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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夕阳垂地大江流

一排枪、一滩血、一个政权。——上海1939年。

这是一张香港的过期报纸,随意的搁在靠椅边上。舷窗外白云袅袅,霞光万道,一片绚丽夺目的神仙仙境。

飞机的贵宾舱里坐着六、七人,很安静,除了一个犹太小女孩调皮的在过道上来来回回的走,几乎没有特别的声音。

一个身形俊朗的年轻人,手搭在那份过期报纸上,头斜倚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长裤长到脚面,身上的领带、领带夹、皮带、袖扣无一不是精品,身上居然有淡淡的柠檬香气。这让坐在他对面的一名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带着一些异常的眼光审视他,他也许感应到中年人目光中所夹带的一丝不屑。他不介意,他只是不时的跟那个蹦蹦跳跳、来回瞎穿的犹太小女孩用希伯莱语交谈,小女孩笑声朗朗,青年人也是一脸阳光的柔和神态。

不时有穿着丝绒旗袍、充当的服务员的上海小姐飘逸而亲切的走过,回眸,微笑,拿烟缸、递丝巾。有人在询问飞机到达香港的时间,服务员殷勤作答,吴侬软语间夹带着两、三句英文,显得斯文有仪。

在这里,丝毫看不出,此时此刻,中国大地上正对着一片血火横飞的天空,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烟囱里正熬着犹太人的骨血残渣。

一名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过来,殷勤地询问客人们的需求。小女孩的父亲用蹩脚的中文把女儿喊回自己的位置。

明台此刻才坐直了身子,中年人的眼光略微瞄了瞄了他,觉得对面这个风流少爷的确长得似一块蓝田美玉,虽然无一语交流,对视之下,居然如坐春风。

“先生需要什么?”服务生俯身询问。

明台示意对面的中年人:“您先来。”

中年人声音很低沉,说:“红酒。”

服务生点头:“好的,先生。”他的目光转向明台:“您一样吗?”

明台说:“我喝香槟。”

“好的。”服务生动作麻利地开启了香槟酒,给明台倒了一杯。明台的眼光敏锐地盯着服务生的手,服务生打开餐车柜门,从里面拿出一瓶红酒,他手指略微有颤,很快,用开瓶器打开一瓶红酒,给中年人倒了一杯。

中年人接了过去。

服务生低声说:“先生们慢用,很快送餐点过来。”他的手紧紧握住餐车把手,身体僵硬地转身。刚要起步,明台发话了。

“你这酒里怎么会有玻璃渣啊?”

中年人抬眼看看明台,又看看自己面前的这杯酒,他不动声色。

服务生僵硬地转过身子,赔笑说:“先生在说笑话吧,哪里会有玻璃渣呢?”

明台忽然表现出一副公子哥的肤浅蛮横相,他说:“你说没有?你当着本少爷的面喝了它。”

中年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服务生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说:“好的,先生。”一双手伸过来取酒,就在手指与香槟酒杯触摸到的一瞬间,他听到了明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不是我这杯,是他这杯。”

一言既出,如雷轰顶。

服务生脸色陡变,豪华客舱里瞬间站起三名穿中山装的男子。

已经晚了。

服务生瞬间抽出隐藏在开瓶器里弯曲的短刀扑向中年人,明台迅捷抬手,以拳撞腕,服务生大叫一声,刀子飞起,明台眼明手快,修长的手指稳稳夹住开瓶器的螺旋状处,抬腿一脚,服务生被踢飞。

两名穿中山装的男子将服务生死死压制在舱内过道上,贵宾舱内一片小骚动,犹太小女孩尖声怪叫。王天风脸色凝重的朝服务生走过去,皮鞋重重的在服务生脸上踩了一脚,服务生惨叫着。

“天风,别弄脏了人家的客舱。”中年人发话了,简洁有力。

王天风回头,恭谨地说:“是,老板。”他挥挥手,两名中年男子拖死狗一样把服务生给拖出贵宾舱门。

王天风走过来,拿走了中年人桌上的一杯红酒。他走到犹太小女孩和她父亲的面前,居然挤出一丝笑容,说:“对不起。受惊了。”然后,快步走出舱门。

中年人知道,他的手下此刻急于去获取口供。

他对将死之人,毫不感兴趣。反之,他对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有了新的想法。

明台坦然地喝着香槟,翻阅着一本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中年人问。

明台一愣。

“怎么?”

