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轮到我们班值周,那是我们班第一次值周——当值周生本来是当时的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不用上课,幸运的话还可以带上*标在校园内巡查纪律卫生,有机会尝尝拥有特殊权力的滋味。可惜这特殊权力不是那么好得到的,特别是对于我和晓松雅文这些“不会办事”的人——任务分了下来,我和晓松雅文被“发配”到高中部,看管高中部的英语电话教室。电话教室在高中部教学楼五楼最东面,南面对操场,东面紧挨学校的围墙。在九十年代初“电化教学”还是个很新鲜的玩艺儿,那教室里的耳机,录音机,投影仪,音响的作用还是以“向校外展示教学成果”为主,平时很少给学生们用。我们的任务就是擦擦灰,然后在里面老老实实坐着就行了。我估计灭绝师太把我们分配到这里是因为她怕让我们这三个“不会办事”的学生戴上*标在教学楼里维持纪律,会给她带来麻烦。如此轻松的任务,再加上我和晓松雅文分到一处,应该说是份美差。但是那天早上我毫无兴奋的感觉,总担心跃扬和李梦婷的事情会被发现。我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
果然,灭绝师太刚分配好班级每个人的值周任务,李梦婷的父母就来到学校。跃扬和李梦婷走的当天晚上,李梦婷的父母因为演出很晚才回家,直到星期一早上他们才发现李梦婷不见了。他们到学校找灭绝师太,灭绝师太问明情况,到教室察看,见跃扬也没来上学,立刻就意识到他们是一起走的,马上叫我和晓松雅文一个个地和她单独谈话。我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送走跃扬后就定了“*守同盟”,都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李梦婷的妈妈见问不出结果,急得哭了出来。灭绝师太和她一起到*报警。师太有没有联系跃扬的父*我不知道。但我和晓松雅文都知道即使联系也是白费劲——一个打儿子是因为儿子使自己丢了面子而不是要教育的父*,你还能对他*什么希望?
事情越闹越大,不仅惊动了学年组长还惊动了校长。跃扬和李梦婷很可能是本校自创建以来,第一对男女学生私奔。那段时间灭绝师太一直在争取评选市级优秀教师,这次出走事件彻底毁了她的希望。午饭后我和晓松雅文经过年组教师办公室时,听到她在里面和学年组长大喊大叫,一定要开除张跃扬——“这次不开除他,我就走!!”
学年组长劝她冷静,并说学校会考虑的——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校方是不太想开除学生的,最多会找个理由“劝退”学生。开除意味着锻人中学的教育失败——锻人是重点名校,怎么可能会教育失败呢?
听着办公室里灭绝师太歇斯底里的喊声,我和晓松雅文不仅松了一口气,而且幸灾乐祸——张跃扬终于用最好的方式整了灭绝师太一把,而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跃扬和李梦婷现在在广州闯世界,过几天我们就能收到他们的来信。我们三个人还约好在写回信的时候由我执笔,好好描写一下灭绝师太发火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我们赢了,我们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然而,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当天下午,灭绝师太打电话把我和晓松的家长找到学校,开始第二次谈话。灭绝当然也给雅文的家长打了电话,雅文的妈妈和姐姐照例是“没有时间”,连来都没来,根本不买师太的账。晓松的妈妈算是给师太一个面子,来到学校。但是谈话却很失败。晓松事后对我说,那次他妈妈差点和灭绝师太吵起来,原因是灭绝师太说晓松不听她的话,在她批评教育的时候顶嘴,还骂她。听了师太的话,晓松妈妈立刻就提高了声音:“关老师,你说我孩子不听话,淘气,我承认,但是你要是说我孩子骂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家教是很严格的,我孩子从来不说脏话,更不可能骂老师!”晓松的妈妈嫁了个大画家丈夫,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自己的家庭素质,师太说她孩子骂人,比说她丈夫的画一钱不值还严重。见晓松的妈妈如此激动,师太的口气立刻就软了下来:“我不是说他在我面前骂我,而是说他有时候用其他方式顶撞老师,拒绝接受教育……”——晓松和雅文都顺利过关,但我就没有他们这么好的运气。
