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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守长沙宗棠献策 贪军功向荣失机

因为攻城受挫,第二天太平军一点动静也没有。胡林翼抽空来找左宗棠,打趣道:“你瞧,张抚台打发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左宗棠打开包裹,里面正是湖南巡抚长条形关防大印。

“从今天起,巡抚衙门的大小权力都交给你了。张抚台虽说能力有限,但他的过人之处就是用人不疑。这一条说起来容易,但能做到张大人这样的少而又少。”

“张大人做起甩手掌柜来了,忙坏我这店小二。”左宗棠虽是抱怨的语气,但仍喜形于色。

“有今世诸葛坐镇,张大人何须白费脑筋?季公,张大人将长沙相托了,这可是千钧重担呢!虽说我能帮你分担一些,可就算拼了性命,把手里的人都拼光了,也不过千人。就算能以一当十,可城外的长毛却足有十万。季公,要守住长沙,就不能不借助鲍提督、向提督他们。”胡林翼正色道。

左宗棠见胡林翼话里有话,便停下手里的笔道:“润之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咱们就不必绕圈子了。”

“我的意思是……”胡林翼不紧不慢地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和姓向的吊膀子?”左宗棠瞪着眼睛道,“我懒得见他。长毛刚开始不过万人,他这广西提督追着长毛的屁股打转,把长毛从一万剿成了十万。他倒还像大功臣一样,谁的账也不买。”

“我们这位提督本以知兵闻名,现在被长毛拖得精疲力竭,是在硬撑面子呢!”胡林翼更客观一些,“要说向军门的苦楚,我是再清楚不过,本来有好几仗他的部署是不错的,无奈官军各自为政,所以与长毛一再擦肩而过。季公,毕竟向提督守长沙也是责无旁贷的。”

左宗棠还是不同意去,嘴上还在埋怨初次参加军事会议,向荣就不给他面子,两人已经闹翻了,现在最好谁也不理谁,倒要看看他这个师爷比向荣这一品大员如何。

“这不用比,季公棋高一招嘛。现在石逆占据湘江西岸,向提督也许正在懊悔呢!昨天季公一百文一块石头硬是把长毛赶了出去,现在军中已经传遍了,长沙城内外已经无人敢小看季公了。”胡林翼笑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季公现在去见向提督,就好比大人说几句好话哄哄赌气的孩子,为的是让他心悦诚服帮大人办正事。季公也是人父,对子女未必都是一张铁面,说几句好话相哄的时候也有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向荣当儿子哄?”左宗棠咂咂嘴唇道,“好,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长沙我就去会会他。”

“你此时正是扬眉吐气,昂首阔步,何屈之有?现在屈着的不是季公,而是向提督,我相信,季公几句暖人心的话,会让他感激涕零的。”胡林翼继续抬举着左宗棠。

“鼻涕眼泪让他留给皇上吧。你放心,我此番前去不与他抬杠。”左宗棠已经打定主意见向荣。

“非但抬不起杠来,向提督少不了还要向季公吐苦水。他的苦楚军中无人愿听,如果季公能耐心听听,并表示理解,我相信向提督会把季公当知己的。那时候,他也会唯季公之命是从,士为知己者死嘛!”胡林翼又补充道。

“我明白你的苦心,你是怕我和向某人抬起杠来。你放心好了,就是和头骡子说话,我也不会抬杠的。”左宗棠笑道。他收拾了一下手头的文报,然后叫上两名士卒,就与胡林翼一起骑马去了南城。

出了城门,胡林翼去蔡公坟查看阵地,左宗棠则朝向荣大营行去。

听说左宗棠到他大营来了,向荣正在与手下将领议事,便苦笑道:“这位‘今亮’在长沙城里威风还不够,还要到我的大营里来闹腾。”

“这里不是巡抚衙门,弟兄们不买他的账。”手下的将领纷纷怒道。

“大家不可鲁莽。”向荣朝大家摆了摆手,便迎了出去。

见左宗棠已到大帐,他拱手敷衍道:“哟,左师爷出门怎么这样悄没声的,提前送个信,末将与众将也好出营站班迎接您啊!”

