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人生的流转,没有常居之地,常居之所。对我来说。永远进行着一场长久的旅行。那么,归宿究竟是何初?我们活着,同路旁一朵野花,同林间一株野草一样,只是生命实体在自然界中的印证。
早晨与傍晚,独立在圣彼得堡白夜桥的桥头,看朝阳自彼得要塞旁升起,夕阳又自溅血救世主教堂前沉进地平线,几度晚霞染红天边,生命的流转,世态的变迁,总在无谓的轮回中。任你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生命里塞进太多虚名浮华的争夺,到头来不过是彼得保罗教堂里几口不盈数尺的石棺。
我在生命的流转里暂止飘零之所,成功者将自己姓名的烙印打在城市的名称里,建立起庞大繁盛的国家,同涅瓦河上的晚霞般几度辉煌几度烂漫,又几度灰飞烟灭,不过是轮回流转里过隙的一瞥。总在无常的流转里守望、失落、伤感,我们与生俱来的欲望,我们永远去追求它,追求不到是一种失落,纵然追求得到,也如人生这个漫漫长路上供来短暂休歇的驿站,欲望永没有满足的时日,停歇只是暂时的,终究不是永恒的归宿,终究是还要上路的。人生永远像旅社与旅社间永无归程的前行。
将小我的心放逐与自然,那里,才是生命竟最原始的来源,也是生命最本质的居所。让我们的心在那里沉淀,净化,发现在自然中表现的生命的印证。活在宿命中,更想充实的活着,充实的活着很难,但却以生命的印证这一发现而得到补偿。
在前行的旅途上,在异乡的路上,我把居所安置在彼得堡,在鲁宾斯坦街。这并不算是家,并不是心灵用来安寝的港湾,凄清的古巷无处安置一颗需要抚慰需要陪伴的心灵。初春的彼得堡,冬意尚未完全散去,夏天已经慢慢到来,常常雨雪交加霏霏而至。我躲在小小的居所里听舒伯特的《春之旅》组歌。由歌德的诗篇谱曲而成。一个在冬季里在雪地中的旅行者,永远向着远方前行,孤寂而失落。鲁迅那有名的《野草》中的《过客》也描写了这样一个旅行中寂寥走在路上的旅行者形象。他预料了自己的归途,路的尽头,只是“坟地”,而那坟地的标志是盛开的野花。然而更有意味的,在组曲《菩提树》里,在冬日漫长孤寂的旅程中,城门清凉泉水旁菩提树亭亭玉立,那里,是灵魂隐蔽的港湾。
彼得堡美术学院后面的园庭白桦与沙皇树丛生,那里有库因之当年主持建立并构筑起来的风景工作室。工作室门前荒草丛中踩踏出一条小道、一片空地。大师自第聂伯河畔孤身来到彼得堡,多次投考皇家美术学院均不得录取。幸而身为皇家美院教授的克拉姆斯科伊发现了他的风景画才能,接纳他成为皇家美术学院夜校旁听生班成员。慧眼识英雄的克拉姆斯科伊,如今安卧在涅瓦河畔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墓园一方大理石墓碑下,墓园的小路曲曲折折通向远方,路的两侧只有草甸,开满淡粉黄色的野花。风景画之旅自工作室前的小路开始。库因之从这里走向了黑海之边,走向了俄罗斯风景画圣地克里木,走向了幻象中故乡第聂伯河畔的夜晚。他在人生的旅程中走过无数条道路,惨淡而孤寂的人生之旅总让我在脑海中联想起他的那张风景画构图,在克里木海边,黄赭石色阴云下散落几束白色野花的寂寥无认得路行者之路上,在黑海波涛汹涌翻腾的波浪里,看到人生旅程的波折。
天地间所有的存在,在一瞬间于自己的生命同在,在萧条的风景,孤寂的自我中,却越发从内心感到充实。
初春的彼得堡,俄罗斯博物馆举办旅居美国的俄罗斯艺术家纪念展,名字叫做“俄罗斯记忆中的美国艺术家”。长期旅居国外,外在的精神气质总在异域文化中变迁,思想风格也或多或少受到异域文化的牵引,然而骨子里流淌的却依旧是俄罗斯的血液,祖国的艺术深沉宏大的最本质之美却如烙印般打在每个艺术家的形态意识里。我在费心的作品前驻足,冥思。虽然艺术生涯大部分都在美国度过,艺术风格掺杂进太多没有技巧依托而自成题旨,自由表达观念的美国艺术的特质,俄罗斯自拜占庭艺术一路沿袭的沉郁理性之美却体现在他每一张画幅里。漫长的艺术之旅,他的心依旧属于自己的祖国,时隔近百年时空的冲刷涤荡,时间证明,祖国的艺术也没有忘记他!
