又担心口袋潮湿，掏出康泽照片，弹弹那秃脑门，笑着对大家说：“这条大鱼，已经在我六纵队的大网中了。”
照片上的头像立即破了一点，踌躇满志的面孔变成了一副苦瓜模样。王近山又掏出几张纸给他们看：“你们对照情报看看，目前观察到的火力布置丝毫不差，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情报的准确性，现在我们要依靠这情报部署我们的兵力。”
“太棒了！黑夜有了火把。”大家纷纷称赞打入敌人内部的谍报人员。
王司令捏紧拳头摇晃几下，说：“人家拼了命弄来的情报，不好好利用，那可对不起人啊。”
第17旅旅长李德生担任破城指挥员，带着副旅长一直深入到最前沿，根据情报，查看敌人城上的地堡、炮楼、火力点绘成的平面图，他编上号码，再根据自己部队的火器性能分工对号，制定了有条不紊的作战方案。攻打琵琶山时，其余部队先后控制了凤凰山及铁帽山阵地，康泽顾此失彼，乱了阵脚，与部下争论半天没结果，只有向南京、武汉报告，要求速派援军救襄阳。
可是，连围攻的解放军有多少都弄不清楚，报少了不来援兵，报多了又是谎报军情。康泽想想，只有多报，一来可以请求多派援军解围，二来报告敌众我寡，侥幸退敌可居大功，三来即便城失守也能搪塞过去，于是亲自起草急电发给蒋介石和白崇禧。
白崇禧一向把这特务头子视为眼中砂，本不想理睬他，但襄阳失守自己日子也不好过，遂电令康泽：“当即放弃樊城，秘密集中，全力固守襄阳待援。已令第7师等部取道来援，你部务必固守到7月22日。”
命令增援的电报发到第16绥靖区，电报还没接收完，电台突然停止了工作。报务员小金抬头一看，是张力化作了手脚。
“张主任，怎么了？这可是白长官的来电……”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来电报有什么好事？”张力化对他挤了挤眼睛。
“要我们增援15绥靖区，康长官正挨打哩。”
“打死才好呢……”
小金会意地笑了。小金是他的徒弟，一贯佩服张力化的干练与为人，所以言听计从，学机要的特别遵守纪律，从不过问其它。张力化也信任他，尽管什么也没说，但两人心照不宣。
听了吩咐，小金就把发报机拆了个零件，左右摆弄，既不能发报，也不能收报。本来一省之内，架设电话也不难，但解放军、游击队处处活动，电话线根本无法全程贯通，没了电台，部队就眼瞎了、耳聋了。
傍晚，关参谋长来发电报，听说电台不能用了，就找张力化过问。张力化学的就是通信，自然是专家，名词术语说了一大堆，听得参谋长一头雾水，最后发脾气了：“作战时期，电台怎么能坏呢？快开车去下面，不论什么地方的电台先弄来再说。”
张力化遵命去了，只有到武汉弄了电台来，这已是第二天下午。参谋长的电报发出去了，白总长的电报也收到了，张力化拿去请示司令，霍司令想了一下，说：“支援一下吧，你叫参谋长派兵。”
张力化又拿着电报给关西若看，关参谋长冷冷一笑：“他不是自以为依仗襄樊的地形高枕无忧的吗？”
张力化说，“参谋长，您看，我刚收到的战役情况：刘邓和他们手下人撇开城南诸山，从山下走廊直捣西门了”
“这战术，真是绝了！”参谋长情不自禁地称赞起来。
“你怎么称赞起敌人了？”力化故意说。
“那帮土包子，打仗还真有两手！”
力化绕着弯子说：“共军攻势神速，我们远水不解近渴，即使救援，大概也来不及了。”
“但是，军令如山，这个兵还是要派的。”
“参谋长顾全大局！但康泽可不太地道，非常时期还想挖我们的墙角……”
“嗯？”参谋长好奇地扬字眉毛。
张力化乘机煽风点火：“借调我去襄樊，他是处心积虑的，开始怀疑我，后来考察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用高官厚禄来引诱我。他说您与霍司令都是头脑简单的武夫，只有他深得总裁信任，让我到他的手下干事，先给我个参谋长干干，再授衔少将，日后一定前途无量……”
“老子还是喝过东洋墨水的留学生，他妈的还说我头脑简单？真不是个玩意儿！”参谋长火了，“难怪他向司令要你，看来，不是我一再坚持要你回来，你还不回来？”
张力化不说话，只是笑。
“笑什么？你动心啦，不想回来？那就跟他去呀，去挨共军的炮子去！”
“哪儿的话？您与司令都待我不薄，卑职怎能忘恩负义？我谢绝了康司令的好意，正愁不能脱身，您就来电报催我了，正要感谢您哩。”
“这个王八羔子，竟然挖我的部下，老子支援他个屁！”
见参谋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张力化反而劝他：“白总长的命令如果不服从，将来追究责任谁也担当不了，好歹我们都要应付一下。”
“他要我们派一个师，不是割我们的肉补他们的疮吗？”
“是啊，非常时期，实力重要啊！”力化似乎为参谋长考虑，“君子顾其本，我们可以想个两全之策。东边靠近解放军活动区，必须要保证有足够的抵御力量。康泽要人，只有调集最西边的部队迂回北进。一方面，我军有所动作，另一面，也是为了避开共产党的拦截，这种‘以迂为直’的绕道而行，走的是我军控制区的行军路线，可以防止被刘伯承‘围点打援’，您看如何？”
“嗯，就按你说的做，调兵遣将你来办吧，我去喝两杯。”关参谋长高兴也喝酒，生气也喝酒，说完他就找酒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