明台说:“我以为您第一句话得问,你怎么知道酒里有毒?”

中年人笑起来。

“看起来,我很反常?”

“不反常吗?”明台反问。

“你够胆量。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想知道吗?”

“不想知道。”

“哦。”中年人很意外。“你也很反常。”

“不。我家里人说,跟陌生人保持一定距离,可保一世平安。”

“如果我说我是政府的人呢?”中年人放出话来。

明台目光平视中年人,很冷静地说:“我家里是做生意的。”

“所以呢?”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中年人难得地开心笑起来。很久没有跟人这样相互调剂且有趣的聊天了。他忽然间按住明台手上的书,明台放开手,让中年人把书拿起来。

“《西印度毁灭述略》?”中年人翻看书目,问:“讲什么的?”

明台答:“有关殖民主义的暴虐,西印度将渐渐失去原有的姿容。”

“你去香港做什么?”中年人合上书问。

“我是学生,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

“如今很多大学都在四处流亡,读书人不是南下潇湘,就是西去巴蜀,你为什么去香港?兵荒马乱的,走这么远,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家里在香港有一家财务公司,想叫我过去看着。”

中年人懂了,说:“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生意。”

“是。”

“你身手不错,哪里学的?”中年人不经意间转了话锋。

“我在西洋剑术馆练过剑术和拳击。”

“时常打猎、骑马?”

“对,有空会去乡间打猎。”

骑马、打猎是一种贵族生活方式,看起来,面前这个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少爷”,中年人想。

“令尊是?”

明台的身子微微前倾,答:“家父明锐东英年早逝。”

“明锐东?”中年人已经知道,面前的年轻人是谁了。他愈发的来了兴致:“你大姐叫明镜,是明氏集团的总裁?”

“是。”提到姐姐的名讳,明台坐得更直了。

一组细微的动作,让中年人感觉到明台对家庭的重视,他很满意。此刻,王天风绷着一张脸,走进贵宾舱,他低声附耳在中年人跟前说了些什么,中年人点点头。明台只略微听到一句,那杯酒已经送他上路了。

明台眉目间朦胧起来。

王天风直起身,问明台:“你怎么知道酒里有毒的?”

“你的眼神是在审问吧?”明台的目光挑衅起来:“我很反感你的目光,所以,我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王天风的脸色铁青,他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冒犯过。中年人笑起来,说:“天风,来,你也坐下。这位小兄弟毕竟救了我的命,对我的救命恩人,你就略为迁就一下。”

王天风低头说:“是,老板。我还是站着吧。”

中年人并不勉强自己的属下,他和颜悦色地对明台说:“我呢,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明台见他大有礼贤下士,且推心置腹之态,于是很诚恳地说:“您请讲。”

“你是一个有‘个性’且有‘悟性’的人,你张扬极致的背后隐藏着忧世拯民、奋进求成之心。”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那一本《西印度毁灭述略》,说:“卢沟桥一声炮响,我们的民族陷入战乱和离乱中,生当乱世,兄有才华,为什么不把深藏在内心的呐喊和忧愁化为实际行动呢?”

明台听出了他弦外之音,他说:“经济也可以济世。”

中年人还击:“国家的基石已毁,你为谁去搞经济?夕阳垂地,大河血流,抗日无分楚河汉界。你的本领可以化为经济济世以外的抱负。原则上,看你自己,是愿意做一个芸芸众生里披了保护色的‘逃兵’,还是做一个看不见战线里孤军奋战的勇士?”