当我走进灭绝师太的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除了师太,我和李梦婷的父母之外,还坐着一个中年*,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好像要做笔录的样子。尽管我对灭绝师太这种“回马枪”似的谈话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阵势,把*都请来了。
灭绝师太先让我坐下,然后又把她上午对我谈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自然还是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师太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说:“王海洋,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复找你谈吗?就是因为你是个好学生,我不想让张跃扬那样的人耽误你。你刚入学的时候成绩在全班排在中等,还是不错的。可是这个月的测验你的成绩后退了两名,要是照这么滑下去,你很快就会垫底了。常言说近墨者黑,我从前就多次提醒你,不要和张跃扬那样的学生混在一起,可你就是不听!你别以为他只能耽误你的学习成绩!”说着,她看了看我的父母,又看着我:“你以为张跃扬就是离家出走,逃学这么简单吗?我告诉你,张跃扬走,没有空着手走。全班同学上次交的订学习材料的钱丢了!班里是上星期六收的钱,收好后我就放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刚才要往上交的时候我发现钱不见了。我问过其他班级的老师,才发现他们放在文件柜里的钱也都丢了——每个学生交一百元,全年级三个班将近二百多学生,你自己算算多少钱吧!星期六晚上放学是张跃扬负责打扫办公室,现在他又失踪了——你说除了他还能有谁?!学校现在已经报警了。”说着,师太看了那个中年*一眼:“这位就是我们这一片儿派出所的丁*,他现在就负责这个事。”
听了灭绝师太的话,我惊呆了。跃扬会偷钱吗?他不是最怕自己成为泰哥那种人吗?怎么还会做这样的事?也许,是他和李梦婷出走,实在需要钱,才做出这样的事情?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不相信跃扬会偷钱,特别是在年纪办公室里偷同学们买学习材料的钱!可是……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钱,买送给我和晓松雅文的礼物?我又想起来在站台上,我问他是否有足够的钱,如果不够,我和晓松雅文可以帮他凑一些时,他说不用,还说他平时攒了一些钱。他的钱真是攒的吗?到底是哪里来的?
丁*说:“小同学,你要是知道什么事,一定要和我们说清楚。你现在已经到了十四岁,如果你知情不报,将来破了案,真是张跃扬偷的钱,你也要承担一定责任。”
听了*的话,我妈比我还着急:“儿子,要是你知道张跃扬的事,一定要和老师说。千万别替他瞒着,关老师可都是为你好啊。”
李梦婷的妈妈抹着眼泪对我说:“小同学,求求你了。就告诉我们吧。梦婷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家门,你说我怎么放心啊……”
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脑海中不停响着跃扬对我说的他永远也不会做贼的那些话。
见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父*吼了起来:“快说啊,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灭绝师太对我父*做了个手势,对我说:“王海洋,从你入学到现在,我观察你这么长时间,我相信你本质不坏,只是受到了不好的影响。我劝你别学那些港台录像里的江湖义气,你看看都是什么人讲究那些东西?你现在是初中生了,应该能独立思考辨明是非了。不要做出那些幼稚的举动,你说对不对?”
看着焦急的母*和恼怒的父*,再看看泪流满面的李梦婷的母*,我的心软了下来,想:现在告诉他们应该没关系了。跃扬已经在火车上了,他们就是找也找不到了,所以现在即使我说了,也不算是告密,况且,张跃扬还拿走了全年级同学买学习资料的钱……突然间,我感到一种愤怒,那种被愚弄后的愤怒。他张跃扬竟然骗我和晓松雅文!我们把他当成大哥,他却一边信誓旦旦在我面前说不会做贼一边偷了全年级同学的钱!