左宗棠不理向荣话里的酸味,呵呵一笑道:“向军门,左某向您赔罪来了。”

这话真出乎意料。

“前些日子商议军情,左某对军门多有不敬。如今和长毛交了两次手,才知长毛绝非乌合之众,也对将军苦心经营深有体会了。”

在众将面前,左宗棠有这样的态度,向荣当然十分高兴,姿态一下就高了上去,拱手道:“季公如此抬举,向某实在惭愧。季公人称湘楚才子,果然名不虚传,向荣佩服之至。季公请上座,上茶!”

两人分宾主坐下,左宗棠道:“胡润之随军门东征西讨,对个中情形十分清楚,最近才向我详细谈及。他说军门的谋略是高明的,无奈官军各自为政,互不统属,难免功亏一篑。”

“润之说得对!不瞒先生说,有好几次若不是润之抵住侧翼,我也得被长毛俘去。人人都知道我统率了几万大军,可真正能指挥自如的不过是从广西跟来的几千兄弟。”向荣把几位心腹将领指给左宗棠,众将见向荣变了态度,也都一一向左宗棠拱手致意。

接下来向荣果然大诉其苦,左宗棠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下心来听他说完,有时还点头附和几句。等说到那天军事会议上两人争执的时候,向荣果真已经把左宗棠当成了知己,他叹息道:“先生想把长毛歼于长沙城下,向某不敢有此奢望,能保住长沙就谢天谢地了。”

左宗棠本来想争辩一下,但一想形势已然如此,如今要歼灭长毛确实不可能了,就说道:“左某今天来就是与军门商议如何保住长沙的。”

“先生有何妙策,向某愿洗耳恭听。”此时向荣真是诚心诚意。

“守住长沙并非难事,只要再坚持几十天,我估计长毛便会知难而退。”左宗棠分析道,“从广西到湖南,长毛常常避实击虚,坚城久攻不下,他们便会另作他图。桂林如此,永州如此,我估计长沙亦是如此。因为久困城下,官军会越聚越多,而长毛会越打越少,时间越长越对长毛不利。”

“先生说得极是。”向荣连连点头,“不知先生有何守城妙策?”

“也谈不上妙策。如今张大人把守城的重担压到左某肩上,左某不得不勉力图之。现在官军有两个问题:一是遇敌不能拼命,所以二不及一;二是各部不能互相策应,因而易被各个击破。官军来自各省,又是疲顽已久,空口要他们拼命杀敌那是做梦。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昨天一仗已是大见成效。因此左某与张抚台商议,将来临阵都悬以赏格,借此鼓舞士气。至于官军互相策应问题,要想四五万人马都团结一致不太可能,但有两三部官军能声息相通,彼此呼应,还是能做到的。”左宗棠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

向荣听后拱手道:“先生请放心,我向荣所部到时一定策应守城的兄弟,胡道台与我生死与共,本为一体,自然会互相救援。”

“好,只要官军能够声息相通,保住长沙就大有把握。军门军务繁忙,左某就不给你添乱了。”左宗棠起身告辞。

送走左宗棠,向荣与几员亲信大将商议要好好打一仗让张亮基左宗棠瞧瞧。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午,然后派信使入城见左宗棠,请他隔日到西城观战。具体打哪里?怎么打?一字没有提及。

左宗棠看完来信后笑道:“向提督憋了一口气,无非是要在我面前露一手。只是今非昔比,如今长毛占尽地利,要想打出名堂,怕是没那么容易。”

隔天早晨,左宗棠来到西城,向荣的一名亲兵就在城下等候。左宗棠登上城墙,问下面的亲兵道:“你们向军门准备怎么打?”

“向提督亲率三千精锐,趁夜潜渡湘江,悄悄登上水陆洲,要端掉石达开的老巢,切断两岸长毛的联系。”亲兵答道。

水陆洲在湘江之中,是水中的沙洲,南北长约六里,东西宽只有几十丈,最窄处不过十二三丈。元代曾在洲上建水陆寺,所以称水陆洲。又因洲上长满橘树,所以又称橘子洲。石达开派兵占据水陆洲,在上面建营筑垒,又搭起浮桥,把湘江两岸和水陆洲连为一体。向荣发现水陆洲上长毛营垒少,旗帜少,显然驻军也不多,所以他亲自率军趁夜登上水陆洲,打算拔掉洲上的太平军营垒,如能来得及,再烧掉浮桥。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洲上的情形在城墙上看得很清楚。伏在洲上的向荣大军突然大张旗鼓,由北向南猛冲。太平军只有数百人接战,且边战边退。官军士气大增,呐喊着往前冲。