看不见战线里孤军奋战的勇士?明台顿时了悟。他们是间谍。为国家、为政府工作的特工。

明台却偏偏心动了。他开始真的犹豫起来:“可是,我能力有限。”

“你说到了能力。好,我问你,你怎么看出我的酒中有毒的?”中年人顺势而问。

“很简单,那瓶红酒是开过的,我无意中闻到服务生手指上沾染的红酒香气。”

“他一直在倒酒,沾染上酒香,无可厚非。”

“他给您倒的是‘法国之吻’,这酒香气很特别,清香、淡雅。他餐车上有红酒他不拿,他开了餐车柜特意替您拿了一瓶出来。而且,他倒酒很麻利,是特意训练过,而不是优雅,长期为客人服务那种。”

“就这些?”

“他为您倒酒的时候,手指在颤抖。”

“所以你判断他下毒?”

“我没判断,我只是觉得有异常。所以试着让他自己先喝一口。”

“毫厘间发之辨,这就是你的能力。”中年人说。

明台感到有一股血液正在冲击自己的脉搏,说出来的话,却是婉拒:“我怕自己做不来。”

“你不是不能做,也不是不宜做,而是不肯做。”中年人的口气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事实上,你已经做了。”他的目光回扫了一下贵宾舱外。明台知道,他指的是那具应该还冒着血气的尸体。“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兄弟。你愿意跟着大哥走吗?”

明台冲动了,他说:“我愿意为国家效力。”

中年人终于露出微笑,他抬头对王天风说:“天风,我把他交给你了。好好带。”

王天风说:“是,老板。”

明台心里对王天风有抵触情绪,他看着这个笔直的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侧脸问中年人:“我一定要跟着这个人吗?”

中年人说:“对。干我们这行‘成人先成己’。我希望将来老弟能够论功于国徽之下,而不是由我亲手为你盖国旗。”

看来大局已定。明台干脆用另一种戏谑的方式来表达不满:“大哥,我不是不愿意学习,我是不愿意跟着大哥的小弟当学生。”

王天风终于说话了:“你应该先问一下,你大哥是谁?再来判断他的小弟。”

明台站起来,客气地说:“小弟明台,敢问大哥贵姓高名?”

中年人很有礼貌地回敬了一句:“本人,戴、雨、农。”

飞机的机翼划破长空,冲出云雾。

与此同时,上海沪西极司菲尔路北76号,西式大门前。

汪曼春像一只活泼的小鸟,一路小跑地跑出大门。

马路对面的西式洋楼下站着一个戴宽边金丝眼镜,穿着欧式西服,背稍稍有点驼的瘦高男人,男人向汪曼春微笑着张开怀抱,汪曼春惊喜地尖叫:“明楼!”她风一样的扑袭过去,明楼顺势把她向怀中一抱,顺风旋转,炫目的阳光下,汪曼春快活、幸福的几乎晕眩,路过的行人悄悄回眸。空气里,散发出浪漫的味道。

但是,行人回眸的眼光里,几乎都充斥着畏惧,而不是什么艳羡。毕竟,这个女人穿着深紫红色的海军军服。

汪曼春一身笔挺的竖领燕尾服,配带穗肩章与袖章,军裤边镶着金线。这身衣服是集汉奸特权与国贼杀戮为一体的标准符号。故而,重逢的浪漫味与隔墙数步的76号血腥味融合到一起,威慑力足够摧毁一切浪漫。

“长高了。”明楼摸着她的头,顺势推了推她前额的刘海。

汪曼春笑得很甜美。“刚才我在办公室接到你电话,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明楼含蓄地浅笑,颇有几分自得其乐。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汪曼春问。

“昨天刚到。”

“还走吗?”

