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什么时候天就亮了,她听见一阵叫好声和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处传来,便循着声音走去。
那是一个练兵场,一个看起来约莫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在马背上熟练地舞着回马枪,眼神里透着稳健和自信,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都为他叫好。
他好像突然发现了她,骑着高头大马向她缓缓靠近,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了。
“少爷,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声音惊扰了一诺,她睁开眼时,只见床前白色纱帐随风清扬,这才发现原来又是一场梦,她感叹这么多年每每梦到此处总会被惊扰,无缘见着那少年的模样。
莫淇在梦里向她展示的画面总是断断续续的,她总不能很好地领悟莫淇的用意。
若说少卿终于抱得美人归,在这新婚前夜本该心情舒畅的。
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愿相信季月那套挑拨离间的说辞,“什么叫莫淇已死,双胞胎姐姐莫黎顶替妹妹出嫁......把我何少卿当作傻子么,三言两语就妄图想要左右我的判断......”
但是莫淇白日里的举动确实反常,他理不清楚、想不明白,终于按耐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
“小六,我有些事要问她......”
小六打断道:“可是少爷,大婚前,新郎新娘见面,会不吉利的......”
少卿望了望这个刚进府不久、年纪尚幼,还未学会看懂主子脸色的丫头,无奈地说:“白日里已经见了,依你的说法早就不吉利。你就不要再操心这些了,退下吧。”
小六作了作揖,后悔自己心眼儿太实。
一诺听到了少卿和丫鬟的对话后,心里惊喜不已——老天爷待自己不薄,送自己这么个风流倜傥的豪门阔少。
男人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响起,黑漆漆的屋内就亮起了豆粒大小的烛光,少卿举着蜡烛站在床前,隔着纱帐轻轻唤她:“你醒着吗?”
一诺知道少卿来探访的目的是要问她些事情,心里开始紧张地打鼓。
毕竟,她连自己的处境都搞不清楚,更不用说要给他解答什么,好在,她脑筋转得快。
一诺端着一副贞洁烈女的架子,避重就轻地说:“你真是枉读了圣贤书,竟不知既读孔孟之书,必答周公之礼的道理。居然不顾……”
少卿打断她说:“既然明日就拜堂成亲了,也就不算太越矩。”
说完,掀起纱帐,走到床前,观察着她的反应,想从她的举动中寻出一些蛛丝马迹。
一诺听他这么说,情不自禁地抬眼望他。
四目一对,一诺便被他那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柔情给触动了,她那颗少女心如同被小鹿撞触着,紧张万分、激动不已。
可是,很快一诺的智商在几秒的视觉冲击后,迅速上线,“可是,古代男女有别,就算姑娘再怎么奔放,也不可能在未成亲之前就住进男方家里吧。除非,莫淇是他的童养媳?那我嫁进来,地位岂不是很低……”
从那个时代背景出发,少卿的莽撞让一诺觉得他对自己极不尊重,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落的。
她不能忽视自己对他的好感,可是她想要对等的爱情。
于是,她一把将纱帐拉下,在少卿惊骇不已的眼神中,将他隔离在帐外。
可是,不几秒的功夫,她这个纠结的处女座女人就开始后悔了,好在她真得聪明。
她脑仁转得飞快,很快便想出一套合乎剧情的理由来拒绝他,“我既已决定与你成亲,便不会再逃,你大可不必这样死守着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就不好再追问,但又怕她一个人待着,会再被有心人算计,于是想到一个法子留下,“我就在这外间睡下了,有什么事就叫我。”
少卿的脚步声渐远,大概到了厅堂,他故意轻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嗽是暗示他们两人相距的距离,好让她放心。
他的这个举动既不失君子之仪,又彰显了对她的包容理解。
“或许,他就是与众不同呢。”她的心头竟泛起一阵涟漪,感性不仅手撕了理性而且渣也不剩。
她痴痴地猜想,刚刚梦里的那个少爷是不是就是他呢?他身材高大,舞刀弄枪的样子一定很潇洒。
这边他二人静静地睡下了,那边何老夫人房中可是异常的热闹。
一个妙龄女子在屋内来回踱步,远看绫罗绸缎将她身材裹敷得曼妙婀娜,近看她柳叶眉、瓜子脸,一双眼睛如绕雾青山,朦朦胧胧很是迷人。
“你别在我眼前晃了,行不行!”老妇人望着女子不停走动的身影,觉得脑袋发晕。
“姥姥,少卿的事您是不打算管了?”女子撅着朱红的嘴唇,不满地问。
“怎么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什么事只要一扯上莫淇,他整个人就疯了。” 老夫人不停地摇头,脸上极其痛苦,长叹一口气。
“姥姥,您可别犯糊涂,渔村的人可捎信儿来了,莫淇被火烧死了!”女子仔细地观察着老夫人的反应, “姥姥,就算莫淇没有死,以莫淇的个性她怎么可能会跑了之后再回来!如今西苑房里的肯定是莫黎啊!莫黎贪慕虚荣、手段狠辣,若说她为了这个少奶奶的位置杀了自己的妹妹,也是极有可能的啊!”