我小声地说:“张跃扬和李梦婷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哪里了?”李梦婷的妈妈急忙抓住我的胳膊问,她的指甲似乎都陷到了我的肉里。
“我……”
丁*说:“小同学,不要怕,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放心吧,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我长叹一口气,低着头,眼睛盯着地板,告诉他们张跃扬和李梦婷去了广州。我说完,灭绝师太对我说:“王海洋,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全年级的同学都会感谢你的……”她的话,我一句都听不进去,脑海中只是反复出现跃扬说他绝不会做贼的画面。李梦婷的父*说:“我立刻去广州!”灭绝师太一摆手,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让我回电化教室,他们则留在办公室里商量对策。
回到电化教室,晓松和雅文立刻过来问我怎么样,我说我什么也没说。晓松和雅文很高兴,雅文兴奋地说:“这下他们就是把整个沈阳市翻遍也找不到扬哥了!”我勉强笑笑,把灭绝师太说跃扬偷钱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说师太在和他们谈话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的。
“她的话你也信?”晓松说:“肯定是她编的瞎话骗我们,套我们的实话。”
“可是那个*……”我说:“灭绝还说除了张跃扬别人不可能碰到那些钱。”
晓松不说话了,雅文一脸严肃:“扬哥绝对不可能偷钱,他根本就不就是那样的人!”
“你就这么肯定?”
“我就是这么肯定。”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这你别管。”
整个下午我的脑袋空荡荡的,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不停地在心里给自己找告密的借口,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在办公室里的选择是对的,是无奈的,是被迫的——而且就算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跃扬和李梦婷已经离开了沈阳,天下这么大,他们要到哪里去找?可是不管我如何安慰自己,那种“我是可耻的告密者”的念头都在*着我,好像一条无法摆脱的蛇。我感觉自己成了港台枪战电影里那种最卑鄙最猥琐最下*的角色,那种被打死后每个人都会拍手称快的人。
我以为回到家父*会狠狠地教训我一顿,但是当晚他们只是说了我一顿,让我以后“离这种事远一点,少掺和”——也许因为他们认为我长大了,“说服教育”更能解决问题,也许灭绝师太和他们交待过,因为我提供了重要信息,有“立功表现”,所以这顿打就免了吧。
整个星期我都在恍惚中度过。在电化教室里我和晓松都避免谈起跃扬,倒是雅文,不是和我们谈跃扬的事,就是望着窗外发呆——跃扬走后,他就恢复了这个习惯。到了星期六,我的心情好了很多——这么多天都没有跃扬和李梦婷的消息,灭绝师太也没再找我们三个谈话,看来他们现在一定已经和李梦婷到达广州了。
中午,我和晓松雅文坐在电化教室里,刚吃过午饭,正要到操场上玩一会儿,忽然听到教室后面有敲窗户的声音。我们走到后窗,张跃扬的脸突然出现在窗前。我们三个吓得往后一缩,呆在那里。跃扬又敲了敲窗户,雅文先缓过神来,把窗户打开,把跃扬拽了进来。
张跃扬背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衣服上全是尘土和*迹,头发凌乱,眼珠上布满血丝,好像很多天没有睡觉了,脸上有几块瘀青,疲惫中透露出一种亢奋的疯狂。我们三个蹲在他身边,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跃扬先左右看了看,确定教室里没有其他人,然后问:“你们看到李梦婷没有?有没有看到?快说,快说啊!”
“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晓松说:“你们到底怎么了,去没去广州啊?”
“他们把她带走了,带走了!”跃扬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左右看:“我要找到她,找到她!”
“哎,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你先喘口气,慢慢说。”
跃扬长叹一口气,似乎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操他*,我和梦婷在火车上逛荡了三天三夜,总算熬到广州,还没出火车站,就被*截了下来。李梦婷的父母坐飞机到了广州,和*一起把我们截住。他们把李梦婷接走了!操,更可恨的是,他们竟然说我偷学校的钱!我被他们用火车押回来。一路上他们不停地问我。我说我没偷钱,钱是谁偷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可是他们不相信,说下了车要把我送到派出所,接着审!昨天半夜在南站下车后,我趁他们没防备,打倒押我那两个*就混在人群里跑了。我在中山公园蹲了一夜,天亮后又不敢进来找你们,在学校后墙趴了一上午才知道你们在这里,这不,就顺着排水管爬上来了。”
我一阵心痛——我真是太蠢了,我没想到灭绝师太他们完全可以用电话和广州的*联系!要是那天我能坚持住,或者再晚几天告诉他们,跃扬就不会象现在这么狼狈了!
