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的寒冬时节,终于有一个人愿意雇石头做事了。
那日的天不好,阴沉沉的,又刮起了北风。石头没有御寒的棉袄,冻的缩起脖子驼了腰。但他的心情很好,东三街街口的包子摊老板熬不住冷,想早早收摊,剩下五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也不要了,全用一张旧报纸包着送给了石头。石头把包子捂在怀里,兴冲冲地准备拿回去与夏生分享。
走在半路上,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叫住了他:“嘿,小兄弟!过来一下!”
石头停下脚步,有些警惕地看着那人,没有动。
那人等了片刻,却把手头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径直向石头走过去:“我手里头有个活,想让你帮着干,你愿意吗?”
石头的眼睛里发了光:“愿意,愿意!您需要我做什么?”
那人古怪地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石头:“这活比较复杂,得干很长时间,先去我的住处吃顿便饭吧,我们边吃边谈,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石头犹豫了,怀里揣着包子,夏生还在等他回去一起吃饭,要是跟着这人走,那几时能回去就没个准点了。但他可不敢让这位老板久等,文昌县的工作那般难找,他去给夏生送包子的这一小会儿时间,恐怕也会丧失这从天而降的好机会。
不想那人与一般趾高气扬的雇主不同,见石头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不但没有拂袖而去,反而主动发问道:“怎么了,小兄弟,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石头便把自己那一点事竹筒倒豆子地全告诉了他:“老板,就在三条街之外,”他忙不迭地说,“您等我一刻钟,不,半刻钟就行,我肯定能回来!”
那人听完,一点没嫌他,反而宽宏大量地说:“哦……你还有一个小伙伴,没关系,你去把他叫过来吧,横竖只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今天晚上我请你们俩吃饭!”
石头和夏生同时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走了狗屎运,遇上大好人了。
随那人七拐八拐地走半天,他们进了一座僻静而不甚起眼的小四合院。
小四合院外表看上去灰扑扑的,一到正房,却当真是让石头和夏生大开了眼界,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灯是水晶枝式吊灯,透明的,闪光的水滴形坠子层层叠叠的垂挂下来,将暖黄的灯光反射的雍容又华贵。陈列摆设一概是西洋风格,崭新的真皮沙发,柔软的羊毛地毯,高高的红木酒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瓶瓶洋酒,每个酒瓶本身,就是一件件精巧无比的艺术品……
石头和夏生忽然间自惭形秽了。
两个要饭的,乍然进了一间这样高档的屋子,如何能不难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亦不敢轻易再往前走一步,生怕自己沾满了泥的脚底会糟蹋了那块纯白干净的地毯。
领他们进屋的那人看穿了他们的窘迫,悠悠地走到酒柜前,取了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分别倒进去两种不同的酒——一种是深红的,色如大户人家太太手上戴的红宝石戒指,在灯光照耀下,显出一丝妖冶的美;一种是透明的,澄澈见底,纯如处子,不带一丁点的杂质。
他把红的酒递给石头,把透明的酒递给夏生,亲切地鼓励他们:“小兄弟,别害怕,尝尝看。”
踌躇良久,还是夏生先喝了,而且是个一干而尽的拼命式喝法。夏生不会喝酒,也没有酒量,喝完后就被呛得直咳嗽,白净的脸颊旋即泛上一坨嫣红,不必打扮,竟也有了几分颠倒众生倾国倾城的艳。
那人不动声色地瞥着夏生,嘴唇略一上翘,但没有说话。
然后轮到石头了。石头总不能输给夏生,于是也一憋气一口把红酒喝见了底。喝完后他才反应出不对来——沈家庄里的劣质白酒可以“一口闷”,这么好的酒,是不是得细细品味,方才不算辜负?他双手抱着玻璃杯,心里惴惴不安起来,觉得自己是平白糟践了东西。
这个时候,四合院的主人手里夹了一只纸烟,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对着石头和夏生发表了重要讲话:
“小兄弟,知道为什么满大街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单单叫住你吗?因为我从你身上啊,看到了我的过去!”他点燃了烟,一张嘴就开始自叙身世,“二十年以前,我和你一样,不,我还不如你呢,你起码还有这么个平头正脸的小伙伴,”他的眼往夏生脸上勾,单只是笑,“我可就惨喽,一个人孤孤零零的要饭,从十五要到二十五,从山沟沟要到四九城,我要饭那是要遍了半个中国,可是你们看看我现在,我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吧?”
石头和夏生用力点头,岂止是不错,简直就好得跟神仙一样。
“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男人很满意石头和夏生的反应,抽一口烟,继续大咧咧地为他俩做人生导师,“你说,要饭能要出什么出息来?你要一辈子饭,还能当上丐帮帮主不成?”
