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开学的几天是兰妮的灾难日。这年秋天到来的时候,兰妮早早地又逃了。头天晚上,兰妮借苏柃出去转的空当,拎着一只行李箱出了门,将它寄存在车站旁边的小卖部里。第二天一早,苏柃还睡着,兰妮在院子里换上出门穿的鞋,将拖鞋摆在窗台下。
她不知要去哪里,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对她从小长大的镇子,对家,对苏柃,没有一点点留恋,在灰扑扑的晨光里,她哽着一股愤恨念诵着卡夫卡的那段话:“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不停地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的地。我说过,离开这里,这就我的目的地。”师勇将它抄写在教案封皮上,蓦然记起来,分外地寒凉。
事先没跟郑京亮说,一到兰州,沿着车站附近走了一圈,寻着贴了招聘启事的地方走,多是招洗碗工、照顾老人的保姆的,兰妮设想几番,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些。
天已黑下来了,兰妮站在一家酒店的大厅里,刚和这里的人事经理谈过,管吃管住,即便是简单的客房卫生打扫,也得先经过严格的培训,人事经理说着伸手在兰妮肩膀上拍着,妹妹长得好洋气哦,妹妹这么好的条件,我会优先录用你的。兰妮身体里的苏柃正在复活,她不客气地打掉那只手,冲着那张阴阳怪气的脸露出苏柃式尖酸刻薄的一笑。
溶金似的夜,令兰妮感觉不适。她想到跟苏柃两个人的小院子,兰妮下晚自习回来苏柃已睡下了,偶尔看电视剧,苏柃将电视声音开得很低,兰妮在炕头上看书,后来跟苏柃一起对人物和剧情说说道道。小院子里没有风浪的日月,刻板,沉旧,回忆起来时却有温暖。兰妮依赖苏柃的护佑太久了,稍有变动,让她体验到拔根似的痛。
兰妮给郑京亮打了电话,在等他到来的时间里,兰妮设想着苏柃的一生。如果郑清志不死,苏柃会活成天底下大多数的女人,对苏柃来说,是好,还是不好?兰妮眼见着苏柃遇到过不少追求者。苏柃若被这城市悠闲的夜风吹着,她也会是个优雅的女人呵。随便择其一再嫁了,她活得也没这般苦。哪个女人乐意把自己活成一个老子的样。一个女人变成老子都得经历些什么。
钱荪是追求苏柃最真诚的一个。听说在郑清志活着时就追求过苏柃。钱荪在镇法庭当了十多年庭长终于调到县城去了,那阵子,兰妮能感觉到苏柃的失落。兰妮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叹过一口气,掉过一滴眼泪,她从没有软弱过。兰妮想到自己,在学校里跟男生打架,爬墙,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的样子。即便是在深夜里,兰妮也把自己的身体绷得像钢铁巨人,这个巨人努力跟师勇吻过的汹涌记忆抗争,她们母女就这样,一直要等到彻底的没希望了,她们也很难把那根钢铁似的神经给松散开来。
这样心疼着苏柃的时候,兰妮感觉到对师勇的爱,是真实的爱情,兰妮从没这般放松过自己的内心,是夏天雷雨后的天气,那样新鲜透明,清爽,让人愉悦。如果一辈子跟这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她就会有这透明清爽天气。可是,他已娶了别人,无论精神还是地理,均离她远了。她该恨他么,不,她恨的人是苏柃,可一个人怎么可以恨自己的母亲呢,那是大逆不道的事。