“他们竟然诬陷我偷钱,我不会当贼,永远不会!你们相信我会偷钱吗?你们相信吗?”跃扬看着我们三人的眼睛,仿佛要把我们的灵魂看穿。
“我不相信,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你能干出那样的事!”雅文斩钉截铁。
“你们俩呢,嗯?”跃扬看着我和晓松。
“上周六是你值日……”晓松只说了半句。
我问跃扬:“你给我们买的那些礼物,哪来的钱……”
还没等我说完,跃扬就打断了我:“你们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家里是穷,但我不会偷!海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唯一怕的就是成为泰哥那样的人!买礼物的钱……”跃扬的语气缓和下来:“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但是,唉,现在也无所谓了,给你们买的礼物,是用我自己卖血的钱买的。”
“卖血?!”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跃扬点点头:“在我计划和梦婷出走前,我就考虑了钱的问题。没有钱,我连出走的路费都没有。要是找工作,一来象我这样的人挣不了多少钱,二来时间也来不急了,所以我就找了个熟人,他在血站工作,到里面卖了几次血,攒了点钱……给你们买礼物的钱,就是我卖血的钱。”跃扬抬头看着我和晓松:“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一点都不他妈在乎,可是你们……我把你们当成我的兄弟,所以绝对不能让你们认为我是贼,永远不。”
在跃扬的目光注视下,我只能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偷的。”
“扬哥,你的脸怎么了?”雅文问:“*打的?”
跃扬摇摇头:“那两个*对我还算客气。这是李梦婷他爸打的——操他*,见了面不由分说就打我,那两*就在边上看着,也不管。开始我给梦婷面子,不还手,谁知道他没完没了,最后我一拳把他干趴下了——一个歌舞团编舞的还他妈敢跟我动手,操!”
“哈,老丈人打姑爷。”晓松笑着说。
“都啥时候你还开玩笑!”我白了晓松一眼,对跃扬说:“你现在想怎么办?”
“我一定要找到李梦婷,我要和她一起走。”跃扬说:“她来过学校没有?”
我们摇摇头。跃扬猛拍他自己的大腿:“我他妈真傻!她父母怎么会刚回来就让她返校上课,她现在一定是在家里。我这就去她家里,带她走!”
“我看不行,”雅文摇头:“现在李梦婷肯定被她的父母看起来了,你要是去她家,肯定会被发现的!”
“我不管,我必须和她在一起。”跃扬说:“现在我在乎的就是她一个人,我绝对不能和她分开。”
我说:“还是让司马燕帮忙吧,你写一张纸条,我让司马燕带到李梦婷家。”
晓松说:“还是不行。我们不知道李梦婷是不是在家里,而且,上次李梦婷出走就是司马燕帮的忙,也许李梦婷的父母会起怀疑的。”
雅文对跃扬说:“我看不如这样,你先在我家藏几天——我妈在外地演出,我姐住校,我们在学校探听消息,等我们确定李梦婷回家了……”
正在这个时候教室的门忽然开了,跃扬立刻躲到最后一排的课桌后面。我们三个回头,岳明哲站在门口。
“你们三个在后面干什么?”他边问边向我们走过来。
“你管不着!”晓松没好气地回答。
我怕岳明哲发现跃扬,立刻起身向他走去。
“你有什么事?”我问。
岳明哲没回答,不停地用眼光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扫来扫去,又看了看最后一排的课桌。
“你到底有什么事?”雅文用身体挡住岳明哲的目光。
“哦,关老师让我通知全班,下午三点就*室,开始做总结,然后全班大扫除。”
“我们都知道了。”雅文不冷不热。
岳明哲转身走出教室,在门口的时候还扭过头看看。
等我们确定岳明哲已经离开了,跃扬才探出头来:“操,真倒霉,刚回来就碰上他!”