左宗棠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洲上情形,觉得十分可疑,这么大的洲子,精明的石达开不可能只派数百人防守。他略微一想,便大惊道:“不好,向提督要中埋伏!”连忙传令马龙、常存带人前去攻打湘江东岸的太平军营垒,不要硬拼,但要做出强攻的架势。

城上已经站满了官军将士,大家见向荣大军进展顺利,高兴的有,妒忌的也有。大家正在议论纷纷,水陆洲的橘树中突然炮声轰鸣,旌旗招展,数千太平军好像从天而降,呐喊着冲出了橘林。

正在冲锋的官军像被打了一闷棍,又像是被吓呆的孩子,开始抱头逃窜。先是两翼,而后是中军,几名将领试图稳住阵脚,但根本无用。太平军追得太快,落在后面的官军不断被砍倒。官军一直逃到登陆的地方,已是无路可逃,船只又少,要渡过全军,需要往返数次,所有人马都拥挤在滩头,形势十分危急。好在背水一战的官军组织起了防线,就在滩头与太平军厮杀。太平军因为有浮桥沟通湘江两岸,所以援军不断赶来。所幸的是马龙、常存进攻太平军营垒有效,东岸的太平军只好从洲上撤回。

这次战斗一直打了四个多小时,水陆洲上最后的几百名官军被太平军俘获,战斗才算结束。向荣清点人马,损兵近千,一员副将、两名参将、四名游击战死,守备、都司、千总、把总损失估计有数十员。

左宗棠回到巡抚衙门,对张亮基道:“向提督的兵是被长毛打怕了,真是想不到,三千精锐未与长毛交手就全线溃退。”

“可虑之处就在于此啊!不过这回向提督是主动出击,虽然败了,也不好深责。”张亮基感叹道。

“抚台的意思在下明白。”左宗棠笑道,“在下也没打算参他,而且还打算从藩库里拨他二千两赏银。马龙、常存两位总兵令行禁止,大人也该褒扬才是。”

“这些都由先生来办,以我的名义发布就是。告诉他们只要好好打仗,我不会埋没他们的功劳,一定会向朝廷保荐的。”

左宗棠闻言呵呵一笑,拿出信稿让张亮基看了看,原来他早就拟好。

张亮基阅罢信稿连连点头道:“知我者,季公也!只不过我的心思先生都料到了,可先生的心思我就弄不明白了。”

他说的是左宗棠最近收容了七八个盲人,养在巡抚衙门里,还专门把西花厅南的两间库房腾出来给他们住,并派人专门照料他们的一日三餐。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自会报告大人的。”左宗棠仍不肯泄露为什么这么做。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天刚破晓,左宗棠就站在城墙上凝目远望。

张亮基巡城过来,见他如此就问道:“先生这么早在这看什么呢?”

左宗棠指着远处道:“大人请看,那边水汽蒸腾,说明长毛的地道口就在那里。我们可派一军在城外相向对挖,并随时在洞壁上挖洞置鼓,派人仔细侦听。如果贼军在附近挖掘,就一定能听到声音,那时我们先下手为强,用火药一炸,贼军就前功尽弃了。”

张亮基一听连忙拊掌称妙。

“在下收留的那些盲人,此时就派上用场了。”左宗棠笑着点破了这个秘密。

张亮基恍然大悟道:“对对对!盲人比常人的听觉灵得多,原来先生早有打算。”

傍晚,就有人来报在地道里听到声音了,左宗棠、张亮基、胡林翼等人立即进地道察看。地道壁上挖了若干水桶粗的洞,洞里装进一面鼓,几个盲人正贴在上面侦听。左宗棠走到声称发现长毛地道的盲人身边,把耳朵贴到鼓上倾听,却没听到任何声音。可盲人却十分肯定,连具体位置也能指出来。于是左宗棠对张亮基道:“大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们的耳朵错不了。”

张亮基点了点头。于是士卒向听到声音的方向挖进一人深,然后填满炸药。大家都撤出来后,炸药就被点燃了。“轰”的一声巨响,泥土冲天,地面向太平军营垒的方向塌陷了五六丈。

