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专著的序言和后记往往是作者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我们从此文中可以了解顾炎武的治学为人精神。《音学五书》是顾炎武研究《诗经》音韵学三十余年的成果，在后序中顾炎武回顾了三十余年来的种种成书之难；继而介绍此书的结构及缘由；第三部分则批评了一些前人的治学之弊，同时交代后世君子“无轻变改其书”；最后，感谢朋友李因笃对本书的贡献。此文尤须注意顾炎武所提及的治学之难以及顾氏的坚毅精神，当前读书人与明末清初读书人的生存环境和治学环境相比较，有霄壤之别；反观自己，当前读书人尤须向顾氏治学的刻苦、扎实的态度保持敬畏，向顾氏恰当评介前人的真诚态度保持尊敬，向顾氏感谢友人的坦荡态度保持崇敬。
【选文】
余纂辑①此书②三十余年，所过山川亭鄣③，无日不以自随④，凡五易稾⑤而手书⑥者三矣。然久客荒壤⑦，于古人之书多所未见，日西方莫⑧，遂以付之梓人⑨，故已登版而刊改⑩者犹至数四，又得张君弨[11]为之考《说文》[12]，采《玉篇》[13]，仿《字样》[14]，酌时宜而手书之；二子叶增、叶箕[15]分书小字[16]；鸠工淮上[17]，不远数千里累书往复，必归于是[18]，而其工费则又取诸鬻产之直[19]，而秋毫[20]不借于人，其著书之难而成之之不易如此。
然此书为《三百篇》[21]而作也，先之以《音论》[22]，何也？曰：审音学之原流[23]也。《易》[24]文不具[25]，何也？曰：不皆音[26]也。《唐韵正》[27]之考音详矣，而不附于经，何也？曰：文繁也。已正其音而犹遵元第[28]，何也？曰：述也。《古音表》[29]之别为书，何也？曰：自作也。盖尝四顾踌躇，几欲分之，几欲合之，久之然后胪[30]而为五矣。
呜呼！许叔重[31]《说文》始一终亥[32]，而更之以韵，使古人条贯[33]不可复见，陆德明《经典释文》[34]割裂删削[35]，附注于九经[36]之下，而其元本[37]遂亡。成之难而毁之甚易，又今日之通患[38]也。孟子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39]《记》曰：“不陵节而施之谓孙。”[40]若乃观其会通[41]，究其条理，而无轻变改其书[42]，则在乎后之君子。
李君因笃[43]每与余言诗，有独得者，今颇取之，而以答书附之于末。上章涒滩寎月之望[44]，炎武又书。（《亭林文集·卷之二》）
【注释】
①纂辑：编辑。②《音学五书》：顾炎武研究《诗经》音韵学著作，含音论、诗本音、易音、唐韵正、古音表五部分。③亭鄣：亦作“亭障”，边塞堡垒。④自随：随身携带。⑤稾：同“稿”，文稿。⑥手书：亲笔书写。⑦客：寄居。荒壤：偏僻之地。⑧莫：古同“暮”，暮年。日西方莫，年老。⑨梓人：刻板印刷工人。⑩刊改：修改。[11]张弨：字力臣，号亟斋，江苏淮安人。[12]考：查核。《说文》：《说文解字》，中国第一部系统地分析汉字字形、字源的著作，东汉许慎著。许慎，字叔重，东汉著名经学家、文字学家，著《说文解字》、《五经异义》。[13]采：采取。《玉篇》：古代字书，顾野王著。顾野王，字希冯，文字学家。[14]仿：模仿。《字样》：《九经字样》，唐代唐玄度所著。[15]叶增、叶箕：张弨子。[16]小字：小楷。[17]鸠工：聚集工匠。淮上：淮安。[18]是：正确。[19]工费：人工费用。鬻：音yù，卖。直：通“值”，钱币。[20]秋毫：微末之物。[21]《三百篇》：《诗经》，中国最早的诗歌集，因孔子删定后共计三百余篇，又称《诗三百》，分为风、雅、颂三部分。[22]《音论》：三卷，《音学五书》总论部分。[23]音学：音韵学，研究语言声、韵、调的学问。原流：源流。[24]《易》：《易音》，三卷，内容以《周易》研究上古音。[25]具：全。[26]皆音：谐音。[27]《唐韵正》：二十卷，以上古音纠正《唐韵》。[28]第：次序。[29]《古音表》：二卷。[30]胪：陈列。[31]许叔重：许慎。[32]始一终亥：《说文解字》部首排列以“一”开始，以“亥”结尾。[33]条贯：体系。[34]陆德明：名元朗，以字行，唐代经学家、训诂学家。《经典释文》：陆德明编著解释音义的著作。[35]删削：删除。[36]九经：儒家九部经典著作，相传不一。[37]元本：元代刻本。[38]通患：通病。[39]孟子：名轲，字子舆，战国时期思想家、教育家，儒家思想代表人物，世称“亚圣”。“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语出自《孟子·尽心上》，“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成章，取得一定成就。达，通达。[40]《记》：《礼记》。“不陵节而施之谓孙。”语出自《礼记·学记》。陵节，超越范围。施，教。孙，顺。[41]会通：融会贯通。[42]轻变：轻易改变。改书史例参见《日知录·春秋阙疑之书》。[43]李因笃：字子德，号天生，陕西富平人，顾炎武朋友。[44]上章：庚。涒滩：申。寎月：三月。望：农历每月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