“没发现你是他的幸运,不然他又要挨顿打!”晓松说。
“我看他好像发现你了,课桌上的玻璃能反光。”雅文说——为了隔音,电化教室的课桌是被有机玻璃板隔开的。
“他发现就发现,放心吧——就他那点胆儿,他不敢告诉灭绝师太,”我说。
“不用理他。”跃扬说:“你们谁有吃的?我一晚上没吃没喝了,都要饿死了。”
“我帮你到校外买点去吧。”我说:“你想吃点什么,我请客。”
“随便,盒饭就行,哥们,这次我只能靠你们了,”跃扬说:“我吃完了就上李梦婷家看看去,我说什么也要见她一面,哪怕只在远处看看她。”
“扬哥,你不能出去,”雅文说:“你进来的时候没被发现已经是万幸了。”
晓松说:“我和雅文先陪你在这里呆着,等放学了你再走。不然你现在出去,肯定被发现。”
跃扬点点头。我跑出学校,跑到马路对面的小市场里给跃扬买了盒饭和饮料。卖烤肉串的老太太那天没去摆摊,我找了半个小时,才在另一个市场里给跃扬买到二十串烤羊肉串——我觉得我应该对他做出补偿,虽然我仍然怀疑他偷了那些买学习资料的钱,但毕竟我们是兄弟,而告密是兄弟间最可耻的背叛行为。
跃扬和我们都以为岳明哲没有发现他,或者即使发现了也不敢说出去——我们都错了,我们严重低估了岳明哲。
当我赶回学校,跑到教学楼前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在抬头看着五楼电化教室的窗户。几辆警车停在楼门口,几个*手里拿着步话机,正在和我们的学年组长以及校保卫科的人商量着什么。我心里大叫“不好”,抬头一看,张跃扬正抓着一个人,另一只手抓着电化教室里的麦克风在窗口大喊大叫:“你们再*我就把她推下去!”,他的声音从立在窗口的音箱中传出来,全操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抬头看着张跃扬,丝毫没有察觉手里拿的食物滑落到地上,因为他手里抓的那个人是灭绝师太。一个*对楼上喊:“张跃扬,你冷静。你误会我们了。我们不是要把你抓起来,而是请你到派出所里问个事情,你把事情向我们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你们骗人,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想害我进监狱,我没偷,你们硬说我偷!”跃扬不停地喊,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
“电化教室的门怎么还没打开?”学校保卫科科长满头大汗,不停地问旁边的学校保安。
“门被从里面锁上了。”一个保安说。
“那就快找人去撞开!”在锻人这样的重点中学,这是保卫科长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不行,千万不能撞!”刚才向跃扬喊话的那个*说:“现在他情绪不稳定,绝对不能刺激他。万一急了,很可能真的把老师推下来。一定要先稳住他。现在我们要不停地和他说话,尽量延长时间,等他爸爸到这就好了。还有,快和消防队联系,让他们送气垫来!”
听了*的话,保卫科长擦了擦汗,对保安说:“你负责喊话,我现在立刻和消防队联系。”说着,把扩音器从*手里接过来,塞给保安。
那保安一脸愁容:“我说什么啊,我也不认识他啊。”
“别管说什么,先稳住他!一定坚持到消防队来。我这就去打电话!还有你,”保卫科长对另一个保安说:“快点把聚在这儿的人都劝走!人越多越乱。”说完,保卫科长就向教学楼里跑去。
保安拿着扩音器,举到嘴边,看了看*,又扫了几眼围观的人,开始向张跃扬喊话:“小同学,你快下来吧,把事情说清楚就没事了。*刚才都说是误会了。不是要抓你,是要请你去问问事情经过……”另一个保安试图把围观的学生驱散:“看什么看,都快去上课,和你们没关系!”但学生还是越聚越多,特别是我们的同班同学,都在互相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跃扬不停地喊着“别*我,别*我……”灭绝师太被张跃扬挤在窗口,双手死死抓住窗框,五官扭曲,就好象她现在已经从五楼摔到地面上。
这时候另一辆警车开来,停在楼前,两个*陪着张跃扬的父*走了下来。看到张跃扬的父*,保卫科的人喊:“你看看谁来了?”然后就把扩音器递给张跃扬的父*,说:“快把你儿子劝下来!”张跃扬的父*拿着扩音器,手不停地抖:“跃扬,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快下来!有话好好说,别再胡闹了!”