“不走了,欧洲也是一片危局,形势混乱,经济崩溃,无处不是战火。我呢,也想好了,哪也不去了,从此倦鸟归林。”

汪曼春嘴角蔓延出满足的笑纹。“回国有什么打算?”她问。

明楼说:“你叔父叫我回来,跟他一起替新政府效力,到经济司、财政部去混个一官半职。我想呢,跟着老师做事,也能事半功倍。不过,你也知道,我大姐的脾气,她向来不主张明家的子弟去搞政治,尽管她知道政治、经济不分家。”

汪曼春说:“是啊,像我们这种靠打打杀杀混饭吃的人,更加入不了你姐姐的法眼。”

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二人之间淡淡地弥散开来,导致瞬间彼此有肉无灵的站在背光的灰暗角落里。

明楼打破僵局,轻声问:“你,还是一个人?”

“是。”汪曼春把手插进裤腿的口袋里,潇洒地点点头。

“我记得,去年你信上说,你交了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是。”汪曼春依旧笑着点头。笑容有些无奈,甚至带着一丝诡异。

“又无疾而终了。”明楼语气里明显带了遗憾。

汪曼春的手指摆弄了一下刘海,笑着说:“那倒不是。……我杀了他。”她抬起头看明楼,笑着耸耸双肩。“想知道具体细节吗?”

“不,不。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我听人说,你在欧洲娶了一位法国太太,新太太一起回国了吗?”

“你听谁瞎嚼舌头根子?我刚刚失恋,警告你啊,千万别在我伤口上撒盐。我会翻脸的。”明楼绷着脸说。

汪曼春愈加欢喜起来,说:“我不撒盐,您就让我在您跟前做一条撒娇卖乖的宠物狗,替你舔伤口,怎么样?

明楼伸出手,刮她的粉鼻,说:“我可不想惹祸上身。我跟你之间,永远都在建立一种特殊的本能与压抑的新关系。”话很隐晦,道理直白。

“新关系?”汪曼春故意咬字眼。“而不是……这个性(新)……”

“嗨,嗨。”明楼制止:“女孩子讲话,不准没有规矩。”

汪曼春收起一脸坏笑,很佩服地说:“明大教授总是能把情色话题提升到学术范畴的高度。我跟你在一起,就像是一名小学生,总被大教授牵着鼻子走。”

明楼说:“有自知之明是好事。那咱们就这样接着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

“好。”汪曼春挽住明楼的胳膊,甜甜地说:“师哥,我们今天去哪里叙旧啊?”

明楼很干脆地说:“你家。”

汪曼春立即皱眉头:“你在国外呆了这么久,还这样守旧啊。咱能不能不去拜会家长啊?”

明楼说:“到家谢师,不能免俗。汪大小姐,请跟我上车。”

汪曼春看到洋楼一侧停着辆黑色的汽车,她嘟了嘟嘴,鼓着粉腮朝汽车走过去。有司机阿诚下来替她打开车门。

汪曼春问:“是不是明家大少爷一直以来就认为吃定了汪家大小姐啊?”明楼不答话,汪曼春又说:“既然吃定了,为什么孤男不肯配寡女呢?”

明楼想了想,说:“从经济学的角度回答你,社会不是按需分配。”

“答非所问。”汪曼春坐上了车。

明楼暗自好笑,也坐了上去。他与汪曼春比肩靠着,十分亲密。

汪曼春说:“我恨你。”

明楼索性再逗她一逗。“爱和恨是对立统一的。恨亦代表了爱。”

汪曼春面露欣喜,说:“明教授终于说了句不带学术字眼的人情话。”

“这是牛顿定律。”

阿诚忍不住笑出声来,汪曼春用拳头去砸明楼的额头,明楼叫着:“眼镜,眼镜,小心我的金丝眼镜……弄坏了……”

汽车驶向远方。

深夜,香港九龙的一座小洋楼里,戴笠正在处理军务,这里俨然是军统香港站的一个秘密办公地点。

王天风正在向戴笠汇报情况。

“武汉站密电:日谍电台活动频繁,正在确定具体方位。”

戴笠用红笔圈定一张军事地图,他举手示意继续。王天风念:“上海站密电:毒蛇到位,等候指示。”

戴笠直起腰,说:“回电:长期潜伏,等待命令。”

“是。”

“明台睡了吗?”