石头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了,这道理与他想的一模一样,而且眼前就现放着这么个成功例子,愈发让石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老板,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活计,您说文昌县这么大,铺子这么多,怎么就没有一家肯雇我做事呢?”
男人不耐烦地一挥手:“不对不对,要饭的没出息,那些跑堂的伙计,伺候人的听差就有出息了?而且文昌县有什么大的?一个破县城罢了!就算是新修了火车站,铺了些平坦路,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若我一直窝在文昌县里,我能有——有这个品味?”他指一指自己,又指指屋里的陈列摆设,“我告诉你们,你们刚才喝的酒,可是法兰西进口的!”
这人跟石头夏生比起来,那的确是品味不俗。虽然长得不怎么地,有点尖嘴猴腮的意思,石头觉得他还不如自己周正,但人家可是穿黑西装,打领结,蹬皮鞋,短短的头发上了生发油,梳的一丝不苟,甚至身上还有一股子女人特有的雪花膏味,这么一身行头穿下来,就是天生长得眼歪嘴斜,也能生出一种时髦人士的派头来。
石头有点头晕,法兰西进口的酒劲上来了,而且他脑子慢,跟不大上这男人夸夸其谈的思路:“那您是……?”
“我是从天津卫来的!天津卫,知道不?”
他们当然知道天津卫。
天津卫,传说中的地方,神仙住的地方。
看着他们的表情,男人就了然了,话锋一转,循循善诱起来:“怎么样,小伙子们,想不想跟着我去那天津卫开开眼?”
石头一瞬间觉得口干舌燥,这事儿来的太突然,几乎像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我们,也能去天津卫……”
倒是夏生头脑还略微清楚一些,抢着问道:“老板,我们去天津卫能干啥?”
男人脆笑一下,正大光明地欣赏起夏生的脸庞:“能干啥,能干的事很多呀,比如你吧,小模样长得这么好,去了天津卫,哪怕只随便露个笑,唱两嗓子戏,就有大把的老爷公子争着给你送大洋呢。”
石头皱起了眉:“夏生是男孩。”
男人略略把目光收敛了:“美人还分男女?你们这些毛头小子知道什么!”
夏生时时刻刻地不忘石头,男人话音刚落,他就急急地追问道:“那……石头哥能干什么?”
男人的眼神暧昧了,他本来就只是想找石头一个人,夏生不过是偶然添上的,不过添上也没关系,夏生同样有用。“说了这么久,你们饿了吧,家里的下人已经把饭备上了,走,跟我吃饭去,咱们边吃边说。”
饭桌上,男人终于把他的真实意图说出来了。
他竟是要石头帮他杀人。
“一百大洋,人死了就是你的了。而且那老家伙很好杀,到时候我给你一把刀,你趁他每天傍晚上街散步的时候,把刀用力地从后面一捅,这事儿就结了!”男人看出石头是个老实孩子,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话,把杀人描述成杀猪一般简单的事,“你们在街上要一整天饭,能要到几个钱?三毛,还是五毛?”
或许真的很容易吧。六七十岁的老家伙,头发也白了,老眼也昏花了,走长一点的路都得拄起拐棍,如何能敌得过有备而来小牛犊一样的孩子?并且那孩子一点都不起眼,衣衫褴褛,皮肤黝黑,跟街头无数到处浪荡的孤儿没什么两样。
但是杀人……毕竟不是跑堂刷碗盖房子,杀人是最深重的罪孽,一旦做了,就要生生地把那凶手拖进无底深渊里。
开弓没有回头箭。
妓女尚且可以从良,杀人犯却没有回头路。身体的脏清水能够洗掉,灵魂的脏是永恒的烙印,一旦印上,终生也别想洗脱。
石头骤然间觉得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都索然无味了,不但索然无味,而且看着令人恶心,他想,这屋子里一切美好昂贵的东西,是否都是用沾满了鲜血的罪恶钞票换来的?
男人还在热心地絮叨着空画出来的美好蓝图:“这单事儿结了以后,我就回天津,到时候我带着你们俩,不用讨饭,你们俩的生计由我来解决!”
石头说:“不。”
“多谢你的招待,”石头把碗推开了,没吃多少饭,胃却涨的很饱,“可是这件事,我做不到。”
男人的脸色霎时间变了。
“做不到?”他冷笑,眉宇之中倏忽浮上狰狞的恶意。电光火石间,一把手枪从西装裤兜里掏出来,狠狠顶上夏生的额头!
“那老家伙的命和这个小崽子的命,你选一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