跃扬说:“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平时你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我妈要不是因为你,也不能死的那么早!你把我妈害死还不够,还要把我害死是不是?我走的那天不是和你说了吗,从今以后我和你没关系了,一点关系都他*没有了!你快滚!”
“你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跃扬的父*脸涨得通红:“你快给我下来,你不下来,我扒了你的皮!”
“你以为我还怕你吗?你除了说这两句话你还能干什么?!嫌我丢人?!是谁成天喝得烂醉,家也不回?我在学校的事情你问过我吗,你关心过我吗?现在嫌我丢人,你他妈早干什么了!”
“你个小兔崽子……”跃扬的父*说着就要往楼里冲。旁边的民警拉住他:“别上去!现在不能刺激他,有话慢慢说。”
一个*问校保卫科的人:“他说的那个女孩子到了吗?”
保卫科的人看看手表:“刚才已经通知了,应该快到了。”正说着,李梦婷和她的父母挤进人群。保卫科的人看见李梦婷,立刻把手里的扩音器递给她。旁边的*对楼上喊:“你要见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你快下来吧。”
跃扬的身体最大限度地探出窗户:“梦婷,梦婷!”
李梦婷神色憔悴,拿着扩音器,呆呆地抬头看着跃扬。*在她身边说:“让他把老师放了,下楼。”李梦婷仿佛没有听见*的声音,只是抬头看着跃扬。她妈妈碰了她一下,她才缓过神来,慢慢把扩音器举到嘴边,只说了一声“跃扬……”,后面便全是哽咽声了。*怕刺激到跃扬,立刻把扩音器从李梦婷嘴边拿开。
“梦婷!我这么做,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你知道吗?”跃扬说:“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难道这有什么错吗?他们都不让我们在一起,仿佛我们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他们为了不让我们在一起,竟然说我偷钱!你要相信我,我不是贼,我从来都不是贼!这几天我脑子里全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在一起……”跃扬语无伦次:“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也知道你肯定也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快点让他把老师放了,然后下楼!”校保卫科的人站在李梦婷的旁边,等得不耐烦了。*又把扩音器递到李梦婷嘴边。
“跃扬……”李梦婷似乎鼓足全身力气又说了两个字,便再次哽咽了,她擦了擦眼睛,接着说:“你把关老师放了吧,有什么事下来说……”
“是他们让你对我说这些的是不是?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你不说也不要紧,我知道。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跃扬说着,一扭头,看见了我:“海洋,哥们,谢谢你去给我买吃的!有你和晓松雅文,我就没白来锻人学一回。兄弟,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我永远也不是贼,不是!……”
保卫科的人见跃扬和我说话,立刻把扩音器从李梦婷手里夺下来,塞到我手里:“你快和他说,让他把老师放了,快点下楼,维护学校纪律,别耽误大家上课!”