“一点不错,果然是长毛的地道。”张亮基看后啧啧称赞。

妙高寺,天王洪秀全召见了杨秀清,密议撤围北上。

“现在不少弟兄反对北上,尤其是西王旧部,都希望攻破长沙,杀尽清妖,为西王报仇。”杨秀清为难道。

洪秀全面露难色:“西王打仗勇猛,常常身先士卒,深得部下敬重,不要说他的旧部,就是朕也心有不甘。但形势所迫,长沙不可久留。”

“臣也早有此意。至于如何让弟兄们想通,臣想了个办法,到时请天王配合。”

“秀清兄弟有何妙策,说来听听?”洪秀全微笑着问道。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所有侍候的人就退出去了。两人交头接耳,密议一个多时辰。

下午,杨秀清召集众将商议军情。会议刚开始,杨秀清的刀牌手便来报,说他们在大雄宝殿的佛座下发现了一只紫檀木盒。

杨秀清掀开盒盖,层层揭开明黄绸缎,发现里面是一方盘龙玉玺。方圆四寸,纽交五龙,玉色温润,细腻如脂,阳刻印文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众人都说不清这方玉玺的真伪与来历,杨秀清帐下有位老者,博学多才,他被请来后,小心翼翼地把玉玺捧在手上,仔细看了很久,脸色越来越严肃,一句话不说,偶尔只把那颗瘦小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你倒是说句话呀!”杨秀清问道。

“东王殿下,这事太巧了,老朽还有些不相信。”老者仍然不可思议。

“你说来听听嘛。”

“如果老朽没有看错,这便是传国玉玺。”老者一本正经道。

所谓“传国玉玺”,是秦王嬴政得到和氏璧后,命李斯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令咸阳玉工精雕细刻而成。之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得之则象征“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板皇帝”。

秦以后该传国玉玺屡易其主,辗转神州赤县近二千年。明朝朱元璋遣徐达入漠北,穷追猛打残元势力,终于夺回了传国玉玺。

杨秀清有些不信道:“本王以前只是个烧炭工,识不得玉玺,你凭什么断定这就是传国玉玺?”

“东王殿下,小的祖上乃是宫中太监。”

石达开惊道:“这就更离奇了,太监怎么还有后代?”

“翼王殿下,这没什么奇怪的,太监收义子是常有之事。老朽的祖上穷困潦倒,被过继给刘姓太监,从此老朽这一支就改姓刘了。鄙祖在宫中专管玉玺,所以对玉器颇有研究。李闯王进攻北京时,吴三桂与太监勾结,盗出了传国玉玺。鄙祖恰巧发现了此事,所以为首的太监要杀鄙祖灭口,鄙祖从阴沟里爬出来才得以幸免。鄙祖留有遗稿,详细记载了宫中各种玉玺,所以老朽对传国玉玺略知一二。”

杨秀清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依你说,传国玉玺怎么会在妙高寺出现呢?”

“平西王吴三桂确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他带兵出云贵占湖广,原本打算在长沙称帝,可形势发生变化,他仓皇撤出长沙,因担心战乱中玉玺有失,所以匆忙命心腹藏了起来。后来他在衡州称帝,但长沙已被清妖占领,所以无法取回玉玺。再后来,大概藏玉玺的人都战死了,所以玉玺就从此消失了。天国不信邪神,砸掉了诸神像的泥巴胎,今天又去拆泥胎底座去垫炮,这才发现了传国玉玺。这看似巧合,实乃天意,预示着天下又要重回我汉人手中。清妖气数已尽,天王乃真命天子!”

众将闻言后都十分激动,纷纷跪下感谢天父天兄赐玺之恩。

于是,杨秀清立即建议请天王出来拜受传国玉玺。在他的陪同下,洪秀全身穿猩红战袍,头戴明黄巾,面带微笑来到大堂。众将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大堂里已摆下一张长条桌,上面盖了紫红的桌布,摆着两碗茶、三碗米饭、两只花瓶。瓶中各插着三角红旗,桌中立着一块三尺长一寸宽的木板,上写着“奉天命”三字。

洪秀全率众人跪下大声道:“让我们来赞颂天父天兄,感谢天父天兄赐玺给天国!”众人一齐默诵《赞美颂》。

颂完后,洪秀全便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并赐众人坐下道:“众位兄弟,天父天兄赐玺给我们,那就预示着天国将要推翻清妖,建立大同之世。朕要带领弟兄们共建人间天堂,可天堂在哪里?不是在长沙,而是在金陵。金陵是大明国都,虎踞龙盘。朕决定今夜移营北上,循江而下,夺武昌取金陵!”