穿着宽松衣裳、平底鞋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缓缓从兰妮跟前走过。兰妮裹紧了外衣,路灯落在她脸上,恍恍惚惚的闪亮。她不懂自己的母亲,但她晓得自己的母亲一点都不幸福。
四天后,兰妮跟郑京亮一同回到了镇上。兰妮跟郑京亮谈了一路他们的母亲。离开了她,他们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事都会先替她想想,可一到了眼前,他们根本就没法控制心里对母亲的那个魔鬼。车子快到镇上,兰妮感觉魔鬼马上又活了。
推开院门,院子里发生了巨变,窗玻璃亮闪闪的,花园墙边原有个鸡架,苏柃和兰妮几次想弄走,如今不知挪什么地儿去了,青石板的缺口,修补一新。园子里,有个穿了件小背心的小伙子在翻土,阳光打在眼镜片上闪闪的亮,他很高,很瘦,铁锹不断地扬起,快速地翻动着,一边起劲地瞅着兰妮,只看到模糊的一团。兰妮倒是看清他了,跟儒雅清俊的师勇一点也不像,兰妮把眼里见的男子都跟师勇比。那双镜片背后的眼睛里,除了好奇,什么也没有,师勇眼里,有深的闪闪发亮的湖,幽蓝的,仍在兰妮心里,本来凉凉的一条瘦水,经过了些日月,却变得越发的深邃,响亮,明亮的湖,两边还长了青苔,幽幽的茂密,日里夜里,濡着湖的湿气,渍着湖里蒸发的盐分。有了对比,湿重的盐就凝固变白。
苏柃把空闲的房子全租给学生了。昨天还有四五个在,苏柃一大早给他们派了活干,翻地,挑水,需要男人们干的一切活。有几个才上初一,看苏柃给他们安排的房子,四个人住一间挤了点,但比他们自己家里整洁,干净,离学校也近。头一天都乐得不行。但兰妮跟郑京亮一进家门,就只看见陈绅一个人在翻地了。那几个娃娃,招呼都不敢给苏柃打声,都逃去别人家了。
这次来,郑京亮的态度与往日略有不同。半道上,在一家超市里给苏柃买了几套内衣,茶叶,还买了几条冻鱼。苏柃喜欢喝外地的茶,出一次远门,买上一大包,长年累月地喝下去,直喝到下次出远门。现在喝的还是钱庭长给送的,苏柃不知凭什么,看了下成色就断定是镇上买的,一直放着没喝,人终于走远了,却又翻出来兑了自己晒的玫瑰花冲泡着喝。
这几天,陈绅出了不少力,苏柃请他一块吃晚饭。饭桌上,陈绅才终于看清了兰妮,这一看,就上瘾了似的一直追着,戴眼镜久了的人大致都有那样木呆呆似的习惯。兰妮照例装了番爷们的架势,将一碗米饭很响亮地蹾在陈绅面前,不忘还抱了双拳,粗了嗓门儿:请用饭。话题一拐就到了学习上。陈绅在县城也补习了三年了,去年就差了一分。因为经济条件,只好回到镇上再补习。苏柃看着陈绅对兰妮呆痴的样子,脑子转了转,开口道,陈绅,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下,你给兰妮补习功课,如果兰妮也能考上大学,你的房钱我就给你免了。陈绅摸着脖子笑,又去看兰妮,兰妮只当没听见,埋头专心吃饭。苏柃又约法三章起来:不许陈绅和兰妮有过亲密的动作,不许没事老接近兰妮……郑京亮起身离开了桌子,陈绅咧开大嘴笑着,兰妮终于扔了筷子:以为谁都有你那么贱。
苏柃就等着这个时机,她要把年深日久的委屈和不堪给这个忽然良心发现了回来看她的儿子展示,一张口,把什么难听的话都吐了出来,怎么拉扯大他们兄妹四个,怎么为他们的前途奔东跑西,跟镇上你们的同龄人比比,你们比比哪,要不是我把你护在裤裆里跑去求爷爷告奶奶……最后,话落在从师勇办公室里揪出兰妮的事上。郑京亮这下转过身来,用食指点着兰妮的脸叫道,不要脸,尽丢人,兰妮马上接上一句更难听的,陈绅吓呆了,看着俩人打起来了,陈绅才慌不迭地站起来,试图将他们拉开,兄妹俩谁也不让谁,苏柃还在无法自控地诉说着。
直到打骂诉说劝说得都无意义了,才各复归座。郑京亮心思也根本不放在谁身上,看了下表,就去屋里取外衣。苏柃的眼眉和嗓门儿马上一齐低矮下去,直低到脚底下的青石板上去,怎么,京东你要走?这时候了,哪有车?