“睡了。”

“这样。”戴笠看看手表,说:“凌晨三点,你叫醒他,连夜动身去学校。”

“是,局座。”

“他的搭档,你心中有合适的人选了吗?”戴笠关切地问。

“有了。”

“谁?”

“‘黑寡妇’。”

戴笠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说:“不错的人选,可谓:珠联璧合。”

“局座。卑职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王天风谨慎地低声说:“明台此人心高气傲,桀骜不驯,轻狂逆反,实难驾驭。”

戴笠笑笑,说:“桀骜不驯谓之野,不蹈常规谓之狂。不野,不狂,我把他交给你做什么?”

王天风再进一言:“他毕竟救过局座的命……”这句是关键。

戴笠懂了。他冷笑一声:“你也救过我的命,我是不是也要把你供起来?”语气很轻,话很重。王天风承受不住,立正军姿。他朗声说:“是,局座。卑职明白了。”

戴笠俯视着他的下属,说:“你记住,玉不琢不成器。”

“是,局座。”

“还有,一会用我的专机送他去学校。”

“局座?”王天风哑然,这也太隆重了。

“就像你说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命中的贵人。他在我这里,是我的兄弟,我的客人。礼遇当重。等他到了学校,就是你的学生,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是,局座。”王天风恭谨地说。

“我很喜欢这孩子,活得真实,不虚伪。实在难得,天风,你好好带。是一块好钢。”

“是,局座。”

凌晨三点半,一架私人小客机从香港机场起飞。安静的客舱里只坐了两个人,明台和王天风。

他们起初都很安静,甚至都在闭眼昏睡,飞机飞行时的噪音又干扰着他们的睡眠。中途大气流袭击,客舱荡悠的厉害。明台和王天风都禁不住坐直了身子,用手按紧了椅子的扶手,使颠簸状态下的身体,不至于有大的动荡。

两个人面对着面,似乎都想说点什么。

“我们离学校的飞行距离还有多远?”明台问。

“大约还有1500公里。”王天风答。

“一般学习过程,是多长时间?”

“大约三个月,如果你足够聪明。”

“学校有女生吗?”

“有。”

“漂亮吗?”

王天风看看明台,问:“重要吗?”

“当然。关乎我的学习环境。”明台说。

“你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王天风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他想了想“黑寡妇”的事情,干脆,借这个机会,跟他谈谈。

“到了学校,我们会给你配备一名生死搭档,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生,足够满足你对学习环境的要求。”

“生死搭档?”明台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感觉很新鲜。“能换吗?”

“你说呢?事关生死。”王天风堵了他一句。

明台双眉一挑,往后一靠,说:“可惜了。我对女人这个题目,向来做的不够专一。”

“你喜欢‘包罗万象’?”王天风语含讥讽。

“不,我喜欢‘一锤定音’。”明台偏偏视而不见他的态度。

“那岂不是很专一?”

明台俏皮地回答:“因为遇不到,所以下不了锤。”

“脏话不脏啊。”

明台一愣:“你陕西人?”

王天风答:“我祖籍重庆。”

明台淡淡一笑。

王天风最看不惯他这种做派,追问一句:“你想说什么?”

明台说:“我想说……长官你想多了。”

王天风醒悟过来,用力去推搡明台,明台朗声笑起来。王天风忽然间感觉到明台身上的某种纯良的孩子气,他有些暗暗接纳明台这个“空降少爷”了。

“有照片可以看吗?”明台的好奇心来了。

“当然有,入选的女生随便挑。”王天风故意撩起明台的兴趣。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明台。说:“你的生死搭档,可是个百里挑一的人才,她叫于曼丽,今年刚满17岁。”

明台翻开文件第一页,落下一张女子的黑白照,女子穿着黑色的旗袍,短发,细眉眼,瘦弱,一副工愁善病的模样。

明台嚷嚷起来:“糟了,糟了。这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王天风问,他的确想知道自己准学生的真实想法。

“长头发,大眼睛,眼睛会说话的那一种。”

“她的眼睛会讲话。”

“是吗?”

