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春,天津。
晚饭时分,齐公馆门口一片车水马龙,高级轿车一辆又一辆地驶过来,加长林肯,庞蒂亚克,布加迪,各个都是威武明亮,比赛似的停在齐公馆正门前的马路上。听差弓腰打开车门,一位位衣着光鲜的达官显贵,太太小姐便优雅地走出来,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客气笑容。因平素都是在一个圈子里玩的,所以往往进门之前就开始寒暄,许多高低不同的寒暄声汇合在一起,嘈杂不堪,不知情的人若是在此时远远地经过齐公馆,大概会以为齐老爷把动物园搬到家门口了吧。
齐老爷站在自己公馆门口,穿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拈须微笑着,认为自己的面子很大。
自己给长子办一个归国晚宴,就轻轻松松地把天津城里大半有头有脸之人全给请来了!
齐老爷在公馆外洋洋得意,与此同时,今次宴会的主角,大少爷齐清梧则在他卧室的玻璃镜前站定,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仪表仪容。
大少爷今年年方二十五岁,是齐家的嫡长子,未来齐家产业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身份贵重自不必说。且他继承了齐老爷与齐夫人的基因,生就一副英俊模样,浓眉大眼,肤色白净,身材高大又挺拔,衣架子似的穿什么都好看——只可惜英俊是英俊,但英俊的毫无特色,让人常常记不住他的长相。
不过长得让人记不住没有关系,大少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气质与学问。
与一般纨绔子弟不同,大少爷从小就爱读书,无论是中式私塾还是西式教会中学,他回回都能考第一,连第二都没有拿过,把他下面那些庶出的弟弟们衬的屁都不是。一个人自小到大的在书卷堆里熏陶着,自然便有了温文尔雅的书生气质。而出国留学五年,大少爷成果喜人,读完本科又攻读研究生,最终取得文学硕士学位一枚,身上兼具了东西方学究的双重气质,又新添了一副金丝眼镜,看过去是愈发的文质彬彬,风采过人。
大少爷轻轻弹去西装领口的一点灰尘,把一支花杆镀金的钢笔别在胸前,很满意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点一点头。
宴会开场伊始,要先仿照西洋的规矩,跳一支开场舞。大少爷当仁不让地做了领舞,舞伴则是财政局陈局长家的千金陈小姐,陈小姐不过十八,正处在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候,又精心描妆打扮了,华丽的及地纯白坠珍珠长裙配大少爷笔挺的西装,两人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旋转,跳跃,真是一对完美的璧人。
一舞终结,陈小姐红着脸颊,正想与齐家少爷做进一步的攀谈,却乍然听见一个清亮中带了几分稚气的小女孩声音,快活地喊道:“清梧哥哥,你还认不认识我了?”
齐清梧转头,注意力果然马上被吸引过去了:“哎……认识认识,哪能不认识?你是瑶妹妹嘛!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小女孩嘻嘻一笑,撒娇道:“清梧哥哥留洋都回来了,还不许我长大呀?”
陈小姐见齐清梧全然不理会自己,反而与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毛丫头打的火热,并摆出一副要叙旧长谈的架势,顿时就生气了,一言不发地踩着高跟鞋离开,她在心底恨恨地骂着:“小狐媚子!”