看着楼上那个疯狂的张跃扬,再看看身边憔悴的李梦婷,我心里悔恨万分——我真是太蠢了,竟然听了灭绝师太的话,在背后扎了跃扬一刀!就算他真的偷了钱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想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子在一起,仅此而已!可是他身边的每个成年人都不关心他,他只是父*眼中的累赘,泰哥眼中的工具,灭绝师太眼中的麻烦制造者,李梦婷父母眼中的*,可是他们谁又曾象我和晓松雅文那样,了解张跃扬的内心,看到他闪光的那一面?没有人,他们永远不会那样做——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和跃扬在一起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幼稚可笑的——也许在他们经历过*的这代人眼中,任何真心的交流,不计回报的付出都是幼稚可笑的。他们总有方法破坏纯真美好的东西,从来都是如此。
我把扩音器举到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一生我最自豪的一句话:“跃扬,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都支持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哥们!!”保卫科的人听到我的话,立刻要把扩音器从我手里夺走:“你在瞎说什么!”我一边躲闪一边说:“跃扬,哥们就在这儿,你不用怕!!”人群里竟然爆发一阵掌声,还有及几声叫好的声音。另外几个男老师跑过来,帮着校保卫科的人想把扩音器从我手上抢过去。我被他们按倒在地上,手里死死抓住扩音器,不停地喊:“跃扬你别怕,我支持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跃扬哈哈大笑:“海洋,你不愧是我的好哥们,看看你几句话把他们都吓成什么样子!他们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让你说!”他又转向那些围观的学生:“你们成天在这里傻学,也不看看教你们的都是些什么人!特别是这样的,”说着,他左手抓着身边的灭绝师太,使劲摇晃:“为了整我,让学校开除我,竟然说我偷钱!这样的老师教你们,你们将来也会变成和她一样的人!我今天就帮你们一个忙!”说着,他右手把麦克风放在窗台上,再往身后一伸,抽出一个闪光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晓松的匕首——往灭绝师太的身上狠狠扎了两下。楼上的音箱里传来师太的惨叫,人群一片哗然。然后教学楼前一片死寂,就连把我按在地上的保安也忘了用力,我挣扎着站起来,抬头看到师太的身体向后倒下,消失在窗口。跃扬又抓起麦克风,声音嘶哑:“你们不就是看着我不顺眼吗?不就是想整我吗?我不在乎,我告诉你们,我他妈一点都不在乎!梦婷,记住我的话,不管怎么样,我永远喜欢你!我!爱!你!!”他扭头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又看着我:“晓松,雅文,海洋,你们是我的好哥们,谢谢你们了,下辈子我还和你们做兄弟,咱们再见吧!”说着,他爬上窗口,纵身跳了下来。
十多年过去了,尽管我一直在压抑这段记忆,可当时的情景还是经常在我的噩梦中出现:在人群的惊呼和尖叫声中,张跃扬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在楼前的水泥地面上,距离我不到三米。人群“哄”的一声往后退去,仿佛被跃扬着地的那一声闷响炸开,只剩下我呆立在那里,看着鲜血从我最好的朋友的头下散开,仿佛一朵正在绽开的暗红色的花。一个东西滚到我的脚边,那是跃扬的眼球,上面沾着血和几粒沙子,黑色的瞳孔盯着我,仿佛在问:为什么把我和梦婷的事情告诉老师?为什么出卖我?!跃扬的父*一声哀嚎扑过来,*着还在微微*的尸体嚎啕大哭,李梦婷突然指着跃扬的尸体,歇斯底里地发出凄厉的笑声,任她父母怎们摇晃她也停不下来。在我的噩梦中,有时候跃扬会从他父*的怀里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我,用沾满血*的脸给我一个他那招牌式的坏坏的冷笑,然后救护车的警笛声,*和校园保安的喊声,李梦婷的尖笑声就会由弱到强,把一身冷汗的我从睡梦中炸醒。
在我的噩梦中从来没有灭绝师太,她并没有死。她受了重伤,但是抢救及时,只是被摘除了脾。修养了几个月,她依然回来教我们这个班。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梦婷,我问司马燕,司马燕之告诉我李梦婷病了,病得很严重。至于到底是什么病,她无论如何也不告诉我。过了不久,司马燕转学了。她说每当她路过高中部教学楼的时候,耳边都会响起李梦婷那天凄厉的笑声,她受不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宁可把自己的耳朵戳聋。司马燕最后一次在锻人放学的那天,我们一起在夕阳下走了很久,但是我们没说一句话,送她上了公共汽车后,我坐在汽车站的座位上,呆呆地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在我斜长的影子上碾过。
