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大家都在议论,说表面上看您是被罚到这闭门思过、学规矩的,但是实际就是来调养身体的。您知道么?听说,是少爷顾忌您的身子,求了老夫人许多次,才给您安置在这后山上,您看,这儿的空气好得呀,就和瑶池仙境一个样。”小六推开窗子向外张望。
一诺笑着说:“看不出你还是尊菩萨啊,瑶池仙境都去过。”
“我也是听那戏里唱的……”小六说完噘着嘴去收拾行李了。
小六只有十四岁,刚刚进的何府,和府里那些饱受“敲打”的丫鬟们不同,她不势力,不圆滑,常常还带着几分傻傻的稚气。
一诺不是盛气凌人的人,又生在自由年代,对奴役别人的肉体和摧残别人的心智都不感兴趣,平时就表现在从不在礼数上刁难小六。
“少奶奶,雯凤姐交代说这荒山野岭的,可不敢让您在这乱跑!”
“知道啦,您就让我安静会吧。”
“我这也是为您好!您可不能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一诺将小六赶到院子中,便开始认真地抄录《女诫》。
莫淇可是个才女,所以要假装她也要装得像一些,好在一诺擅长临摹,这不现在就在学着书上的字抄誊着,所以就算有人发现她的字迹与莫淇不同,她也可以义正言辞地说正在钻研大家的书法。
这样一笔一划地抄了一会后,就有些厌烦了,歪着头望着窗外发呆。
突然想起那梦的少年,就提笔在宣纸上做了一副画——一匹枣色骏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衣、黑裤,脚蹬官靴的男人,他腰带上坠了一块血红色玉佩。
一诺搁下笔,举起来满意地看了看,“男儿俏,一身皂,可惜没有看清脸。”
不知什么时候,小六突然出现在她背后,满是赞叹地说:“画得挺像的。”
一诺好奇地问:“我都没有画脸,你怎么看出来像啊?像谁啊?”
小六赶紧捂上嘴巴,小心地盯着一诺。
一诺把小六的手拉下,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你可要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不然我可要效仿雯凤啦……听说她再下手重点,那个杂役就瘸了。”
“少奶奶不要哄骗我,我说就是了。”
“少爷有个在军中做大官的远房兄长,武艺非凡,尤其擅长舞回马枪,又善谋略,长相出众。只是近些时候因着些人情变故,不再来府里走动了。”
“那你怎么见的?”
“我也是听府里人说的,不曾见过。”
一诺不解地问:“既不曾见过,又怎知他是画中人。”
小六得意地说:“小六不曾见过,少奶奶也不曾见过吗?嘻嘻……”
“未曾见过。”
小六推搡着一诺,“少奶奶您可别逗了,绍霆少爷的真容您会没见过?那些人情变故您也不知?”
一诺被这一串问题追打得无处可逃,不自觉地面露紧张。
小六不依不饶地问:“小姐,这里可没有旁人,您就悄悄地告诉我,您既与绍霆少爷相好,又为什么要嫁到何府来?”
“你让我从何说起……”面对小六刨根究底的追问,一诺有些招架不住了。
不知为什么,在她来到这个地方之后,那些莫淇曾经传递给她的画面,也随着莫淇的离去在她脑中渐渐淡去,那些她还能模糊地记起的极少数画面,却不足以让她游刃有余地以莫淇的身份活着。
关于莫淇的生平经历,她更多的是通过与何府的丫鬟们闲聊时旁敲侧击打听来的。
当着她的面,那些个鬼精的丫鬟们嘴里自然只有溢美之词,哪里敢对她的风流韵事指手划脚,也就是这个少不经事的小六敢这么肆无忌惮。
“就从您拜堂前一天怎么突然逃走了,后来怎么又突然回来了说起吧!”