齐老爷的主职是大银行家,副职在国民政府中挂了个厅长的闲差,暗地里还略微搞一些走私贩大烟白面的不法生意,闲暇时刻,他还愿意写一些古体诗,同城里的学者大学教授们互相恭维吹捧一番。他觉得自己爱好广泛,手眼通天,唯一欠缺的地方就是军事,没法像全国各地的大小军阀一般,揭竿而起地盘踞一方,因而社交的时候格外愿意拉拢那些手中有枪有兵的人,天津城里的冯定乾冯司令就是其中一位。
而这个一身洋装活像洋娃娃的小女孩,是冯司令的幺女,闺名唤作冯芷瑶。
大少爷与齐老爷父子一心,齐老爷重视的人,大少爷自然也十分热情:“冯伯伯身体还好?我刚刚回来,诸事仓促,方才还想着哪日得了空,登门拜访冯伯伯呢。”
却不料这第一句寒暄之语就出了错漏,冯芷瑶神情一怔,清澈的大眼睛倏忽间流下一对极大的泪珠:“家父……家父两年前就去了。”
齐清梧大惊,不觉问道:“那你家里现在……”
“现在家里是我哥哥主事,父亲手底下的军队,也全由我哥哥接管了。”
齐清梧明了,冯芷瑶的哥哥他认识,不仅认识,出国留洋前他俩因为父辈的关系,一向是私交很好的。“瑞德少年才俊,能力我是很拜服的,”他直呼芷瑶哥哥的台甫,以显亲近,“有他继承家业,冯家必定不会逊于冯伯伯在世之时。”
冯芷瑶依然是一副揪然不乐的模样:“也许吧,这些我不懂,反正自从哥哥带兵以后,就很少有时间跟我玩了。”她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与自家哥哥几乎一般大的旧相识,忍不住就抱怨起来,“哥哥现在忙死了,今天本来说要跟我一起来看望清梧哥哥的,可下午又被他手下的那些丘八拖走了,我真讨厌那些人,又粗鲁又没礼貌,真怕哥哥跟他们在一起混久了,也会变成他们那样。还有啊,去年哥哥出远门,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天津的家里不放心,非把我送去文昌县的表姑母家!清梧哥哥,你是不知道,那地方差劲极了,没有电影院,只有戏园子,连个像样的饭馆都寻不到,我在那儿啊,简直就像坐牢一样难过!”
齐清梧耐心地听着冯芷瑶抱怨,一点不觉得无趣。芷瑶人长得可爱,声音则娇滴滴的婉转又动听,不管她说的是什么,传到听者的耳朵里,都是一番享受。及至冯芷瑶抱怨完毕,齐清梧温和开口,劝慰道:“瑶妹妹,别难过啦!瑞德现在忙了,可你清梧哥哥这不回来了么?你若是无聊,就多来找清梧哥哥玩吧,我带着你看电影,逛公园,吃意大利菜去!”
“噢噢,”冯芷瑶果然高兴起来,笑靥如花地缠着齐清梧,“清梧哥哥,你给我讲讲你在国外的事吧,国外跟咱们是不是完全不一样?清梧哥哥,你知道卓别林吗?我最喜欢看他演的片子了……”
当齐清梧与冯芷瑶躲在宴会一角,兴致勃勃地谈论国外生活时,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齐公馆。
这位不速之客也是乘汽车来的,而且穿西装,打领结,喷法国香水,头发梳的比谁都一丝不苟。然而每当他经过一处地方,那些本在虚伪寒暄着的达官显贵就登时全都噤了声,眼神里纷纷流露出几分惶恐,几分暧昧,仿佛都跃跃欲试着想要跟他打招呼,可最终又没有一个人真的付诸于实践。
这个人,是一把刀,一支枪。
天津卫里能人众多,有的靠武馆立名,有的靠帮派立名,但是杀人杀出名号来的,只他一家,别无分号。
这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不到四十,身材偏于瘦削,并没有中年发福。他的长相不佳,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大长马脸,看上去是个贼眉鼠眼的模样,打扮成上流人士的摩登风格,更让人联想到“斯文败类”四个字。据他自己说,他的大名叫做“王渚崖”,取得是《庄子·秋水》里的意思,可实际上根本没人这么叫他,大家背地里叫他“王四”——他在家排行老四,这也是他自己说的,当面则尊称他一声“王老板”。
没人敢得罪王四,都知道他这人阴得很,手下还控制着一帮亡命之徒,而且这些达官显贵们财路众多,仇人也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着他。自然了,有头有脸的人也绝不肯跟他走得过分亲近,一是败坏自己的名声,让人说闲话,二是他手里人命太多,跟死亡离得太近,总是让人觉得慎得慌。
齐老爷看见他,不由得心底暗暗泛起了嘀咕:自己并没有给他送请帖啊,他怎么就不请自来了?这么高兴的日子,他跑过来,可不是给自己找晦气么!
不过虽然暗自腹诽,齐老爷还是展露出一个和靖微笑,春风满面地招呼来者:“王老板,您可是来迟了啊!”
王四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不请自来,齐老爷子不要见怪才是啊!”
“怎会?”齐老爷的笑意加深,“王老板诸事繁忙,肯赏光来老朽这里,我求之不得呢。”
那王四便不再与齐老爷说废话寒暄,转而压低了声音,有些诡秘地笑道:“齐老爷子,我这次登临贵府,是想卖给老爷子您一个人,您跟着我,去公馆门口瞧瞧?”