“当然,我向你保证。至于头发什么的,可以养起来。”

“你说养就能养起来?”

“就她了。”王天风从明台手上夺过文件,“啪”的一声合上扉页。说:“你以为菜市场挑白菜啊。”

“长官,你讲不讲道理啊。你说让我自己选,怎么你就替我做决定了?”

“因为,入选名额只有一个。”王天风客气的对明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了。”

一个气流冲击过来,二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前倾,面对面的几乎撞上了额。明台和王天风都暗暗预感到,这是他们师徒“战役”的开始。

未来,前途未卜。

明台第一眼看见于曼丽的时候,就感觉这个女孩很特别。

于曼丽穿着一身青布衣服,梳着短截头发,不施脂粉,身上却隐约透着一股很自然的清芬香气。短衣襟的胸口上,绣着一朵花,不似玫瑰,也不似蔷薇,二者兼具的很抽象的一朵花。明台看得出来,那针脚齐整、线条洒脱的手工,出自正统“湘绣”工艺。

女子穿着布鞋,鞋面上也绣得有花,可惜,一双鞋被稀疏的青草覆盖着,花样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唯一看的清晰的是,女子下颌处有一条很细很窄的疤痕。她看明台的眼神飘飘渺渺、栖栖遑遑,让明台陡生出一丝怜悯之心,好像自己曾经欠过她什么?明台颇有些惘然怅触起来。

他们见面的地点也很特别。

在一片空明静谧的青草地上,王天风告诉他们,这里是一处秘密坟茔,同时也是战时刑场。

“墓地和刑场,历来都是代表死亡的符号。”王天风很严肃地看着明台,说:“知道为什么,我带你们来这里上第一堂课吗?因为,你们选择了‘特工’这一行,你们将成为无时无刻不向‘死亡’挑战的人。你们是智者、勇者,同时也是受难者、孤独者、痛苦者。”

明台很认真地听,他在解读王天风的话里渗透出来的信号,孤独和痛苦。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在他看来,英雄都是孤独的。可是,女人呢?他恍惚的依然想辨认出女子鞋面上的花样,他在想,这个陌生且弱不禁风的女子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他眼前一片朦胧。

王天风说:“你们两个人从现在开始,就是一对‘生死搭档’。何谓‘生死搭档’?很简单,就是两个人拥有一条命。你们会相互关联、相互发生着‘起死回生’的作用。”他特意停顿了片刻,说:“你们也可能会互相伤害。距离,对你们来讲,是一个新课题。这种距离很微妙,可大可小,可近可远。消除距离,你们可以达到合二为一;走得太近,没有了距离,你们的关系就会淆乱,恩多怨就多。所以,掌控好彼此间的距离,你们就可以相互提携、如虎添翼的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于曼丽始终平视着前方,明台此刻很想看看她的目光,是否依旧凄惶无助?

“彼此认识一下吧,你们即将成为军校中案旁密友,也是战场上的‘生死搭档’。”王天风说。

明台落落大方地转身,伸出手去,说:“我叫明台。明月的明,楼台的台。”

于曼丽此刻才得以正视对方,阳光下,明台的面容似一块碧玉鲜美透亮,于曼丽顿时自惭形秽,有里及外,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于曼丽恍惚间感觉到曾经拥有过的一段美好韶光回到眼前。

“于曼丽。”她声音很轻,细语游丝般微弱,气韵缓送,眉目却渐渐清丽起来。“于是的于,妙曼的曼,美丽的丽。”

她的手与明台的手,握在一起。明台感觉她手指尖冰凉有棱,而于曼丽感觉一股暖流涌向心田。

二人礼貌地握手后,彼此松开,二人都象征性回以点头的微笑。

“夕阳垂地,但永不会消亡,你们不是来为国家送葬的,而是来为国家力挽狂澜的。大浪淘沙,适者生存。作为你们的教官,我希望你们能像这荒茔前的青草一样,盛而不骄,谢时无悔,荣枯自知,永不后退。”

二人立正,答:“是。”

王天风说:“我还要郑重的提醒你们一句,今日的握手,代表来日的重负。一旦结盟,不可分割。简单的说,如果你们两个其中有一人牺牲,另一个人的死期也就临近了。明白了吗?”