“臣等谨遵天王谕。”众人齐声高呼。

洪秀全走后,众人继续商讨夜里的行动。杨秀清命令石达开要大造声势,让清妖确信太平军要连夜攻城。之后要派疑兵南下,吸引清妖主力,最后再连夜北上,追赶大军。

当天夜里,妙高峰上炮声不断,太平军大营火把连成一片,一次次发起冲锋,但每次冲到城前就立即撤回。如此三番,守城的兵勇都不再紧张,都站在城上看热闹。

军情报到左宗棠那里,他大感意外,心里直犯嘀咕,觉得太平军肯定要耍什么诡计。到了三更之时,向荣突然带着两千人绕到城北,要求进城。他说得到确切情报,长毛已把地道挖进城内,他要进城寻找地道口,消灭挖地道的长毛。左宗棠恍然大悟,下令道:“怪不得长毛一次次冲到近前又撤回,他们是在等内应。向军门不必进城,地道由城内守军寻找。”

报信的士兵回道:“向军门不答应,非要亲自进城。”

“哦,他是怕我抢了他的功劳。那你们打开城门,放向军门进城。”左宗棠笑道。

向荣进了城,直奔城南书院,沿院墙挖地道,但一直掘到天亮,也没有发现太平军的地道。左宗棠觉得事有蹊跷,便问道:“是什么人报的信?”

“是城南书院的一个书生。他说自己已被长毛掳去一个多月,一直干些建营挖地的粗活,实在受不了,昨夜才得了机会逃出来。他这些天一直在挖地道,说已挖到城南书院了,他还说已能听到书院的钟声了。”向荣一五一十回道。

左宗棠有些诧异:“在地下而能听清地上的钟声,那地道一定不深,怎么现在还没挖到?向军门,你把那个书生找来我问问。”

但再找那个书生,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左宗棠一下子就明白了:“向军门,咱们被长毛给骗了。长毛是有意把你骗进城来,他们昨夜一定逃走了!”

向荣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道:“狗日的长毛,太可恨了!快,立即出城追击!”

这时候探马来报,说长毛已经连夜撤走了,连浮桥都全拆了,营帐也是空的,火把都是插在地上的。

“长毛一定往北走了。向军门,你立即率人去追。我再飞檄各军,随后就出城追赶。长毛拖家带口,走不远的。”左宗棠大声道。

向荣有些犹豫:“左先生,长毛会不会惧于官军声威,要重回广西老巢?”

“不可能!长毛野心不小,志在问鼎中原,他们这是主动撤围,并非被击败,肯定是另有所图。如今官军云集湖南,湖北省垣空虚,长毛十有八九会沿湘江北去。”左宗棠分析道。

回到大营,向荣召集众将商议,大家各有主张。探马不断来报,说南路发现大股长毛,分三路直奔湘潭。

“左先生认为长毛肯定北走,建议我们向北追击,为什么南路会有这么多长毛?”向荣问道。

“军门不要太相信左骡子的话,依末将看,长毛大军肯定是南去了。钦差徐大人就在湘潭,军门请想,如果生俘了钦差,不比攻占长沙更震慑人心?而且长毛多是广西人,他们本来就畏寒,如今已是十月,他们肯定要向南走过冬,就是北进,也要等到明年春天。”和春这时也分析道。

众将也都附和和春的判断。

军情紧急,向荣决定亲率大军向南追击。一路上不断传来前面发现长毛的消息,他怕中了埋伏,所以不敢放胆穷追。天黑之前,他们到了湘潭县城,钦差徐广缙正提心吊胆,见向荣大军到来,他十分高兴。他也得到情报,说长毛大队人马杀奔湘潭。两人商议了一下军情之后,向荣就去巡城了。

天快亮的时候,向荣睡了一小觉,他梦见大批长毛包围了湘潭。可等他醒来派人去打探后,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不仅长毛没有攻城,而且湘潭城十几里的范围内也没有发现长毛的影子。昨天一再出现的长毛大军,一夜之间全蒸发了。

向荣只有苦笑着摇头,他心里明白,自己十有八九又中了长毛的疑兵之计。只是他如何甘心?他与长毛交手大半年了,竟不及一个初出茅庐的酸书生!他派出大批骑哨四处打探,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湘潭境内确实已无长毛,而且湘潭北境有人亲眼看见,大批长毛天黑前就往北去了。