齐老爷子想怎么你不杀人,转成卖人了?自是有些迟疑,下意识地婉拒道:“王老板,我府上听差下人多得很,实在不缺人使唤……”
王四凑近齐老爷,声音更低了:“一只野生兔子!顶新鲜的货色,老爷子您真没兴趣?”
齐老爷一怔,不动声色地扫视他一眼,一颗心,霎时就不受控制地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齐公馆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中,果然五花大绑地捆了一个人。
居然是夏生。
夏生拼命而徒劳地挣扎着,嘴里被堵上了一块破抹布,苍白的小脸上全是汗,眼神惊恐,犹如一只掉进陷阱的小鹿,这样看过去,真是既让人想要搂在怀里好好怜惜一番,又想进一步狠狠地欺负他。
齐老爷是有那么点特殊癖好的。
他爱捧戏子,尤其喜欢刚出名或者没出名的少年小旦,少年的气息干净而充满朝气,再加上戏班子里特有的女性阴柔气质,更使那些少年们有了男女莫辨的魅惑之感。
捧戏子没什么不光彩的,有钱人家的男子,有几个不捧戏子的?捧戏子也不耽误他传宗接代,家里置了几房姨太太,嫡生的大儿子又这样争气,旁人说不出齐老爷的闲话来。所以齐老爷也从戏班子班主或人贩子手里买过几个伶人,不为别的,就是个乐子,玩玩而已,玩过就算。
不过这种被绑的严严实实的“野生兔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蹙着眉,承认夏生的模样的确生得好,可并不怎么心动:“这……王老板,我向来只买调教好了的啊!我每天事情多得很,哪有功夫跟不听话的兔子扯皮?况且清梧回来了,我最近得手把手地教给他生意上的事,并没有买兔子的想法……”
那姓王的却不客气,拼命地向齐老爷推荐夏生,有一种不把夏生卖出去誓不罢休的劲头:“老爷子,您再仔细看看,您看看这模样,这身段,虽然没唱过戏,可是绝不比那些名角差吧,我也就是偶尔兼做一回这种事,等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喽!”
他把夏生口中的抹布抽出来,催促夏生道:“快,快叫声‘老爷’听听。”
夏生恶狠狠地瞪着这两个男人,嘴里骂了一句脏话。
王四顿时变了脸色,一个耳光重重地抽过去,夏生的脸颊很快就肿起了一个红手印。
而那边的齐老爷一听,也彻底断绝了买下夏生的心思:“嘿,王老板,您听听他这口音,荒腔野调的,哪个兔子说这么一口乡下话?一听就让人兴致全无,我看您啊,还是另找买主吧!”
王四的神色阴沉下去,知道自己今次白跑一趟,是做不成齐老爷的买卖了。也不怪人家齐老爷,人家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兔子买回来是为了逗乐子的,要这么一个桀骜不驯,连天津官话都不会说的乡下小子有什么用?王四想到这里,忽然就动了气,随手掏出手枪,一枪托猛地砸上夏生的额头!
眼瞅着夏生的额头开始渗出一丝丝鲜血,王四嘴角上扬,礼数周全地向齐老爷道别:“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打扰老爷子您的宴会了,咱们以后,有缘再见。”
“哎——王老板,别急着走啊,”齐老爷觑一眼四周,见听差都站的挺远,应当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本想着过两日专门去拜会王老板的,今晚赶了巧,择日不如撞日,您随我去内室坐坐吧,我最近手头有件棘手之事,还得烦劳王老板帮忙解决。”
王四笑容变大,是个听到有生意上门时的喜悦样子。他敲了敲轿车前排司机的车窗,嘱咐道:“你把车子开到后街去,别挡在人家齐老爷子门口碍事,还有,把这小子给我看牢了。”
然后他转身面向齐老爷,把一口大黄牙完全展露在齐老爷面前,以显示他真诚的笑容。酝酿片刻,他福灵心至地产生了灵感,文绉绉地扯出一句不伦不类之语:“齐老爷子,在下,那个,久仰您的大名,那是很乐意为您鞠躬尽瘁,听凭您的差遣的!”
齐老爷子继续拈须微笑,走在前面为王四引路,心底则忍不住地感叹道:“快闭上你的狗嘴吧!”
而夏生瘫在汽车后座,任凭额头的血缓缓流淌下来,迷了他的眼。他不敢伸手去擦,一擦,就是钻心的疼。
他紧闭着双眼,第无数次地向老天发问,虽然老天爷,并没有一次回应他的问题——
石头哥,你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