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去年夏天,在一天中有的那一连串巧合,兰妮丝毫不怀疑,这辈子都会跟孙文远一起,慢慢地活到死。
兰妮记起那天是个星期天,苏柃一早就打电话问她生日怎么过,第一年高考落榜后,兰妮就不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不管过去怎样刻意遗忘,如今她都已三十岁了。苏柃去县城后,每天都给兰妮打电话,汇报郑黎华会这个了,又能做那个了。兰妮的感觉里,郑黎华并不比超市里的物品多几分血肉。苏柃奇怪,兰妮怎么就成了这么个没感情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冷血。兰妮挂了电话,老子一天忙死了,还顾得上操他的心。
接电话的当儿,超市门外停了辆车,车里走下一个女人来,进了超市,直冲着兰妮笑嘻嘻地走过来。待看清了那张脸,兰妮一下先红了脸,心跳加速,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兰妮也不知自己后来怎么就上了女人的车,车快行驶到山坡上的加油站时,兰妮的脑子才清楚了点,女人是小史,师勇当年娶走的女学生,小史来镇上转娘家。一路上,小史在讲自己的发家史,她在县城开了好几家美容美发店,讲师勇又穷又酸的臭脾气,能跟你倔死,要不是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早跟他离了。
兰妮安静地听着,仿佛正是为了听到这个她才上了小史的车。小史说,怎么办呢,只能我过我的,他过他的。要下车的时候,小史提议不如兰妮陪她一起去一个地方。小史啪啪拍了几下方向盘,问兰妮,你家孙文远这几天干嘛呢。兰妮说单位派去出差了。小史哦了声,转而说道,你倒好,儿子有你妈从小带着,一毛钱的心不操。兰妮说,是,幸亏有我妈。
小史又说,我就搞不明白你这个人,跟陈绅连儿子都生了,怎么就不跟他结婚呢。
兰妮傻笑几声,小史又看到当年那个有点二的兰妮。
走进一个刚开业的美容美发店,门口立着几个大花篮,红毯上闪着些亮闪闪的碎纸屑,小史去后面跟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说事了,兰妮就站在门口的柜台前等。尽管苏柃带着黎华生活在县城,兰妮却很少到县城来,偶尔要往超市进货,她也会打发店员来县城进。这条街她从没来过,但看到一个拐角处的建筑物,才晓得那是郑晨明原来工作的地方。她和苏柃进去过几回,兰妮仍记得每次进去,里面阔朗干净的环境都让她屏住呼吸。
小史的话说起来可真长,那姑娘一脸谦恭,不时地点头,一头红发垂下来,挡住了一双恐怖的熊猫眼,烟熏妆,兰妮还是从苏柃那听来的。苏柃每晓得一种潮流,就赶紧让兰妮也去弄弄:你把自己也收拾下,我都烦你那副老妈子样儿,你让孙文远怎么受得你。兰妮剪了一头短发,额角还白了一缕,兰妮望着门口镜子里那个灰扑扑的女人,如若剃个光头不会招来什么的话,兰妮这会准会把脑袋交给那姑娘。
走进来几个人,店员领到后面去洗头了,小史还在说。玻璃门又开了,有个男人往后面瞄了一眼,将一个手机直接往兰妮手里一塞,指着那个跟小史说话的姑娘,她把手机落家里了,麻烦你给她。姑娘喊了声爸,继续和小史说话,示意兰妮将手机放到柜台上就成。兰妮举着手机冲那姑娘晃了晃,这么一晃动,手机却亮了,兰妮瞥了眼,却看见孙文远的头像,来电显示是老公。
从玻璃门里出来,兰妮闭眼站了一分钟。决不会看错,也没在做梦,兰妮奇怪自己,没有那种期待中海啸似的惊慌错乱,而是某种从高空里落到地面的踏实感。
男人没走远,兰妮在拐角处追上他了。那停了辆三轮车,上面坐了个跟男人差不多年龄和表情的女人往这边看着,兰妮心里说,这不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打击的。
你胡说啥呢?男人的脸一下拉长了,他脚上穿的皮鞋有些大,裤子上糊了泥,一件条纹半袖衫是新的。因为领口上那道醒目的红,孙文远只穿了一天。兰妮不忍心说,那衣服和鞋子也是孙文远的。兰妮的记忆恍一下开了个口,有一天她发现衣柜和鞋柜空了大半,孙文远说是送给一个乡下亲戚了。孙文远从哪天起,就借口爱在县城留宿。也是从那天起,孙文远又习惯把绅士的腰板挺起来,而兰妮从不把孙文远身上时明时暗的东西放在心上,她只记得某种责任,古老的习惯。
你要不信,这会去问你女儿,要不,你先打个电话?兰妮有些怕,怕男人会打她,她往后躲了躲,掏出手机,要不,你就给我老公打,问他认不认得你女儿。女人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往这边走过来。
男人掏出手机,打了电话。望着男人那张苍老的脸颊渐渐变成铁灰色,兰妮的心再次松弛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