跃扬跳楼后的那一个星期,我和晓松没有交谈过,连放学都不在一起走。好像我们聚在一起就会谈到跃扬,谈到跃扬就会导致时光倒流,让我们重返那一天——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晓松才*续续把那天的事告诉我——我走后不到五分钟,灭绝师太就在岳明哲的带领下来到电化教室,一把就把藏在最后一排课桌下的跃扬拽了出来。开始灭绝师太对跃扬一顿狠批,说他思想有问题,竟然带着女同学私奔,这是完全的*问题。后来又谈到了偷钱的问题。开始张跃扬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师太的训斥。当师太说他是小偷的时候,他猛然抬起头,大声地反驳。师太一声冷笑,说“你不用现在不承认,学校已经报案了。进了*,一切就都明白了!还有,现在学校已经决定开除你!”这时张跃扬大吼一声,把匕首抽出来,抵着师太的脖子,说自己就是去死也不会进*。晓松和雅文见状连忙上前去劝,本来跃扬已经把匕首收回去了,但是岳明哲跑出教室,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杀人啦,杀人啦”,惊动了校保卫科的人。当他们来到电化教室的时候,晓松和雅文用桌子把门堵上,死死抵住,不让外边的人进来。保卫科的人报警,双方就这样僵在那里。
听了晓松的叙述,我恨岳明哲恨得牙根直痒痒,但是在晓松告诉我当天的情况之前,雅文就已经用他的方式报复了灭绝师太和岳明哲。在师太住院一周后,她被学校报到市里,被评为“市优秀教师”,终于圆了她的“成名教师梦”。电视台计划给她拍专题片,把她描绘成为了保护晓松雅文,勇斗神经失常歹徒的“守护天使”。一个摄制组来到我们班。在参访一些学生,收集了赞美的话语后,记者又把话筒递到雅文面前,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关老师说,雅文在摄像机前呆看了两秒钟,突然从主持人手中把话筒抢了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摄像机大吼:“我肏你妈!”——这种感想电视台当然不会采用,不过最后师太的专题片也没能在电视台播出。我估计可能连电视台的人都觉得即使是编故事,也不能编得太离谱。
雅文对着摄像机吼的第二天早上我和晓松来到学校,看到雅文拎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我们问他在干什么,他只说他在等人。我们再问,他就不回答了,只是盯着着楼梯口看。当岳明哲在楼梯口出现的时候,雅文一声大喊冲了上去,用书包照着岳明哲的头上一轮,一声闷响,岳明哲倒了下去,雅文嘴里骂着,疯狂地用书包往岳明哲身上砸。一下,两下,三下,岳明哲不断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我和晓松怕出人命,急忙上前拉住雅文。雅文把书包往岳明哲身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满头鲜血的岳明哲,我奇怪为什么书包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我和晓松打开书包,里面什么也没有,只装了一块砖头——我们明白,这是雅文在用跃扬教他的方法为跃扬报仇。岳明哲被校保卫科的人送到了医院——他的额头被砸开了两道很长的口子,破了相,右手小臂被砸折了。雅文的家里赔了一大笔钱后为雅文办理了转学手续,让他到外地的学校上学了。那是我在半个月内第三次失去朋友。在火车站送走了雅文,我和晓松约定,心里再痛苦,也不许转学,一,因为我们四个人在锻人只剩下了两个,不能把对方独自抛在这里,二,我们在锻人的存在就是对灭绝师太最好的报复,见到我们,她就会想起她对张跃扬所做的一切和跃扬扎在她身上的那两刀——自从跃扬跳楼后,灭绝师太对我和晓松完全地不管不问了,她甚至不正眼看我们,至于是因为厌恶还是恐惧,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不光是对我们,灭绝师太对岳明哲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很多,这是我和晓松在初中剩下的日子里一直感到奇怪的事情,也许是师太认为如果不是他那天大喊大叫,跃扬就不会把本来已经收起的刀又抽出来,她也就不会挨那两刀了。
你是不是认为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和晓松的感情会进一步加深?你错了,正相反,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俩疏远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避免谈起以前的日子,那些和跃扬雅文做过的活动我们也尽量避免去做,怕勾起伤感的回忆。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仿佛对方是我们和跃扬雅文的唯一联系,失去对方,我们就和他们彻底地断了。我们就这样象刺猬取暖一样,用一种微妙的距离互相鼓励,撑到初中毕业。上了高中,我们就完全分开了。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