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我想说点什么,总有一种担心,我怕自己说的没有用,甚至会觉得不说为好。我真的可以只用音乐去表达,而不再诉诸文字。但是,断断续续地,总有一些东西记下来了,既然已经是写下来的东西,就总会有拿出来与人分享的念头。
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谁都不能说自己的观点比别人高明,但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我从没有想过我的某些观念可以成为指路明灯,匡时救弊,如果它能给一群数量并不太多的人一点启发,就还算是有那么点价值。愿这个期望不致落空。
摇滚乐,或幸福的子弹
摇滚乐是什么,下一个定义并不容易,在音乐形式上很难界定。比如莱昂纳德·科恩,从音乐形式上看,根本听不出他摇不摇滚。但是波诺这样的人物都会说,我走到今天就跟两个人有关,一个是鲍勃·迪伦,一个是莱昂纳德·科恩,你能说科恩不摇滚?
摇滚乐根本的功能在于:别人不能说的话我来说;别人心里想的,说了没人听的话我来说;别人说了以后成为废话,或者被忽视和压制的话我来说。它永远说的是真话,是针尖麦芒的话,是站在风口浪尖的话,同时也是体现和代表当时社会的人们整个生存背景和生存状况的话,这是摇滚乐磨灭不掉的色彩,你非要不让它带有这样的色彩,那它就不是摇滚乐了。摇滚乐本身不仅仅是音符,它最大的魅力就是它关心它所处的社会,关心这个社会里的人,并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个摇滚歌手,特别是在他成为公众人物之后,便不应该只享受公众人物的虚荣、头衔和财富。面对社会上的各种苦难,或者重大事件,他必须发言。比如说“7·23”高铁事故,首先,我会在微博上表明我的态度;其次就是在张北音乐节,我号召现场的十万人把手指向天空,为死难者哀悼。在我能说话、说出来的话有人愿意听的时候,我就会去说。
为什么我们有时候不敢说话呢?说白了就是怕承受不了失去名声给你带来的一切东西之后的失落。其实一个人所能享受到的东西就那么多,而真正幸福的人也不在于他拥有了多少,而在于从没有到有的那个过程。失去一点东西没什么可怕的,人,要比就比衣服脱光了以后的能耐,要打架,那就来,谁要想说服对方,那咱们就讲道理。
体现在音乐里面的时候,我也写了《名利场》和《有意思吗》等很多歌曲。你看到那么多人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即使你不去评价,起码应该把你看到的东西呈现出来。很多时候,看似最表象、最琐碎的东西其实恰恰是最深刻的东西,也最能表现一个时代的状况。安迪·沃霍尔最重要的作品,一个是一片可乐罐,还有就是一百多个梦露。“看着电视上的节日晚会……听着电台里的明星访谈……聊着网络上的花边新闻……”我写这样的歌词,并不是觉得我过得比别人好,或者我过的不是这样的生活,这都是我感同身受的情形,我在生活中遇到各种问题的时候照样焦头烂额。也许,这里面没有多少高深的东西,但是在我把它变成音符的时候,你得尊敬我。
摇滚乐也不单单是要抨击、批判,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向度,就是要让人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生命本身的爱。面对一件事情,面对那些邪恶的人,你跟他来硬的,他们不怕,来吧,没用。你对它直接的抨击和批判并不一定能改变什么,但可以从另外的角度,让他们受到触动和感动,让另外的人对这个世界还抱有希望。所以摇滚乐从多个角度去切入现实,肯定要比单一的角度、方式更好,更有用。
如果把摇滚乐看成一种产业,它可以说是娱乐的一部分,但是,作为创作者,不能这样考虑问题。它作为娱乐的一部分,也仅仅是一种数字上的意义,比如它的市场份额。不可否认,摇滚乐一定有它轻松、好玩的一面,但它不会以娱乐为核心,它更大的功能是建立每个人更强大的心理基础,给精神层面带来更大的快乐。
摇滚乐有它自己必须坚持的东西。第一是不妥协性,首先就是你的世界观和你的态度的不妥协性,我可以为国家写一首歌,但是你不要告诉我我能够写什么,不能写什么,或者必须出现什么字眼,要不然你就别找我。这就是摇滚乐的不妥协性,我只说我发自内心的东西,说自己想说的。拿《我爱你中国》这首歌为例。你可以想像,一个自我标榜为摇滚歌手的人,竟然写了这么一首歌,而且从前就有一首这样的歌,名字还一样,再而且,这首歌确实不是在批判、在反社会,它就是在说“我爱你中国”。但是一定不要忘了这首歌里包含的那种心酸和伤感。《我爱你中国》这首歌就是我对自己的一个挑战。这是我的国家,我凭什么就不能写,如果你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请问你是不是有病?况且这首歌里面表达了那么多的难过和纠结。
