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追溯到今年春天上巳节的时候。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邺京城中阜城河边,春风十里石榴林里,到处都是行禊礼的男男女女们。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子弟。
京城八大家族中我除了和石家的大公子石简交好外,其余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就连石简,也不是以卫出岫的身份与他交往。所以对于这类大型集会节目我是素来没有多大兴趣的。
本打算随便散散步就离开,谁知道,在那么多男男女女人群中,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就发生了人生中第一次惊鸿一瞥。
那人远离人群,一个人遗世独立地背对着我站在河堤边,穿一件淡青色笼纱罩衣,一把乌发束在脑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和那些锦袍玉带的富家公子们比起来,格外地不一样。
我正心想这是哪家的公子,他就恰好回过了头,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我。我只记得那一瞬间心脏漏跳了两拍。
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面若冠玉眼若辰星这些普通的词都统统抛到脑后。
心里只反反复复回响起那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时节,岸堤柳扶风,春风惹人醉。我面纱下的老脸头一次通红。看他的年纪,顶多不过及冠之年,却拥有这等丰神迥异的气质,我想,我大概是心动了。
我行事素来雷厉风行,既然相中了,就一刻不肯耽搁,踏青完了就尾随到了他家,只一个上午的功夫就打听到他姓元名岑。是顺宁侯府的独子。年方二十,尚未娶亲。老侯爷在四年前就死了。他早早地侍奉病中的母亲,躬为煮糜炼汤药,旦暮执手问所苦。那叫一个温柔体贴。
打听完之后,我便暗自下了决定,我卫出岫就是要嫁这样的人。
当天晚上,我激动地在我的沉香拔步床上滚来滚去睡不着觉,让堆锦一遍一遍说床头故事一样将他的生平与爱好说与我听。
越听越觉得,天降良缘,喜不自胜。
第二天一大早,我破天荒早起,顶着一双黑眼圈跑到母亲的院子里,对母亲说,“我要嫁人。”把我母亲吓了一大跳。
“出岫你怎么了?”她担忧地看着我,以为我中风了傻了。
我坚定地,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阿娘,我要嫁人,我要嫁给顺宁侯府的小侯爷,元岑。”
一贯从容不迫的母亲惊讶了好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扭头对她贴身的宋妈妈道:“将小姐说的这个人查一下,事无巨细报给我。”
我信心满满,元岑那样的家世与相貌,一定会得到母亲的认可,说不定还会称赞我的好眼光。我未来的夫君知道这件事,一定也会欢喜,毕竟我可是京城里权势最大的丞相的嫡女。论家世,我敢称第二,无人敢与我争第一。
可惜我全都想错了,母亲没有同意,还强烈地反对,我的未来夫君也没有欢喜,而是直接拒绝。
“为什么!?”我头一次如此惊讶,从小到大,母亲对我都是百依百顺,就算我要天上的月亮她都会想法子摘下来。
我还记得十岁那年我贪玩掉进水里,高烧三天没有醒,她又急又气,差点把三房和我一起戏水的女儿打死,只因为她认为是她故意害我。
最后还是老夫人出面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后来我醒了,她抬了黄金去相国寺为佛祖重塑真身,高香烧了七七四十九天。
若说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莫过于母亲了。可是一向疼我依我的母亲居然说这个人不行。
“顺宁侯府表面上是个侯府,可惜只是个空架子,顺宁侯本来就是世袭的爵位,没什么大作为,这一代的老侯爷还得罪过圣上,曾在清君侧的案子里试图包庇罪犯,虽然最后将罪犯交出去了,可那之后圣上心里就有根刺存在。”
不等她说完我便急急打断,“可是老侯爷已经死了!我喜欢的人是小侯爷!”
母亲看着我,一双眼分外地清明,她慢慢说:“可是出岫你不知道,小侯爷比老侯爷更不招圣上喜欢。”
“为什么啊?”
