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渐渐露出了眉目,但同时却又陷入了僵局:一方面南珠王家族常年在全球各地各种水域寻采异珠,之后卖到国际高端珠宝市场,或者像麦教授这种异珠收藏大家手里。而他们偏偏行事又极为隐秘低调,仿佛刻意要避开世人的目光,所以异珠交易全是通过中间人,现在甚至连他们目前第五代传人究竟是哪国国籍都不清楚,想要找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一方面,虽然他们有重大嫌疑,但苦于没有证据,如果仅凭麦教授的话,以及我个人的推断,说给警察听,恐怕换谁都不能相信。
我只好做长期抗战的准备,先在南京安顿下来,暂时租了一间房子。因为在南京举目无亲,认识的也就是麦教授和郭美琪,而郭美琪因为同是外地人,或者准确地说是外国人,她也是租的房子,所以我就不请自来,在她的旁边租了一间,好歹有个伴。平时有事没事就去听麦教授的课,或者泡在他的研究室。但去的最多的,还是九渊博物馆,因为我确实挺喜欢郭美琪,虽然还谈不上爱,但我发现自从认识她后,前女友给我带来的伤痛,竟然不治而愈了。曾经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走不出也不愿走出那个阴影,但遇到郭美琪之后才发现,原来你缺少的只是一束新的阳光。当那缕新的阳光照来,即便你不愿意出来也不可能了,因为原先的阴影处全是阳光,你无处可逃。
有次我问Maggie:“说真的,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研究异珠和奇贝异螺?虽然你喜欢,但也不至于如此吧?你家里同意吗?”
Maggie说:“人生最重要的两天:一是你来到世界的那天,二是你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当你明白了Mark Twain(马克·吐温)的这句话时,你或许就真的懂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听起来似乎有点儿道理。”
郭美琪笑着继续说:“家里的生意那是父母的,不是我的,况且我还有个哥哥,他是我父亲生意上的继承人;人生最重要的在于找到事业归属感,Stephen King(斯蒂芬·金)曾经说,你如果不能乐在其中,就不能成器。而我天生就对这行感兴趣,认识它、研究它、从事它,我感到很快乐。我想,你也不愿意做一份不能让自己快乐的职业吧?嗯?”
我佩服地说:“你似乎读过很多小说哦,又是马克·吐温,又是斯蒂芬·金,都是大文豪啊。不过细细想来,你说得还真挺有道理,我家也是做生意的,但我就是喜欢水,从小就喜欢。拼着挨我老妈揍也想法子要溜出去,后来游泳登峰造极、独孤求败了,又去考潜水教练执照。这不,要不是这件事,我现在肯定已经在当潜水教练了。”
郭美琪冲我胸脯来了一拳,说:“你这体格,做个潜水教练真是再适合不过。不过,要是做我保镖也挺可以,你的身手我很满意。”
我又想到那天晚上在郊区山脚下我一挑三的场景,有些扬扬得意,说:“要不是他们有武器,保证最后揍得他们满地找牙。我想问问,你工资能开多少啊?”
“什么工资?”
“保镖费咯。你不是说要我做你保镖吗?如果工资够高,我可以考虑的。”
郭美琪看着我的眼睛,抿嘴笑着说:“一分钱没有。”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过了会儿我问:“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麦教授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子女,还有啊,他不可能只是教书的吧?否则收藏异珠和奇贝异螺的钱,从哪里来的?而且还整这么大个博物馆,单里面的仪器和装备,我估计就相当值钱了。”
“你才见过博物馆里多少仪器和装备,要是一次性全给你展示出来,怕吓到你。麦教授1933年在上海出生,后来全家去了香港,在香港大学读的生命科学,之后又考到剑桥生物系读到博士。他之所以专攻贝类学,是因为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小时候就喜欢各种珍珠,长大了也难以自拔,后来又痴迷于龙的研究,就这样,珍珠、贝类和龙,一直走到今天。”
“那他怎么会在山海大学教书?还有实验室?”