陈绅转去屋里劝兰妮,却见她没事人似的在试她嫂子给的几双旧鞋子。
郑京亮在家住了一晚,跟苏柃、兰妮睡一个炕,也不跟她们谁说话,像欠了八辈子的觉,一睡天明,坐了班车,走了。苏柃坚持要送,一路小跑着,在小街上撵着郑京亮的大步跟去车站了。
跟陈绅打算同住的两个同学因为打听到别处的房租少,还不用干活,也不来了。眼见着昨晚的闹腾,陈绅也有些怕了,犹疑了一夜,兰妮的影子也绊了他一夜。却见兰妮猛出现在门框里,她端了杯热茶给陈绅,这个补脑子。就这杯茶,若叫苏柃看见了,也会怪怨兰妮浪费的。苏柃越来越小气了,一枚针借出去,都要追着要回来的份了。兰妮感觉再也没有法子忍受苏柃了,但还是一再地忍了下来,并且,她自己越来越是苏柃的习惯。
兰妮细了嗓子说,家里有二十年没男人住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做做她的救星,陈绅感觉她在笑,又不像是笑,兰妮看着那杯茶又说,也做我的。兰妮从没把话说得让自己也吃惊,换了语气说,我们的热闹和寂寞,得有个人欣赏着,对不。兰妮终于露出了她那让人难过的阴笑,摊开两只大脚转身出去了。
第一次月考,兰妮破天荒竟然前进了四十个名次。这许多年来头一次,她把头抬起来走路。从这天起,陈绅就和她们一个锅里吃饭了。陈绅家中种地,逢集天,陈绅父亲给送来了一架子车洋芋、面和油,苏柃小小地算计了一把,开心得很。饭后,苏柃袖了双手,腰枝一扭扭出了巷子,哼着听不明白的花腔,看见人就打招呼,忙着见鬼去啊。郑嫂,这回你给兰妮收了个好家教。她是不想提这个的,换个话就混过去了。她个头似乎高了,头发也理得更顺了,跟镇上那些只会种地侍候男人的女人,真就有所不同,这个男人们早发现了,女人们也早发现了,苏柃其实是盏洋灯盏,擦拭一下,你会发现这灯盏上纹理纵横,是精致的花纹,那一豆清灯的冷辉,得懂灯盏底座上玄机的人才能摁亮。
苏柃从骨子里瞧不起陈绅。但陈绅当兰妮的老师再合适不过,不像师勇那样对兰妮造成危险,也不像别的专为补课赚钱的人那样可憎。她跟这个又穷又酸的乡下人,没多少感情可谈,她乐意给这个乡下小子一日三餐地侍候,他的回报是兰妮能考上大学,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是赚的。
表面,母女俩是个很现代很时尚的人,相处久了,陈绅发现兰妮其实很老派,无论见识,学识,甚至常识,兰妮都还处在某种混沌浅薄阶段。那阵子,兰妮迷恋张爱玲,那是师勇借她的,没时机还回去,兰妮从没看完整过一篇,师勇离她远不可及了,兰妮才翻出来看,就痴迷了。苏柃一走出院门,兰妮就从课本下拿出来看。
兰妮靠在梨树上背英语单词,陈绅在屋里望着她。天气渐凉,浓雾锁住了院子。用那些小说里人的心态看世界,兰妮觉得自己似乎可以飞走的,走得远远的。可她得凭借一个条件,书里,这个条件往往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女人,似乎不是全部的爱和喜欢,只是凭着一时的兴头,就可促成女人的好运,抑或厄运。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新获得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兰妮如今晓得了,她的爱情已死过一度,但她并无绝望,也不想再度获得。
苏柃给了她生命的同时,也一直在促成兰妮的厄运。从某个兰妮并不确切记得的时刻起,她就打算着离开,离开小镇,离开苏柃。像书里的女人那样。
有谁对自己有过充分的了解,也许是陈绅,他了解自身,靠努力补习来解救自己。师勇也了解自己,对爱情,直接趋前追求。兰妮想要什么,仅仅是离开吗?
