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独生子女,你怎么会有哥哥呢?”
余小鱼的邻居兼幼儿园、小学、初中同学荞荞,好奇地问余小鱼。
“嗯……”余小鱼想了好半天,也没有答案。就让荞荞放晚学,到他家做作业,然后问他爸妈。
荞荞点头同意后,余小鱼就比平常更加急切地盼望快点放学。他一次一次对荞荞说:“唉,烦死了,今天下午慢的像蜗牛奶奶。要是有叮当猫的时光穿梭机就好了。”
其实,时间过得很快,“滴答滴答”就把太阳拽下山,又把余小鱼和荞荞推在了放学的路上。余小鱼几次想牵荞荞的手,荞荞害羞地说:“不要,人家看着咱们呢。”
他俩属于清秀又聪明的孩子,走在一起,就像过年贴在大门上,穿着吉服,笑脸盈盈,万事如意的金童玉女。所以,回头率很高。
打从幼儿园起,余小鱼就骄傲地宣布:“荞荞,是我媳妇。”两家的父母乐得咯咯直笑,后来就“亲家、亲家”地相称。直到两个孩子一同进了初中,才收敛了玩笑,但两家关系特好。尤其,余小鱼的哥哥,对荞荞关爱、呵护备至。有时,余小鱼跟荞荞闹别扭,吵架。他总是要余小鱼让着荞荞,因为荞荞是女孩。因此,荞荞也非常喜欢余哥哥。有时候,甚至羡慕嫉妒恨地想,为什么他不是我的亲哥哥,而是余小鱼的?
这样一来,“我们都是独生子女,余小鱼为什么有哥哥?”的问题,又跳出来困扰她。其实,关于余哥哥,还有好些事,让荞荞不解,比如:余哥哥那么聪明,却又不上学?为什么余爸爸、余妈妈总是不让余哥哥单独出门?夏天的时候,孩子们都在门前的河塘里游泳,唯有余哥哥躲在屋里?就连他的名字,也是怪怪的,和常人不同。
余哥哥有个奇怪的名字——余网衫。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铁布衫、金钟罩,都是跟人比武时用的防身宝贝。难道网衫哥哥也跟人比武?
荞荞这样问的时候,网衫哥哥就笑,说我不是黄蓉,我不会武功。我这名是爸妈起了,想“兜”住我的。
“兜”住你?为啥?
收工回家的余妈妈就呵斥她,说女孩子不该话多,不该这么好奇。搞的荞荞莫名其妙,很不开心,连“余小鱼为什么有哥哥”也不敢再问,匆匆忙忙回了家。并赌气,以后再不去余小鱼家了。他妈妈好凶。
可第二天早上,余小鱼背着书包,依旧等在她家门口,一手拎着一只青盎盎的蝴蝶,一手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蜻蜓,脑袋是红的,身体是绿的。荞荞欢喜地问:“你咋捉到的?”
余小鱼笑,把蜻蜓递给她,说,网衫哥哥一早,在院子里采的吉祥草和红葡萄藤儿编给你的。喜欢吧?他说,回头还给你用柳枝儿编花篮,让你放晚学跟我回家拿。
荞荞心里的气,看到蜻蜓的刹那,就跟着炊烟挥发了。余小鱼的要求,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天,网衫哥哥在黄绿的花篮子里,插了红的、粉的、白的蔷薇、月季和栀子花儿。啊呀,荞荞都开心的疯掉了。欢喜的直叫:“网衫哥哥,你真好,你真好,你要是我亲哥哥,就更好了。”
网衫哥哥笑的眼睛弯成一道缝儿,说:“我本来就是你亲哥哥呀,你不是我家小鱼的媳妇儿嘛。”
荞荞闹了个大红脸。不过,他不生网衫哥哥的气。以后天天又到余小鱼家玩,在他爸妈收工之前,撤退回家。
很快,暑假到了。荞荞妈妈照例把她托付给网衫哥哥,照管着做作业。当然,余小鱼,也是网衫哥哥管束的一分子。
网衫哥哥比他俩大5岁,一如《红楼梦》里的李纨。虽然也跟着玩耍、笑闹,但不忘督促他们看书、做作业。休息的时候,他拖出浴房里小船儿似的木澡盆,让小鱼坐上去,划到前院外的河中心,采摘好多红的、青的菱角,洗干净,当零食。他剥开的菱角,自己不吃,总是荞荞一个,小鱼一个,小鱼一个,荞荞一个。
中间,余小鱼出去撒尿。网衫哥哥跟荞荞说:“荞荞,你越来越好看了,一点都不像农村姑娘。将来长大了,还会做小鱼的媳妇吗?”