“80年代末,90年代初,山海大学新开设了贝类学专业,想请他过来,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但麦教授竟然一口应允了,然后就来了南京这边。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每次总是只说一句话——龙的根在中国。”
“难怪我听他讲课,非常大胆创新,很多东西在我看来一般老师是不敢随便乱讲的。”
“是啊。他在山海大学威望很高的,校长和学校董事会都非常敬重他。”
我指着博物馆周围,说:“那购置这些东西的钱从哪里来?山海大学给他的工资再高,也买不起这么多吧。”
“本来他是长子,应该继承家里的珠宝生意,但他对做生意很排斥。他总说自然界的魔力才是最致命的,所以他的弟弟接管了家族产业,但是他分到很大一笔钱,于是他又将这笔钱交给自己家族的基金会运作,几十年下来,本金非但一分没少,恐怕利润都翻了不知多少倍了。所以,麦教授做这一切,全凭兴趣,因为钱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问题,而且他几乎看不上钱,除了‘龙的根在中国’以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世上顶困难的问题,没法用钱解决;世上最致命的魔力,用钱没法买到。”
我听得有点儿目瞪口呆,Maggie接着说:“Sanhoi这个珠宝牌子听说过吗?”
“当然知道了,跟Tiffany(蒂芙尼)一个级别的嘛。”
“那就是麦教授家的,而且只是旗下的一个品牌而已。”
我实在佩服地连连摇头,说:“这么大的家私他也舍得全推掉,厉害,厉害。”
“最厉害的还不止这点,麦教授终身未娶,年轻时很多姑娘追求他,甚至现在都快七十的人了,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姑娘照样多得很,但麦教授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当然也没有子女咯。不过这个方面,我不太好细问啦,毕竟属于人家的私人感情问题。”
那次谈话之后,我在心底对麦教授,除了帮助我调查爷爷的事情的感激以外,又多了几分重重的崇敬。
有天晚上,我和Maggie从酒吧出来,两人一起往回走。在离小区不远处的路口,突然听到一阵警笛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很是清晰刺耳。我不由得停住了步子,探头朝那边看去,依稀能看到蓝红色的警灯在闪烁。
看到警车停的位置,我就明白了,那是一家洗浴休闲中心,我幸灾乐祸地嘿嘿笑了出来,对郭美琪说:“有人要倒霉了,哈哈。”就在这时,在我和警车位置中间的一条巷子里,冒出一个人影,慌慌张张探头往警车那边,就是洗浴中心的大门处偷瞄几眼,然后瞅准机会,撒腿就往我这边的路口奔来。
跑过路灯下面时,我清楚地看到这人连裤子都还没来得及完全穿好,是两手提着裤腰跑过来的,内裤后面的上半部分都还露着。我都快看傻了,心里只觉好笑,小声说:“敢情这小子是从后面跳窗户下来的!漏网之鱼啊!”
那人是从我右侧跑来的,到了我这里的路口,虽然看见了我,但也没在意,往右拐了个弯继续朝前跑,目标正好是我和郭美琪暂住的小区。我呢,乐得不行,跟郭美琪一起,也继续朝前走。
没过多会儿,前面那人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回转过身,我心里好笑,心想:“尼玛,不会是良心发现,要回去自首吧?”
很快,我和Maggie就走到了这人的位置,从他身边经过时,我觉得有点儿不正常,因为他一直盯着我看。虽说我走夜路从来不怕任何人,因为身高体格在那儿摆着,一般打劫的估计也得先掂量掂量,但被人这样盯着就有些不舒服。于是我也朝他看去,皱起眉头,正准备说“看什么看?”时,那人突然惊奇地小声喊道:“宣哥!”