向荣当然不能承认自己虑事不如左宗棠,尤其在钦差徐广缙面前,更不能承认自己中了长毛的疑兵之计,他以自责的口气说道:“让钦差大人见笑了,当时末将只担心长毛会奔袭钦差行辕,所以马不停蹄向湘潭赶,别的都来不及考虑。”

徐广缙安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且长毛行动诡秘,也许他们的确是来袭击湘潭的。只是见军门大军赶来,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因此军门湘潭之行,不但没有失当之处,而且功不可没。”

徐广缙如此说,向荣听起来再舒服不过,而且他也宁愿相信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接下来他和徐广缙联名上奏战报,在这份战报里,向荣不但赶在了长毛前面,而且还与长毛的先头部队数次交战,迭有斩获。

徐广缙还将战报发送湖南巡抚衙门一份,左宗棠看了之后真是又气又惊,气自然不必说,他一再提醒向荣,长毛肯定要北走,可向荣却不听劝告,偏要向南追,结果正中了长毛疑兵之计;惊的是中计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还要杜撰出一番功劳来。他把战报拍到案上,对张亮基道:“大人您看,这就是官军,明明中了计却还要饰败为胜,杜撰出莫须有的战绩。靠这样的军队怎能打胜仗?”

张亮基却见怪不怪笑道:“徐大人没说长毛连夜攻城,官军与之血战竟夜,已是很谦虚了。”

“等他们再回军北上,长毛早就跑到岳州了。胡润之说得不错,绿营、八旗都指望不上了。”左宗棠直叹气。

不过现在张亮基最关心的是长毛的行踪,怕他们突然折返。可左宗棠却估计长毛志不在此,突然回攻长沙的可能性不大。虽说如此,他还是派出了十几路探哨,追踪长毛的消息。

此时,太平军主力已在洪秀全的率领下浩浩荡荡进了益阳,知县和守军在太平军到来之前已经弃城逃走了。当时益阳城外湘江中有几十艘运粮的商船,连船带粮全部归属了太平军,而且两千艘民船也加入了太平军。太平军以此为基础编成水师,次日便水陆并进,直赴湘北重镇岳州。

岳州位于洞庭湖之滨,是湘鄂交界的咽喉重镇。太平军进入湖南后,湖北巡抚常大淳就上奏要求岳州由湖北来守,咸丰批准了他的请求。之后,常大淳和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亲赴岳州,博提督率兵千余守岳州陆路,而常大淳招募的船民组成的洞庭湖渔勇负责防守水路。但没想到的是太平军还未到岳州,洞庭湖渔勇就投降了。太平军水师实力大增,数万大军顺流而下,直奔岳州。

博勒恭武被太平军的军威吓坏了,未与之接仗就弃城而逃。在城外驻守的岳州知府廉昌听说博勒恭武逃走,也率军后撤,连岳州城也不敢进,一口气逃到岳州城北三十里的山中。巴陵知县胡方毅原本打算死守岳州城,但与他共负守城之责的岳州营参将阿克东阿却极力鼓动他弃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我们这千把人如何能守住岳州?不过是白白送掉千余兄弟的性命。何况提督、知府都不战而走,朝廷要怪罪,也不能先怪罪我们!”阿克东阿不顾胡方毅的一再挽留,率部撤出了岳州。胡方毅的亲信们也不愿白白送命,也都劝他撤走。

“我身为岳州首县,丢城失地论罪当斩。斩是死,战死也是死,不如轰轰烈烈战死。”但亲信们却不想轰轰烈烈战死,那时太平军离城不到十里,内应已在城西燃起大火。胡方毅的师爷下令架起知县就从东门出城而走,走出没二里地,太平军的大队人马就兵不血刃地占领这座湘鄂重镇。

岳州失守的消息传到京师时,咸丰刚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

满族习惯了冬天酷寒的天气,自入主中原后,对关内的气温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到了夏天,简直是度日如年。威严神秘的紫禁城对满人来说绝非宜居之地,高墙深院,风流不畅,形如蒸笼。所以从康熙皇帝开始,就在京城西北三十余里的海淀一带大修圆明园。此后又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一再扩建,建成了举世闻名的万园之园。