十四岁的荞荞,害羞地嗔道:“网衫哥哥,你说什么呢。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网衫哥哥连忙说:“荞荞,你别生气。哥就是想到,你俩明年初三了,将来考了高中、读了大学,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在一起玩了。到时候,你们都飞出去,就剩我一个人了……唉,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啊。”网衫哥哥手里捏着一只剥了一半的菱角,呆呆坐着。荞荞也傻了。第一次有了忧伤。
太阳慢慢落山了,风有些凉意。网衫哥哥做好晚饭,盛在紫砂钵子里凉着。说要带荞荞和小鱼去一个人间仙境。人间仙境?荞荞雀跃。但小鱼皱眉说,哥,不行!妈不许你出门。网衫哥哥说,妈只是不让我一个人出门,没说不能跟你俩出门。
三个人,麻雀一般说笑着,走了好长一截石子路,停在一大片麦地边上。荞荞失望地说,什么仙境啊?不就一大片开花、抽穗的青麦子吗?
小鱼附和说,是啊,哥骗我们。
网衫哥哥跳下石子马路,让他俩跟着,穿过几条长满草儿,开满野花的田埂,眼前便豁然出一个湖一样的荷塘。像一个安然熟睡的婴儿,静静地溢散着周身的清香,泊在一片绿海的怀抱中央。
荷塘呈不规则圆形,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岸边浅水处,全是一人高的青葱馥郁的茭白草,在青色掩护的里层,是一蓬一蓬肥硕的荷叶,有的亭亭玉立,有的闲适地匍匐在水面,前后左右夹杂着鼓缒一样的荷花骨朵,如怀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露出粉的、白的、黄的“霓裳”来。恍惚中,荞荞以为置身在月宫瑶池,心里说不出的洁净和安适。
小鱼惊奇地问:“哥,你平常不出门,怎么知道这儿的?没来过的人,还真不知道这麦地中间藏着片荷花塘。”
网衫哥哥说:“亏得知道的人少,不然,早就被糟蹋光了。我小的时候,秋天,爸爸带我来放过一次牛。那时候,满塘的荷花都开了,白的、黄的、粉的,真好看。我记下了这地方。只是,好几年没来,不知道它还在不在了。在就好了。我们回去吧,天快还黑了,改天再来。”
荞荞和小鱼坚决不同意。网衫哥哥说,你们要是不怕鬼的话,就呆着好了。书上说,人死后,灵魂就寄附在荷花上,等待托生。这每一朵荷花里都住着一个鬼魂呢。
这话,白天听起来兴许很美。可眼下暮色四合、雾霭弥漫,除了麦苗、柳树,放眼见不到一个人和一户人家,好像《聊斋》里走不出去的冥界。于是,荞荞率先,网衫哥哥殿后,三个人在麦田埂上狂奔而逃……
几天后的下午,一场暴雨过后,荞荞提议去荷花塘看荷花。她担心刚才的骤风暴雨,是不是把荷叶撕坏了,把荷花打折了?