我彻底愣住了,郭美琪在一旁也颇感惊奇,我仔细朝那人瞅了瞅,终于想起来,这人竟是多年不见的发小——“杜志发!”这个时候,他已经把裤子完全穿好,又把胳膊下夹着的帽子戴上。
我警惕地朝后看了看,也顾不上说其他话,和郭美琪两人带着他就往小区跑,一气跑进电梯,直到电梯门关上,才靠着墙舒了几口气。
由于这事太过突然,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先仔细打量起他来。杜志发个头比我稍矮,属于瘦子的范畴,如此狼狈逃窜下,竟然仍不忘摆酷,进了电梯之后,还从兜里掏出一副咖啡色墨镜架上,穿件大开领衬衫,脖子上挂条粗粗的金项链,头上却戴着一顶黑人说唱歌手常戴的那种礼帽。看起来虽是混混打扮,却给人一丝莫名的喜感,不过这哥们儿原本就挺搞笑的。
说起来跟他的相识也是缘分,那时候我总是喜欢跑到城东的七星湖游泳,放暑假时,也有很多别的小孩子去那里玩或者钓鱼。
人如果某项技术好,总是喜欢不由自主显摆一下,我也不例外,所以,要么在水里做个倒栽葱的姿势,只留两条腿在水面,就跟花样游泳运动员似的;要么,找个很高的台子往湖里跳,以引起别的孩子的注目。
有一天,我刚在水里做个花样,旁边突然嗖的一声蹿进来什么玩意儿,紧接着便有东西在水底拽住我的脚脖子,使劲往下拉。开始我还真被吓了一跳,等完全潜进水里,才看清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孩子正抱住我的腿。
我一时火起,在水下顺势也抱着他,死死压在他身上。心想让你他妈的耍我,淹死你个狗×的。就这样,两人在水里,谁也不服谁,但我人高马大,他却瘦的跟个水猴似的,在水里一旦被我抓牢,就吃很大亏。
到最后,我见他竟然好久都不动了,吓了一身汗,寻思别真给淹死了。慌得连忙往上拽,等到一浮出水面,杜志发这狗×的突然起身,拼了全身的力气,一把将我又摁进水里后,然后踩着我的肩膀,逃到了岸上。
从那以后,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成了好朋友。
不过他家境没我好,成绩比我还差,但说实话因为喜欢玩水的孩子,很少,你要是喜欢玩个游戏,那是随便一找就是一大把,所以我们两个喜欢玩水的,从小彼此间,还真挺有那么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关系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整个深圳和周边,就没我俩没去过的水域,再后来,我上了大学,他没上,在亲戚介绍下,去了澳洲当珍珠潜水员。因为澳洲西北部海域也是世界珍珠的一大产地,属于南洋珍珠,母贝是一种叫作白蝶贝的贝壳。虽然现在也是人工养殖,但毕竟是养在海水里的,有一定深度,到了收获季节,包括平时的生长期,都需要潜水员下去,所以这种替珍珠养殖场干活的潜水员,就叫作珍珠潜水员。
我一看他这造型,忍不住扑哧笑了,说:“我×,你逃窜时还不忘胳膊下夹帽子,兜里揣副墨镜,一脱离危险先戴帽子,再架上墨镜,时刻保持派头。兄弟,你真是够可以的啊!”
杜志发说:“也就只剩这身行头了。”然后嘴角稍微咧了一下,指着Maggie说:“你女朋友很漂亮啊。”
我稍微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说这个,然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再回头看看郭美琪,她没有太强烈的反应,特别是没有否认,顿时心里喘了口气,沾沾自喜。
这时电梯到了郭美琪那一层,她出了电梯,朝我摆了摆手,说声拜拜,明天见。我也跟她道别后,电梯门关上继续朝上走。
杜志发傻了眼,指着电梯门外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很夸张地说:“宣哥,你和你马子分居?”
“别激动,才和她刚认识不久,还没确定关系呢。”
杜志发抖了一下肩,说:“那我岂不是刚才帮了你一小下忙?嘿嘿。”
进了家门。杜志发还惊魂未定,我去拿了瓶朗姆酒,倒了两杯,坐到沙发上,然后问:“你不是去了澳洲替人采珠吗?怎么回来了?”
杜志发说:“别提了,那边报酬是高,差不多一天能有八千块钱……”
我吐了下舌头,打断道:“每天,八千块?澳元?”
杜志发笑笑:“折合人民币八千块,要是澳元,那尼玛还得了。高是高,但工作量也大啊,每天要在水下待十个小时,累得哥们儿想死。所以攒了点儿钱,想想还是回来了。”
“那你怎么在南京?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笑嘻嘻地问道。
“昨天刚从上海下的飞机,然后想来南京投靠一个朋友,谁知他人不在。晚上一个人多没劲,所以就出来找点儿乐子呗,真丧气,衣服刚脱掉,就尼玛……咳……不说了。你呢,你怎么也在南京?”