第二点就是真实性。摇滚乐不是赶时髦,它有永恒性。我们现在听披头士、鲍勃·迪伦,听他们好多年前的作品,仍然觉得非常感人。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真实地反映了歌手的内心和他所处的时代。如果说,一个电视台跟你约一首歌,这首歌必须时髦,应该跟另外的哪一首一样,这个时候,就没有摇滚了;当你去参加一个活动的时候,一个人告诉你,现在这就是潮流,你就不能怎么怎么做,只能在这个划定的范围内怎么怎么做,这个时候,摇滚也没了。
第三,用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就是革命性。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又红又专,但是这一点所体现出来的效果是比较容易分辨的。那就是摇滚乐会一直走在潮流的前面一点,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上,一首歌不会因为过去了十年八年就显得陈旧,它诉说的仍然是你当下所关心的问题,说出了人们心里面一个共同的声音,而你也能完全地理解它,不会不懂。但对于那些做“行活”的人来说,这几点都不成立。音乐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种生计,他们会很清楚什么样的音乐风格最容易受到欢迎,歌词怎么写才不会出问题,不会触及敏感而危险的字眼,审查通得过。说白了,做“行活”的就是音乐写手,他们与摇滚歌手的选择不同,我不会去指责这些,也不会看不起这些。因为必须有人做这个事情,你有这个本事,用它来赚钱、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我尊重你。但你千万不要告诉我,除此之外,你的作品里还有别的东西,还有这样那样的意义,这样说就有点尴尬了。好在现在大家都还挺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也都挺互相尊重的。尊重,来源于了解事实,承认事实。
这种革命性其实不一定只有摇滚乐里才有,其他的东西里面也会有。比如说苹果的电脑和手机,他们设计出来的东西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有它自己的一套系统,但是很实用,外观上也很简单。在美国,你几乎看不到有哪个年轻人掏出一个手机是别的牌子的,他们会觉得,我就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就是要用苹果。它最大的附加值就是文化植入,事实上,从成本上讲,它该值多少钱大家都清楚。而反观苹果的战略,是几十年前就已经形成了的,几十年前他们就这样做事,一直到今天。
还有最后一点,就是摇滚乐的平等性。摇滚乐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民族,不同水平、不同历史的音乐人都是平等的。在摇滚乐面前,当我准备说一句话,把一句话变成旋律的时候,大家都是公平的。任何一个刚起步的年轻人在家里写的一首歌,表达一个看法的时候,比如对自由的看法,跟约翰·列侬、鲍勃·迪伦的歌是完全平等的。
在学校的时候,我学习的主要是古典音乐。在音乐的伟大性上,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觉得流行音乐比古典音乐更好、更伟大,因为流行音乐往往要借助语言去表达,而古典音乐不需要。但是语言提供了一个方向,那就是你可以表达更具象、更有想像力的各种意象,更容易表达自我。古典音乐需要表达的是作曲家和那个年代的整体气质,这是古典音乐的最高境界,但是也可能带有百分之二三十的个人色彩。而摇滚乐确实更能够表达年轻人的内心、更自由,我想,作为一个年轻人,在听到了好的摇滚乐之后而喜欢上它,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中文歌曲里面,当时给了我最大震动的是崔健和罗大佑。崔健确实是太棒了,他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地位,不是偶然的。你会发现,他无论是歌词还是音乐性都很出色。录音上也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这张专辑,在当时那种条件下,制作成那样,真是相当不容易。崔健就是一个标准,一个人能够受到那么多的人认可,他必须是有很多过人之处的。那时候,如果有谁写了一首歌,拿给别人看,别人夸你的时候就会说:“写得真不错,挺像崔健的。”在歌词这方面,后来做得比较好的就是张楚。我们现在一般都知道崔健的地位非常高,对中国摇滚乐的发展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但其实罗大佑的伟大程度,并不比崔健差,那张《未来主人翁》也是很了不起的。