余小鱼说,荷花折了正好,采回来,用花瓣泡水洗澡,把你洗成《还珠格格》里的香妃。
荞荞“腾”一下红了脸。男孩子跟女孩子说洗澡,总让人难为情。此时,即便她心里万分地想把自己洗成香妃,嘴上也不乐意去了。余小鱼坚持要去,荞荞偏是不去,并且撅着嘴,要回家。最终,网衫哥哥调停,让他俩在家做作业。他自己去看看,顺带采几朵荷花。
余小鱼瞪大眼睛,说不行!妈不让你单独出门。
网衫哥哥说,我赶在爸妈收工前就回来,你俩不说。妈咋会知道。
荞荞不表态,余小鱼也没反对,网衫哥哥换了双凉鞋出门了。
谁知,荞荞等到太阳落山,网衫哥哥还没回来。她不想碰上余妈妈,先回了家。余小鱼就说,哥回来,就给她送荷花去。
荞荞吃过晚饭,故意赖在父母后面洗澡,等余小鱼的荷花。电视里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余小鱼来了,但他空着手,一副要哭的样子。荞爸爸推测一定发生什么事了,拉着荞荞,跟着余小鱼就跑。
余家门口围了一堆人,中间一头老牛在转圈,脊上趴着湿漉漉的网衫哥哥。荞荞心里一惊,这是小孩淹水后,大人们用来救命的土法子。难道网衫哥哥淹水了?
天上浓云滚滚,又要下雨。一个霹雳劈开天空,好像张着一个大嘴,要把人吞进去似的。荞荞借着刺眼的亮光,看到网衫哥哥的脸惨白惨白,嘴巴里紧紧咬着一朵荷花,茎折了,花瓣耷在他的头发上。
牛走了一圈又一圈,网衫哥哥一口水都没吐。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荞爸爸劝余爸爸把网衫哥哥放下来,抱到屋里去。
余妈妈嚎啕起来,扑在网衫哥哥身上。说,再等等,再等等啊,我的网衫不会掉水里,要不然他怎么会叫网衫呢?我就是要兜住他,兜住他呀。
余爸爸说,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不是在水里。而是在岸边,脸朝下栽在茭白窠里。他一定是犯病了,羊癫疯犯了,又没个人在身边……你看他,把那朵荷花咬得死死的。肯定是想自救,等病过了,爬上来回家,可是……是谁让他一个人去那个荷花塘的?他怎么一个人去那地方的啊?余爸爸和余妈妈撕心裂肺地哭。
荞荞心里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但网衫哥哥却没有了。
余爸爸把一张凉床,放到客堂右边的墙根,让网衫哥哥躺着。打算给他换衣裳。荞荞不让,一边哭的打噎,一边让余小鱼打来一盆温水,仔仔细细地给网衫哥哥擦洗脸上、手上、腿上、脚上的河泥。
荞爸爸想把网衫哥哥嘴巴里的荷花茎取出来。可网衫哥哥牙关咬得紧紧的,手指撬也撬不开。荞荞想起,网衫哥哥曾说,人死后,灵魂依附在荷花上,等待托生的话,就不让爸爸再撬,索性把荷花盖在他脸上……
一年后,余小鱼和荞荞考取了不同的高中,再后来,又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学。虽然他们也发短信,打电话,上网聊天。但始终,没能像网衫哥哥希望的那样,让荞荞成为余小鱼的媳妇。
大三的暑假,余小鱼带了女朋友回来。他带着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女朋友,在村里区别麦苗和韭菜、在油菜花丛里捉蜜蜂……
一天,他讶异地看到荞荞,拿着一朵荷花,坐在网衫哥哥的坟上。余小鱼甩开女友的手,像以前一样,温柔地蹲在荞荞身边说:“荞荞,你一个人去荷花塘了?怎个么不叫我?”
荞荞轻声说:“嘘,别吵,我正在和网衫哥哥商量,将来,我也寄附到荷花塘里的一朵荷花上,让他来世,一定做我的亲哥哥,我们还在一起玩……”
余小鱼跪在长满青草的地上,一把抱住荞荞。呻吟道:还有我,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