在园子里有皇帝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军机处、六部、九卿在此都有值房,自然此处也有后宫嫔妃的宫苑。从康熙帝开始,每年三四月间就移驾圆明园,直到十一二月间才回到紫禁城。

刚回紫禁城,一场寒流就席卷而来,北京已是天寒地冻。咸丰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了军机大臣,殿内虽然已点起了两个火盆,但依然冷得伸不出手。当天所议的事情有四件,可议来议去最后都和银子有关,只有一件事算得上一喜。恭亲王的岳父兵部尚书桂良上了个折子,说内务府广储司银库现存大金钟三口,应通融变折,以济军需;另外历年查抄获罪官员家产亦应核实确数。

正为银子发愁的咸丰立即要内务府查明回奏。内务府查明之后回奏,说历年查抄家产所得款项已陆续用光;只有金钟三口还在,约重三万三千余两。他当即决定拿这三口钟铸成金币充作军饷。

“铸钱造币的差使也是件大事,总要派位亲贵大臣去督促才妥当。朕的意思,老六办事干练,这件事就让他去办好了。”咸丰听完回奏之后慢慢说道。

军机大臣都感到有些意外。咸丰向来对这位六弟多有提防,登基三年来从未让老六办过与军国大计有关的差使。不过大家久经官场,脑子一转就反应过来了——大概皇上有重用六弟的意思。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国难当头,长毛猖狂,皇上要重用老六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他们“喳喳”连声,表示将这件事托给恭亲王去办再合适不过。

咸丰在当皇帝前与恭亲王是最亲的兄弟。咸丰排行老四,名奕,恭亲王排行老六,名奕。奕母妃早丧,是奕的母妃把他拉扯大的。他俩都非常聪明,道光皇帝在立谁为储上犹豫不定,直到病危还未拿定主意,于是决定死前再试最后一次。

奕的师傅杜受田告诫他道,皇上说起身后事,不要多嘴,只需伏地痛哭。而奕的师傅则让他将军国大政提前考虑,说皇上问起身后事,不妨亮明自己的主张。结果奕的表现让道光皇帝颇为满意,认为他仁孝宽厚,可承大统。但老六的聪明也实在可赞,所以留下遗旨,咸丰登基后要立即封老六为亲王。

自咸丰登基以来,这位六弟表现得十分恭顺,还时常赋诗称颂咸丰英明神武,对自己却常常自贬,表示要埋头书斋,好好读书,去掉浮躁的毛病。

在得到融钟铸钱差使的当天下午,他就递上了奏折,先是谢恩,然后再表决心——臣唯有督率司员,始终奋勉,勤慎奉公,以期无负圣主委任之意。

咸丰看到奏折后,尤其对“圣主”二字颇为满意。而且恭亲王对如何防止工匠们掺假偷漏,如何减少工料、炉炭、棚座等项费用也都一一列出措施。他很高兴,传旨召见恭亲王。

恭亲王急匆匆赶到养心殿西暖阁,进门便行大礼,脑门在金砖上磕得“砰砰”直响。

“老六,礼到就是了,朕心里明白,你快起来吧。”咸丰见状轻轻道。

恭亲王又要叩头谢恩,咸丰抬手制止了他:“六弟,不必如此多礼。自从朕登基后,国事繁杂,长毛作乱,千头万绪,所以咱们兄弟见面的时候少了。朕有时深夜醒来,常想起当初咱们一起读书的情形。那时候你顽皮,常在书里夹虫子把朕吓一跳;冬天下雪的时候,咱们就把马扎当雪橇,一个拉一个坐,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你摔到了地上,你后脑勺还磕起了一个大包。”说到这里,咸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此时恭亲王却眼含热泪,呜咽有声。咸丰有些诧异,惊讶地问道:“老六,你这是怎么了?”

恭亲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皇上又比以前消瘦了,臣弟见在眼里,痛在心里。从前臣弟常听到皇上爽朗的笑声,可是自从登基以后,皇上却很少这样笑了。长毛作乱,皇上宵衣旰食,而臣弟却百无一用,所以悲从中来,请皇上恕臣弟失仪之罪。”

这话不论真假都令咸丰十分感动,他眼角也有些湿润了,对这些年来冷落这位弟弟有些愧疚,于是动情道:“六弟,你能这么说,朕心甚慰!六弟不要自责,要论聪明智慧,其他兄弟没人比得上你。只是你还年轻,朕不能骤然给你大任,不然对他们也不好交代。”