二人答:“明白。”

王天风缄默,他心里想,等你们真的明白了,才叫明白呢。

微风中,荒草摇曳,阳光明媚,坟茔前乌鹊横飞,生机盎然,一副即不协调的风景图上点染了一对“生死搭档”和一名教官的身影。

阳光荒冢下,明台已无处藏身,不,确切的说,是无处藏心。

王天风素来不喜欢“空降兵”,但是,他喜欢明台身上的一股劲,直率,干净,倔强,优雅,智慧。

由于戴局长亲自关照,下文特批,明台一入军校就被授予“少校”军衔,这让军校里的学员和教官都另眼相看。某些军衔低于少校的教官,产生了压力,甚至怨言。一句话,这个学生怎么教?怎么带?

王天风对戴局长这“格外关照”的一笔,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是“败笔”,哪有学员的军衔高过教官的。不过,军令如山,他只有服从。

明台很注重对每一位教官的尊重,礼貌得体,谦虚谨慎。尊重归尊重,礼貌归礼貌,毕竟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少校军装,玉树临风,扎在学员堆里,直如喧宾夺主,气势竟比教官高着一截。

王天风每每看着他得意的清狂劲,真恨不得上去截他一段身高下来。

明台才华横溢,善于触类旁通,半个月下来,他行动课的成绩可谓“赏心悦目”,射击、骑马、车技、勘测、舞蹈、音乐、电讯、攀援等等科目,科科挂“优”。他和于曼丽的配合行动课程也是名列前茅。甚至有教官夸他们,心有灵犀,反应敏捷,就连行动中犯错,也如出一辙。

配合行动科目有一项体能训练,叫“踩风车”,通常将一对“生死搭档”直线对中的上下捆绑在风车上,风车转动时,一名学员在风车上,另一名学员的上半截身体则会浸入水中。浸入水中的学员如到极限,可以自己举手出水面向教官示意,教官则会转动风车,把水下的换到上面来,循环反复。体能教官向王天风汇报说,别人都是水下熬不住的举手,明台和于曼丽这一对正相反,呆在上面的先举手,主动要求往水下去。

王天风看对学员们的评语时,通常见:相欺相夺,分功生隙。每每到了明台和于曼丽这一对时,评语一律为:相辅相成,旗鼓相当。

显而易见,明台表现优异,不负所望。不过,王天风隐约觉得,这只是表面文章。在他看来,像明台这种人,是不会安分守己到“毕业”的。他估计,明台的优良表现坚持不到一个月,至多一个月。

明台的确坚持不到多久了。

他觉得自己被冠冕堂皇的“囚禁”了。有节律的生活,缺少自由,每天周而复始的学习,让他感到枯燥和疲倦。在没有“自由”的阳光下,平常琐事变得异常温馨可爱。

明台一下子就迷恋上了军校里打饭的钟声、学员们敲饭盒盖的清脆声、教室楼下水管子前“哗哗”流水声,宿舍里木头床“吱吱”的摇晃声。

他开始跟于曼丽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熟络。他会从于曼丽的窗前走过,用小瓷杯给于曼丽装一杯草莓;他会靠着于曼丽楼下的柱子吹口哨;他会时不时叫于曼丽一起去学校的图书馆,美其名曰:借书。而于曼丽则会替他洗衣服,常常在阳光下用一根细绳子系在两颗树上,搭晒被褥、床单。于曼丽有时也会主动要求明台教自己学英文。

一切的一切宁静而美好。

一切的一切机械而沉闷。

休息日,于曼丽在明台寝室里坐着替他绣一个类似荷包的钱袋,明台喜欢看她做针线的样子,虽然对钱袋不感兴趣,对湘绣倒是情有独钟。

“你绣工不错,原来是做什么的?”明台问。

“不是说好了,彼此不打听的吗?”于曼丽声音很轻,很柔和。

“我不打听,我就猜猜。”明台笑着说。

“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于曼丽叹了口气。“你能猜到什么呢?”