但是摇滚乐进入中国的时间太短了,大家都疯狂地去吸收、学习、模仿国外的东西。我们中国人做事往往会进入这个阶段,首先,得是头发、衣着,拉好摇滚的架势,把外在的东西先学出来。我觉得这个也没有问题,但是更重要的东西就没有了,不能在音乐创作上不断地学习、深入,所以也不能由此提升自己精神层面的表达。其实也不是说大家不努力,有很多人也在各个方向上钻研,但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能力也不同,也有可能自己的精神被某种想法,或者一些外界的因素给束缚了,所以经过十几年以后,每个人做出的成绩也不一样。
中国的摇滚乐还有一种悲哀,这种悲哀来自于中国的听众,他们必须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唱什么,而且特别挑剔,还会形而上地给你戴很多帽子,安很多的头衔、概念。老崔就经历过一段这样的时期,他说你们别把我当成这个那个的,我的歌里也没有那么多政治含义什么的。这里面的确有危险,摇滚乐所表达的东西很容易被人们放大、夸大,把它的内容复杂化。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复杂。比如《花房姑娘》,你就把它当成一首给一个妞写的歌又怎么了?“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可以说它写的是一个人的孤独,人就是孤独的,它没说假话,但要说它有政治指涉,就有点过分了。咱们就说,这是写一个人泡一个妞,感觉她特别好,给她写了一首歌,多好啊,为什么非得把它解释成恨不得批判社会、批判政治的高度?当然,我这种说法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但事实上,摇滚乐真没有那么复杂。如果说你从一首歌里面还听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那就挺好了,没必要非得作出那么多的解释。艺术杰作的真正妙处就在于,它永远会给你一种双重感觉,不像那种网络歌曲,说你不爱我我就得去死,你听完了,觉得这人就真的是要去死,没别的。而好的作品总是让你觉得它在说点什么别的,齐白石说过,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似与不似之间,你会觉得它永远有那么点言外之意,那就对了。鲍勃·迪伦的作品就是这样,他并不是张口闭口全是政治,而是把大量的美国人的口语,把生活里的细节,还有一些事件,用一种不经意的语调表达出来。
中国有不少音乐学校,但很多老师教着教着就把学生教歪了,要么就是教学生一堆概念,要么就是教学生比谁的吉他弹得快。如果我有一所学校,或者有学校请我去教学的话,要是一共讲两年课,我会用一年半的时间给他们讲为什么要弹琴,音乐最能打动人的是什么,什么样的作品是好的;而不是总给他们讲该从哪一品弹到哪一品,或者必须在每分钟两百四的速度里把《野蜂飞舞》弹完。教他们这些干吗呀?因为我知道,所有的吉他和弦都可以在一年之内学完,所有的技巧问题都能在五年之内解决,但是学完这些出来,照样没饭吃,大部分人,即使是再弹十年,也弹不过我现在的主音吉他。有些时候我们会误导一些孩子,而当他明白这样不对的时候,他又要花精力去重新架构自己的精神和心灵层面的东西。我也不会去给学生说空话,云山雾罩地谈概念,就跟他们讲你该怎么写,为什么这首歌好,分析到极其具体的程度,先把最基本的东西弄明白,创作和表演才是靠谱的。
不管你以后有多牛逼、多反叛,即使你惊世骇俗,但是你该受的教育总不能不受。其实我们看看摇滚音乐史上最反叛、最惊世骇俗的几个人,比如吉姆·莫里森、吉米·亨德里克斯、米克·贾格尔,有多少搞摇滚乐的能比得上他们的教育程度?这方面你比不了,而你的勇气又做不到他们那样,你敢在舞台上把裤子脱了吗?一说到这个,你又开始批判这个,其实你就是唯唯诺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总之,自己不行的就是不好。
必须在最基本的东西——什么是调性,什么是节奏,什么是视唱练耳,什么是合作里面最重要的,什么是词曲创作里面最关键的元素——过关了之后再探讨其他的东西,那时候才立得住,才能有底气、有质量地呈现你的反叛。没错,一首歌,有了好的旋律、和声,它可能还是没有灵魂的,还是空壳,但是不要忘了,摇滚歌手不等同于诗人、哲学家、小说家。我看到过很多歌词和文字很棒的歌手,但是当你听到它成为歌曲之后,就会觉得他还是应该去做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