我抿了口酒,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把最近的一系列事情告诉了他。
“现在有什么打算?”杜志发递了根烟过来,“还继续在那什么博物馆待下去?”
我朝后靠到沙发背上,一手敲着额头说:“不待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爷爷这事不弄个水落石出,干什么的心思都没有。况且,要是完全没法验证我的猜测也就算了,关键是还真遇上被人跟踪,抢车、书和电脑,防止我们无意中发现爷爷研究的具体内容,怕我们追过去。你说,这摆明了就是已经证实了我的怀疑,我怎么能放手?”
杜志发嗯了一声,叹了口气,说:“咳,这人要是想成点儿事,就会有麻烦,就会有人惦记着你的那点儿本事。还不如做个没用的人,那就不会卷进任何事端,自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挺好。”说完,闷头喝酒。对他这番无用论,我竟一时无言以对,也真是绝了。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便问:“按理来说,你每天八千块的工资,这几年下来,怎么不也能存个百十万、几百万的?回国后什么也不用干,这辈子也够了。”
被我这一问,杜志发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支吾了两下然后说:“那边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下水的活计,其实最忙的时候通常是每年的二月份,那是潜水采集白蝶贝的时期,也是我们珍珠潜水员赚钱最多的一段时期。过了那一阵子,也就只剩对养殖场日常的海底维护和检查,翻转翻转贝壳之类的事情,就没多少钱了。再加上我这人花钱不经大脑的,你看我这个。”说着,他伸出手腕露出一块手表,“知道多少钱吗?”
我摇摇头,他说:“四万澳元,二十万人民币。另外澳洲那地方,工资虽然比美国高,刷盘子的抵得上白领,但物价那也不是一般的贵,而是超级贵。宣哥你也知道,我这人爱玩,经常出去high(这里指找乐子、玩儿),兜里的钞票跟进了点钞机似的,全都流出去了,为澳洲人民的娱乐事业、赌场事业和赛马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所以,这些年虽然相比国内,我好像是赚了不少,但其实没能存住,都花完了。”
我叹了口气,笑着说:“你也真够可以的,一个潜水员带块二十万的手表,嘿嘿,无语。”
“哎,这你就不懂了。干我这行,手表最重要,手表对于潜水员而言,已经不是看时间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某种意义上是护身符。护身的东西,当然得买好些,保命啊!”
“我就不懂了,手表跟护身符有什么关系?”
杜志发指指我胸口,不以为然地说:“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挂的那颗龙牙,又能保着你什么?”龙牙这个东西,杜志发是知道的,毕竟打小就认识,处了这么多年了。
这下倒是让我没话讲了,他接着说:“根据我这些年的理解,但凡在水下能安然无恙的东西,甚至只有在水里才能体现价值的东西,龙牙、潜水表之类的,就可以作为潜水员的护身符。有些东西你不信不行,虽然说不清道理。你知道第一个发现‘老子之珠’的潜水员是怎么死的吗?”
“你别说,最近我还真就学了不少关于珍珠的知识,‘老子之珠’我头一天在麦教授的讲座上就听说过了。据说‘老子之珠’是一个砗磲贝所产,当时那个潜水员并不是专业的采珠人,所以他直接伸手进去,谁知砗磲猛然合上了贝壳,夹住了潜水员的手,他没法挣脱最后活活淹死了。你可能也知道,砗磲那玩意儿,相当大,特别是能产出‘老子之珠’那样大个珍珠的砗磲,恐怕体量大得惊人,被它夹到,就跟在你手臂绑上两个石磨盘一样,鬼才挣脱得了。”
杜志发点点头,说:“是的,但这只是一部分,还有另一部分事情你不知道。跟这个潜水员同时在海底的,还有另外一人,当时他手上带了块表,不过那时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潜水表,只是普通的有些防水功能。蹊跷的是,两人同时发现那个砗磲,但这人手表的表带突然松了,掉了下去,他就先去捡手表,另一人便上前伸手取珠,被砗磲夹住最后淹死了。而那个捡手表的,却最终得到了老子之珠。你说这怎么解释?巧合?天底下没有巧合,巧合只不过是人对于没法解释的事情做出的自欺欺人的解释罢了。”
我听他说得有些道理,也就点点头。那时,我还真的只把龙牙看成是护身符那样简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