我愣愣地问。虽然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但父亲是丞相,我或多或少也知道,这天下的命运,都掌握在那一人手中。他要谁生,谁就能飞黄腾达,他要谁死,那么九族八辈都得斩得干干净净。
如果元岑不被那个人喜欢,那么……意味着,这桩婚事,会带来很大的阻力。不光是他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恐怕阿爹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
“为什么?”母亲浮起一个很奇怪的笑,她盯着我,说:“这你恐怕得问他自己才知道了。圣上的垂怜他不要,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又去去文试也不去武选,在侯府里深居简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圣上好几次想提拔提拔他,居然被他拒绝了。你说,这样的人,能被圣上喜欢吗?”
我咋舌:“他怎么这样?那我嫁过去岂不是要靠我的嫁妆度日?”
母亲似乎有些生气,用涂了红丹寇的手点了点我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一口一个嫁给他挂在嘴边。你可知道,你自己不惜放低身价屈身嫁他,可人家却不愿意娶你!!”
这下我整个人都呆了:“什……什么?”
母亲没好气地看着我:“你这个傻丫头。趁我不在自己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这下好了。整个丞相府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急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呀?丢什么脸?”
母亲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不是你昨天看中人家之后请了媒人主动上门说亲?”
我几乎要跳脚:“怎么会呢!出岫纵容再胆大妄为,也不会才见了人一面就托人提亲呀。你当女儿的礼都白学了么?”
母亲看着我,怀疑地说:“当真?”
我竖起右手:“真的。”
母亲缓和了脸色,可是立刻又变得阴沉起来:“我也相信我的岫儿不会做这样有违常理的事,可是究竟是谁?冒充你。去侯府求亲?”
我不关心这件事,虽然我同样觉得蹊跷。因为昨天我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跟到顺宁侯府的。
我更为关注的是他的态度,我紧张地问母亲:“有人冒充我去求亲,但是他拒绝了?”
母亲脸色难看,我知道对她来说,我就是全天下最好最完美的女儿。在她心里,我的存在胜过全部。而如今,居然有人质疑这个最好最完美,怎么能不令她生气。
“没错。那个元岑,问清楚媒人是为你求亲后,直接拒绝了。”母亲一向高贵优雅端着丞相夫人身份,脸上从来都是得体的笑。但此时她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媒人的嘴当属世上第一臭!她出门之后,就将顺宁侯府小侯爷拒绝了丞相嫡女的求亲一事大肆宣扬了一番。如今,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议论。”
究竟议论了些什么母亲没说,估计是一些对我不利的话,怕说了我会伤心。其实她哪里知道我这个女儿是最不怕这些口舌之非的人呢?
我脸上带笑,亲昵地挽住母亲的手臂:“阿娘,那些人愿说,就让他们说去。反正京城里说我的人还少么?”
母亲又点了点我的额头:“你呀你,你就不怕他们说得多了,以后嫁不出去!”
我眼珠一转,试探性地问:“母亲,我不是说了要嫁给元岑吗?还哪来的以后以后?”
她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出岫。你是认真的?”
我有些小心翼翼,一般母亲叫我名字的时候,就说明是事实挺严重的了。
“是啊。母亲。女儿的确是真心想嫁他的。”
这下母亲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可怕了,那是她看向府里惹到她的人的眼神。威严极了。
“出岫。阿娘以为你只不过是随意说说……而且,那人已经拒绝你了!”
我嘻嘻笑着,试图缓和气氛:“拒绝我好呀。我还生怕他是那种一听到对方是丞相女儿就欣喜若狂要娶我的人呢。他不因为我的身世爱我,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母亲紧紧看住我的眼睛。像在从里面辨别某些东西一样。
她的脸色越来越严肃。我也慢慢收起嘻嘻的笑,认真地回望着她。
我要告诉她,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之后而定的。不是玩笑。我卫出岫所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志在必得。这一点,母亲比我更清楚。
于是,我们之间似乎在用眼神展开一场较量。谁更坚定,谁就能赢。
片刻之后,母亲败下阵来。她无奈地看着我:“容我再想想。”
我重新露出笑容。复走过去挽住母亲的胳膊。
“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母亲则忧虑地摇摇头。
她这一想,就想了整整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