有意模糊自己的年龄,也拒绝苏柃提醒她,今天是你的生日,二十二了,二十四了……她上学本就晚。她仓促地活着,又像还有无尽的青春可挥霍般闲踏。雾将她裹紧了,一件湿重的衣。
你是那绿衣子的药,医我的药。陈绅捡那书里的话念。兰妮望着那张一点也不生动的脸,感觉别扭,那句子是长在书里的水草,从那水里挪出来,就滑稽得很,雾被搅散了,现实丑陋单调的额角露出来了。
一旦考学无望,苏柃会给兰妮自制一朵结实耐用的铁花,兰妮愿意相信,这一朵有可能一生都不会闪出火花,但绝对实用可靠。
除了有兰妮这个名字,她什么都没有。
郑兰妮主动要求老师将她和陈绅分到一个座位上,每次考试,兰妮的卷子都是陈绅给答的。
这么做有意思吗。陈绅不明白。
此后,所有的时间,兰妮都用来阅读课外书了。读得越多,她感觉与师勇走得越近,越能听得懂他的唤声,那对湖一般的眸子,对她有着想陷落进去淹死的渴望。师勇完全活在兰妮身体里了,那是兰妮为自己缔造的一个师勇,他的深情,他的唤声,永不消失。过一阵子,兰妮又猛猛地觉醒,那样低伏到她脚下涌出泪水的师勇,还是娶了别人,又恨又怅惘,男人,最是靠不住的。苏柃恨坟墓里的郑清志,苏柃再也不嫁,兰妮也有些懂了。
对这世上一切她无力企及、从她身边有意掠过的事物,兰妮忽然都是恨,对命运的恨,几重的恨,张撑着兰妮,惟有埋进故事书里去的那阵时光,她是自由的,能呼吸的,她既不是兰妮,也不是苏柃。
要不是有这么多的习题要做,要不是面前的兰妮,活在这世上,有多苦闷呵。陈绅从书堆里抬起头,看着娴静的兰妮,读书的女人,美。
陈绅是老大,从父亲把他送进学校第一天起,他就肩负重任,拼去老命都要考上大学,做家里的顶梁柱。他没有退路。除了背书,做习题,上学,陈绅不敢做别的,连课外书也没看过几本。苏柃和兰妮让他开了眼界。她们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虽然也有陈绅一样明确的目的,兰妮要考上大学,但她们,和他的世界里的人,不一样。跟他后来认识的女人,也不一样。
苏柃张口仍是,我们兰州……偶尔去一趟兰州,说,要回我们兰州去,有人正好要去那出差,颇为吃惊,你去兰州呀。对兰妮,从来都是以兰州人的风格要求,我看这两年兰州那的女子时兴这种发型,衣服的款式。并无多余的钱要来赶赶那时兴,不过嘴上兴兴罢了。
人情似纸张张薄。郑清志死后,苏柃把这句话体味透了。兰妮便是这般被培养出来的。除过对师勇的回忆里有热烈的情感,兰妮对世上的人,没多少热情,也无信任。意念里,哥哥姐姐也只是与她和苏柃有关系的人罢了,他们想得起来时,会赐兰妮一堆穿过的衣物,兰妮对他们,也不过就这点情分。同学之间就更没友情了,那些讥笑她们母女的,兰妮一辈子都会恨,对她偶尔有过一点好心的同学,兰妮也不怎么全放在眼里。连陈绅也只不过是她学习时的一个伴。
母女俩随意惯了,夏天身上随便挂点什么在陈绅眼前晃,院子里,裤头胸罩哪里顺手往哪凉,玫瑰花枝上最多,这儿最向阳,正对着陈绅的窗子。冬天,只厅房里生一个火炉,陈绅和兰妮对坐在茶几上温习功课,常到夜深。苏柃起初在炕上坐着发呆,偶尔跟他们说点什么,坐着坐着脱了衣服,顾自睡去。
苏柃总是要借口叫骂的,有时也训训陈绅,陈绅装傻,摸着脖子笑笑作罢,可兰妮却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了,苏柃还没张口,一句话就给顶回去了。苏柃是要抹回面子的,尤其在陈绅面前,一时想不到什么来对答,就摆功劳,吐粗,把兰妮往尘埃里贬,我晓得你是急着想嫁人了,老子管不住你了,不定哪天你真跟上人跑了,也是我的造化呵,又不是没跑过,我真不该阻拦你。问题是,谁要你呢,啊,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年龄一大把,没工作没地种。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指望你?哼,赶紧拉倒吧,你也见着了,我靠着哪个了!连坟墓里的郑清志也没靠着。
苏柃骂人像放连珠炮,兴头上来能骂几个小时,陈绅根本插上嘴,不敢劝苏柃,只顾着把兰妮往屋外搡,苏柃看着越发地不得劲,像把她一个人除在了三个人的生活之外,骂得就越难听。
这年高考,兰妮依旧没考上。陈绅考取了南方一所医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