夜晚,凌晨一点,在涅瓦大街踱步而行,街上行人散落,酒吧间门口发宣传广告的年轻人还没有散去,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食品店买一匣烟,相距二十余步,他微笑,向我鞠躬,态度谦和,把传单递给我,问我需不需要打火机。我说需要,他掏出打火机来为我的香烟点着火,同时说,我的这间酒吧里有好喝的啤酒,还有好看的舞蹈表演,你如果有机会来,我会非常高兴。我伸出手来与他的手相握,他说希望你健康。涅瓦大街萧疏的夜晚,车灯荧耀,打烊的店铺依旧开着店里的灯,那些前沿装修风格的时装店,出售着欧洲最时尚最流行款式的服装,灯光通明,透过宽大的临街落地窗,我看到服饰店陈摆满各式时尚服装的空寂。酒吧间时尚服饰店招牌上红色蓝色的霓虹灯灯荧明灭,投向宽阔的街道。又是夜晚,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像是第二乐章的慢板,阿什肯纳齐的版本,柔腻,哀恸,而且温存,一只安慰的手抚摸在我的心头上,抚摸着我的寂寥和失落,秋天,在叶卡捷琳娜二世建筑在涅瓦街的行宫里,秋风过后,漫天飞起的枯叶,在彼得堡冬秋季节阴云如翻墨的天空下,阴霾里,杂带着海风潮湿的气息,秋雨的风姿,是枯涩,是寂寥。或许只有知音者,才能聆听出其中的沙皇林间一叶飘零的哀婉。我也曾听过拉赫玛尼诺夫亲自弹出的版本,狂野的宣泄,对着聆听着悲哀的哭号,哀号出生命的一声长长的嗟叹。俄罗斯的哪一位乐评家说《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是一条河流,是承载着俄罗斯人沉郁气质的河流,她流淌着,交溶进粗旷,一颗狂野的心。我在跨越涅瓦河的白夜桥桥上,这条水流量欧洲第三的河流,粼浪在跃动,雄健的波纹,打击在桥墩上。
周末。我在中国餐厅里,对坐着几个同是留学生的中国人,有的在彼得堡医学院,有的在彼得堡技术大学。我们咂着杯中的啤酒,聊着留学生活,这如河流般流淌着的,我们谈出的,总是艰辛,总是生活的苦涩,总是漂泊的心,总是无法抚慰,总有各种各样哀愁,无法找到灵魂呼应的,各种各样的哀愁。寂寥的心境刻在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里,在每个人的话语里,苦涩,刻在我们每个人的面孔里。
费欣同库茵芝一样是父辈从事手工业者的哥萨克人的后代。我想起那张雪景,枯老的树林中,隐约一条曲折小路,延伸到没有尽头的远方,在人生旅途中,壮年他经历了失去双亲的苦难,疾病的痛楚一直折磨着他。政治灾难被迫中止了他在故国探求艺术的道路,背井离乡,走在异国的旅程上,直至死在曼哈顿一栋小屋子里,临死前,只有自己的女儿在自己的身边。费欣的旅程,是绝望尽头的冬天之路。拉赫玛尼诺夫与费欣有着相似的经历,躲避政治变动的灾祸,远离祖国,长期的艺术生涯在美国度过。我眼中再次浮现出了那条旅程。不致使自己的艺术旅程中断,永远向着远方,流浪,只是流浪。《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繁复冗长的调式,我仿佛看到,一个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天涯孤旅,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的孤魂,找不到人生尽头的归宿,匆匆流逝的时光,春风秋雨瞒过了过客的幻梦。在年复年年凄风苦雨风剑霜刀中,苦闷,哀愁,哀愁,而又迷茫。
生赭色——我习惯中把它看作属于俄罗斯绘画的颜色。生赭色的阴霾下,两旁是浓郁黯淡的灌木丛。这是流放者弗拉基米尔的道路。列维坦或许是带着身世之感来创作这件作品的。犹太民族的身世,被民族极端主义盛行的社会所排斥,他离开生长的土地——莫斯科,漫游在俄罗斯各地。弗拉基米尔的道路是流放者的道路,普希金!!这个在俄罗斯文坛中永远占据巅峰地位的文豪,无论在过去,当代,甚至在文艺上绝对大一统的苏联时期,当马雅可夫斯基与高尔基的政治文学受到顶礼膜拜被推向神坛的时刻,他的文学,永远记取在俄罗斯文化的名字里。流放的道路,在他的旅程中。那首深入人心的诗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写在自己流放的路途中。
Если жизнь тебя обманет,
Не печалься,не сердись!
В день уныния смирись:
День веселья,верь,настанет.
Сердце в будущем живет;
Настоящее уныло:
Все мгновенно,все пройдет;
Что пройдет,то будет мило.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逝去的将变得可爱!
抚慰诗人的,是尼采所说的属于艺术的日神精神,外观的完美,只在诗人自造的幻梦般的世界里,获得心灵的平逸,满足。
女诗人的精舍,在她故居的纪念标示前,有她的浮雕铜像,黯然的目光,太息的眼神,在街头,属于远方的,太息的目光。面前,总是有几束纪念者所线上的花朵,玫瑰,郁金香,康乃馨。那是茨维塔耶娃短暂居留圣彼得堡市的住处。茨维塔耶娃的生存历程——或者说是死亡历程——比一切写在纸上的诗都更接近于诗的本质。沃洛申在诗人刚刚步入诗坛之际所说:茨维塔耶娃不在思考,她在诗歌中生存。她的生命就是首诗篇。她年轻时流亡西欧,生活落魄,但是没有忘记精神,在流亡期间的自传小说《我的普希金》里,她说自己是普希金的崇拜者,并且因为普希金,而对死亡产生了一种神圣感。普希金的爱情观传染给了茨维塔耶娃。她一生都与这个神秘的词汇纠缠不清。她为爱情而活着,大胆追求爱情,并因此写出或凄美或激越的诗歌。
凌晨四点,在夏夜的彼得堡,总有朝霞藏在暗夜的深处。流浪的歌者,在女诗人的精舍前弹着吉他。不远处的喀山教堂,钟声玲玲,渗化出这天地。普天之下,赤子的心灵,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