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
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王梵志·我有一方便)
最常听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不管怎样,都要争一口气,不能示弱,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这话不错,只是这气怎么来争?与人争执,逞凶斗狠,你一定就比对手更强大?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两强相争,难免两败俱伤。
唐初的白话诗人王梵志可不这么干,他另有妙法来应对这争执。王梵志幼时家境殷实,读了很多诗书,可是中年以后家业败落,到最后只好出家修行。他的诗歌平易近人,在嬉笑怒骂中用禅理议论世态人情,可说入木三分,非常深刻。还在唐朝时,王梵志的诗歌就流传到日本,影响了很多人。
王梵志说: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原来他的处世法宝就是有了争执就服软,做一个与世无争,死也不上县衙门申诉的“弱者”。
单从这浅浅的文字来看,王梵志好像是一个息事宁人、忍受一切的人。他想的也许是与世无争,吃亏就是占便宜,面对生活的不公平、不如意一味忍耐。他似乎是个所谓“打死也不说,屈死也不告,累死也不怨,病死也不叫,痛死也不哭,难死也不求,天塌下来也不急”的人物。
然而,经历过人世沧桑的王梵志,可没这么浅薄。
什么叫争,为什么要争,暂且统统不说,只说这伏弱,就很难做到。
谁愿意承认自己弱小无力呢?谁愿意被看作是弱者呢?但弱就一定无力吗?千百年前,老子曾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水实在是柔软不过的东西,它遇高则避,遇低则就,被横亘的山峰堵截,就转向他流。可是,柔弱的水却战胜了多少坚硬,它最终奔腾入海,一片汪洋可淹没一切;它终究点点滴滴穿透了坚硬的岩石。水,以弱胜强,以柔胜刚,人人都知道,但却没有几人能这么做。
王梵志算是明白了这一点,他“相打长伏弱”,将对方所有凌厉的攻势轻轻化解,让对方好像铆足了劲儿,却打在棉花包上一样,毫无成就感。所有争执矛盾顷刻化为乌有,还有什么事可找到公堂上去的?
想起一则小故事。歌德一日跟朋友散步,走上一条小路,迎面过来一个往日结了仇怨的人。那人看见歌德,站在路中间,昂头轻蔑地说:“我从来不给傻子让路。”若换了那必要争口气的,也许就抡拳上去,打了起来。但歌德没有,他微微一笑,让在路侧,说:“我恰恰相反。”歌德在这里“伏弱了”,让路了,但这场小小的较量,却是歌德完胜。他的智慧、他的幽默,不但让对方的挑衅落空,反而让对方成了一个让人嘲笑的傻子。
何必强出头,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呢?且让他去,我自做个轻松无事的人。王梵志的另外一首诗常常和这一首并列刊出:“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前有富贵,后有贫贱,这就是所谓强弱之分。“我独跨驴子”,左右比较之后觉得反而舒坦了,就是能够以平常心来看世间的不同处境。当心境坦然之后,就能够找到合适的自处之道。
明白了伏弱的好处,还不能算最高境界,这还只是凡尘俗世中的应对方法而已。真正的最高境界是看明白所谓强弱之分,都不过是相对的划分而已,一番争执,结果很可能是毫无意义,白忙活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争执到头来,可能为别人谋利。
放开所有纷争,超然人我之外,天下事有什么非争不可呢?别人大都忍无可忍而爆发,悟道者则是忍无可忍,天下已没有了要忍耐之人和忍耐之事。所以,夏日树荫里乘凉,冬日温床上暖足,不去管他各样纷争。若是到了这个地步,那真是天下太平,无事可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