“作孽啊!”老夫人拍着椅子扶手,心里郁结难忍。
“如今,少卿只是不能接受莫淇的死,但是他可是极聪明的,若他哪天发现被那丫头骗了,那丫头要不是凶手也就算了,若果真是凶手……姥姥,您是知道他的,只怕到时候会闹出人命。”女子见老夫人神色痛苦,继续在火上加了一把柴。
“你不是已经捎话给他了吗,他还不是待在西苑不出来。他如今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若非要他接受莫淇的死,只怕他也会随她而去……这是他的劫数,旁人救不了,夜深了,你赶紧回去吧。”老夫人捂着疼痛的胸口,心说,如今她这个孙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已经不是她这个既年迈又体弱多病的老婆子能够管教得住的了。
“姥姥!”少女心有不甘。
“走吧!”老夫人无力地说道。
妙龄女子姓项,名兰心,是少卿的表姐,比少卿大了一岁。
出生时,老夫人见着这姑娘生得天生丽质,就因着“蕙质兰心”的典故,取了兰心这个名字。
兰心走到何府门口,一回头,眼中含泪,心中再有万般不甘愿,也是无可奈何,转身上了马车。
她年芳二十二,在古代,女子十八岁就是瓜熟蒂落的年纪了,但是她这个年纪却还待字闺中。想起这件事,她就时常独自垂泪。
五年前,老夫人见着她越长越俏丽,就许诺她等到来年开春了,就让少卿娶她过门。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那年何老爷带着少卿去外地贩私盐时,路遇劫匪,被抢走了全部值钱的东西。
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时,路过莫家,见一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立在门前,便向前讨水喝。
莫老夫人见他父子狼狈模样,心生怜悯,就请进屋中好饭好菜招待。
正吃着,莫淇就掀起帘子进来了。
那天,她穿着男人的宽大衣袍,握着长鞭,粗声学着戏里的京腔,“老祖宗,请受长孙一拜。”
“噗嗤”少卿没忍住笑出了声,莫淇转过身去看了看少卿。
她正值豆蔻年华,肤若凝脂,眉如墨画,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春日里刚解冻的溪流,宁静、清澈。
那份难掩的聪慧和那明亮的笑容如同从惨淡乌云中斜刺而出的亮光,夺目、耀眼。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犹如暖春里的微风一般悄悄吹过他的心头,一不小心竟扎了根,再也挥之不去。
次年,少卿再路过莫家时,见莫家门前挂着两个白纸灯笼,庭院中杂草丛生,一副破败景象。
他寻至后院,方才看见莫淇躺在一床露着棉絮的破被中,脸色苍白,气息微弱。
他将她一把抱起,走至前院突然脑后被人重重一击,顿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等他醒来时,手脚都被破布条绑着。
在他不远处,一个和莫淇长得极为相似的年纪稍稍有些年长的丫头正在火堆上烤着鸽子。
鸽子没有拔毛,屋里弥漫着羽毛烧焦后产生的糊味儿。
他惊诧地问:“不拔毛怎么吃?”
女孩不理会他,继续用手撕扯烧的黑炭似得鸽子。
“莫黎,你不记得我了吗?去年冬天,我和我爹来你家讨水喝。”
莫黎默不作声。
“你奶奶呢?”
“走了。”她紧咬着嘴唇,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走到床前给躺在床上的莫淇喂水。
莫淇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水顺着唇边流到了脖子上。
“她病得很重,不能就这么熬着!”
莫黎不说话,眼泪在眼里打转,将烤的漆黑的鸽子在水碗中涮了涮,撕成一条一条的,往莫淇嘴里塞。
“你把我松开,我给她找大夫。”
莫黎回过头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去年,我和我爹走投无路的时候,多亏莫老夫人雪中送炭,我这次来就是想报答她老人家的,你可以相信我。”
听到这里,她才跑过来,给他松了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
她头发蓬乱,衣服也破旧不堪,胳膊上、脸上还带着血痕,少卿心想这一年来他们肯定受了不少苦。
少卿将莫家姐妹接回何府,嘱咐何府上上下下好生照顾。
莫家姐妹就这样在何府住下了,而且一住就是四年。
在那四年里,少卿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莫淇。
少卿对莫淇的偏爱,细分析也不是没有缘由——莫淇与兰心确是不同的。
莫淇自幼生活在深山之中,与自然为伴,性格无拘无束,行为无惧不羁,喜逍遥,乐自在。即使是在她十四岁,莫老夫人突然离世,生活无所依傍时,也因着莫黎的悉心呵护,仍心似璞玉,不沾丝毫污垢。
再说兰心,出身不凡,在那种生活环境中浸染多年,自然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贵族特有的骄傲。加之,她这样的出身从小就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少卿的偏坦也只有隐忍的份儿。
但是再好的忍耐力恐怕也无力抵挡多年积攒的嫉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