“我不知怎么说……”一诺将画像重新铺展到书案上,静静地提起笔为那无面人添上眉眼。
小六还想追问,但是又想一睹传说中的绍霆少爷的真容,便立在一旁,仔细地看着。
待一诺画完,就立刻失落落地说:“少奶奶,这分明就是少爷嘛!您说那天是不是绍霆少爷回来接您了?不然您怎么会突然逃呢?他都来找您了,您怎么又回来了……您给我说说嘛,绍霆少爷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吗……您是怕落人口实才有心瞒我吗?您不要敷衍我,全都告诉我嘛,我会给您保密的!”
砰地一声,门被踹开了,少卿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巴掌扇在小六脸上,登时她脸上就浮出鲜红的掌印。
小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少爷饶命!”
少卿抬起一脚踢中小六的腹部,小六捂着肚子不敢再吱声。
一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不能任由小六被打死,便扑身挡住了她。
少卿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你就是这么管教丫鬟的吗?任由她在这里说长道短,造谣诽谤,何家倒成了她的戏台了!真真是大展拳脚!”
“她年纪小,少不经事的,这些只怕也是别人说的闲话,恰巧给她听了来,她哪里知道这里的轻重厉害。”
少卿对小六说:“你倒是说说是从何处听来的?”
面对少卿的质问,小六紧咬着嘴唇,一来她不能出卖朋友,二来腹部开始痉挛性的抽动,连求饶的话都不想再说了。
“她被你吓成这样,怎么敢再供出别人……你下手这么重,自己倒是一时泄愤了,她这么瘦弱,若是踢出个好歹来,下半生就毁了!”
少卿冷冷地说:“从她爹娘把她卖给别人做丫鬟的时候开始,她的下半生就已经被毁了。”
一诺脱口而出:“那我这个做了您四年丫鬟的人,是不是要感激您的体恤呢?”
少卿有些震惊,“这是什么话,这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不要听别人在背后胡诌!”
“小六是奶奶赏给我的,我和她主仆身份既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真心待我,就饶了小六,再寻个大夫来诊治她,不然,我就在这别院吃斋念佛,永不踏进扶城半步!你也休要再见到我!”
一诺说这话时并未有丝毫犹豫,倒不是她真的能清心寡欲到皈依佛门,而是她非常确定莫淇是少卿的死穴。
她越清楚这一点,就越容易掌控他。可是他越靠近、对她越好,她就愈发觉得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好,我今天便饶了她,但是这大夫只能明日再请了。”
“她痛成这样,只怕今晚难熬。”
“就是要让她知道做什么事都要先想想后果,若承担不起,就不要自不量力……”少卿转过头来,对小六说:“你还不滚?”
小六眼里噙着泪水,像只受了伤的猫咪,低着头躲了出去。
一诺怕她出事,想要追出去,却一把被少卿抓住,他冷冷地说:“你这样纵容她,只会让她吃更多苦头。”
“你这是什么话?你就这么喜欢虐待别人吗?那些个丫鬟、小厮面上看见你就像见了阎王,好像是彰显了你的权威,但是背地里他们只会恨你……没有人愿意生来就做下人的!”
“若换做我是下人,他们也会这么虐待我的,这是他们的命,改变不了的!”少卿仔细盯着那幅画,他对那个身型太熟悉了。
一诺将他的身体转过来面对自己,极诚挚地说:“这不需要改变什么,你只要在行为上克制就好了。即便你内心讨厌他们,只要你不去打、不去骂,就可以和和睦睦的。”
“所以你从来就没有打算改变初衷,近来所做的这些也都只是在行为上做出的克制吗?”他抓起那幅画摆到一诺面前,“我如今终于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在何绍霆的身体上画上我的脸了!你大可不必为了讨好我,变得伪善。”
少卿愤怒地将画像撕得粉碎。
一诺望着他的双眼,他那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愤怒,还有因着挫败感而难抑制的几分哀怨。
一诺紧紧地抱着他,“若是我,我会相信这些天发生的事都是出于真心的。”
少卿不相信她说的话,“那你为什么还要画那个人?”
她说:“我不确定,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你能否还会对我一如既往。”
少卿抱着她,字字铿锵地说:“至死不渝!”
一诺望着远山,心中苦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