“臣弟愚钝,不敢心存妄想!”恭亲王把太监奉上的茶水捧给咸丰,“臣弟奉旨铸币,知道这是皇上对臣弟的历练。多事之秋,朝廷用度艰难,融钟铸币事关军国大计,所以臣弟不敢稍迟,立即与户部商议出具体办法,请皇上圣裁。”

“老六啊,不是朕夸你,你的办事能力也是无人可比的。你的折子朕准了,回去后好好办理。”咸丰迟疑了片刻,又有些歉然道,“老六,如今你已娶了福晋,该有自己的府邸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恭亲王的反应。

清制,皇子们成年后要搬出紫禁城,住到自己的府邸去。恭亲王今年春天大婚,再住在紫禁城显然不合适了。虽然是照例的事情,咸丰心里却觉得是在赶老六,好在他已有了补偿的办法。

“朕其实也愿你住在宫中,但祖宗成法俱在,由不得朕啊!朕已决定把庆郡王的府邸赐给你,这所府邸原是和珅的宅邸,和珅被抄家后,先是赐给了十公主,再后来又赐给庆郡王。道光二十二年,庆郡王获罪夺爵,这所府邸就一直空着。朕亲自去看过,有多进院子,后花园也大得很,稍稍收拾一下就是一等的亲王府。”

要搬出紫禁城,恭亲王心里自然有些失落。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整座紫禁城曾有机会完全属于他,如今却要搬出去了。但他心里明白得很,不可再有任何妄想,否则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扑通”跪倒,叩头谢恩。

就在这时,御前太监安德海擎着密折匣子进来了,见恭亲王还在,他就又退了出去。咸丰大声道:“小安子,鬼鬼祟祟成何体统?是什么折子,快拿来给朕看!”

咸丰没让恭亲王跪安,所以他只好垂手站在那里。这份密折正是徐广缙报告岳州失守的消息的,虽然他极力粉饰,但也无法掩盖岳州失守的事实。咸丰见他把岳州失守的责任全都推到湖北巡抚常大淳、提督博勒恭武及岳州地方官员的身上,心里十分震怒,拍着龙案怒吼道:“徐广缙真是饭桶!没用的奴才!”

安德海急忙奔过去为他捶背,还劝慰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咸丰气消了些,指着密折说道:“老六,徐广缙把岳州丢了,更可恶的是他还把责任全推到别人头上。朕把剿贼的大任交给他,无论哪里丢城失地,他都难辞其咎!”

恭亲王听说岳州丢了,心里暗自吃惊,他必须想个办法劝慰皇上。他这位心高气傲的哥哥自登基以来就遇上长毛作乱,换了四任钦差去剿,可长毛却越剿越多,他的面子都丢尽了。他理解皇上的这番心思,所以要好好地劝一下,劝到皇上的心坎上。

“皇上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所授方略无不精当,无奈臣下平庸,贻误战机。”恭亲王先把咸丰洗脱出来,“不过,皇上不必过于焦躁,依臣弟看来,忧中也有可喜之处。”

“老六,你就不要拿空话来安慰朕了,这事还有什么可喜之处?”其实,咸丰还是很想听听“可喜之处”。

“皇上,臣弟是这样看的——长毛为什么北上岳州呢?这是因为他们没有攻下长沙。长毛在广西也攻过桂林,但最后也只好流窜他处。到湖南后,长毛十万大军围攻长沙近三个月,最终也只能继续流窜,这说明长毛人数虽然众多,但攻城能力仍然有限。岳州之所以被攻下来,那是因为官军大都集中在长沙,长毛乘虚而入。”恭亲王极力从忧中找喜,所以颇费脑筋,边想边说,“纵观历史,叛逆造反,开始往往势如破竹,因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且官军承平日久,一开始总是不经打。等几场仗打下来,能打仗的将军就脱颖而出了,而乱民却已是强弩之末。官军会越打越勇,最终取得胜利。现在正是官军大浪淘沙的时候,而长毛却是泥沙俱下,只不过是表面上声势浩大而已。”

咸丰对六弟的这番见解很是认同,道:“六弟的话不无道理,想我满族入关,八旗劲旅不过二十万,如今却只能当成回忆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朕也不是不理解,但像徐广缙这样推卸责任,着实可恶!岳州府县弃城而逃,着实可恶!不严惩他们,朕如何向天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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