明台心底略有些欢喜起来,这个搭档绝非风花雪月下淫浸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受过高等文化教育的人。

明台说:“人生实难……这是左传成公二年中所提,陶渊明拿去做了自祭文。”

于曼丽抬头看他,喜欢他的博学,低声说:“也是我的自祭文。”

明台淡淡一笑。

“怎么,区区女子不配吗?”

“不,是堂堂丈夫未遂。”

于曼丽疑惑:“未遂?”

明台卖起关子来,说:“嗯……有关阴谋……”他想想怎样说不犯忌。“有关增进友情的阴谋,阴谋未遂,不过,阳谋可为。”他嘴角上扬,笑意渐浓。

“你在湖南读的书吗?”

于曼丽摇头。

“那就应该是北平了。”

于曼丽一愣,手中的针线停住了。

“嗯,有谱了。让我来想一想,北大老,师大穷,惟有清华可通融。”明台自鸣得意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看你这么穷,一定是在师大,被一群穷教授给薰穷了。”

于曼丽“扑哧”一声笑出来。明台见她笑了,试图再次打破一层隔膜。“人都说择校如择婿。你看,我们两个活蹦乱跳的人平白无故择错了学校,简直像在坐牢。”

于曼丽听到“坐牢”两个字,脸色变得灰暗起来,眼睫毛也翻盖下来,一颗晶莹的珠泪冷凉有棱的落到绣花荷包上。

明台感到手足无措。

他纯出善意的引导,居然引来了她的眼泪,于曼丽深潜在心的防线开始瓦解。

明台说:“你有什么故事吗?”

于曼丽忍着泪,往回哽咽了一下,说:“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您是个名门少爷,过得应该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为什么要在刀锋下来讨生活呢?”

明台很干脆地答:“我爱国。”

于曼丽淡淡地说:“……我想爱国,就看国家给不给我机会了。”

明台被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噎住了。

“你在军校里待了多久?”他问。

“整整一年了。”

“整整一年?以你的资质,早该毕业了。”

“他们说,要给我找一个好的搭档,所以,就一直等到现在。”于曼丽又开始刺绣了。

明台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我要不来,你要等不到呢?”

于曼丽的针瞬间扎到了手指,血浸出来。于曼丽痴痴地看着血丝,答非所问地说:“见血了!”

明台认为,于曼丽的自由灵性被军校的学习生活给彻底束缚住了,自己只不过关了半个月就已经有窒息的感觉,何况这个女孩在这里“关”了一年多。

明台重新为自己的生死搭档拟定了一份“学习计划”,他很认真的找到了王天风,把这份计划表很正规地递交给他。

当王天风看见明台那种特有的嘴角上扬、温润优雅的笑容时,他就知道“麻烦”来了。他冷静地端起茶缸,喝着茶,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你有什么新计划,说来听听。”

“老师,我想下个星期和于曼丽一起去一趟维也纳。”明台说。

王天风喝到口里的茶,瞬间喷射出来,溅到书桌上的卷宗纸上,顿时一片水渍。

王天风说:“去哪儿?”

“维也纳。”明台站军姿站得笔直,估计想给王天风一个好学生的好印象。“我想带于曼丽去一趟维也纳,就一个星期。钱的事您不必操心,准假就行。”

看见明台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心不虚、气不喘的说出这种荒唐话,王天风连虎着脸发火的“志气”都没了。

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去哪干嘛?”王天风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还能坐得下去。

“休假啊。短暂的休假会促进彼此的了解,增进感情,生死搭档相互之间建立起良好的友谊和信任,有利于将来更好的开展工作。”

明台站在那里,依旧春风和气,若无其事的等候长官的答复。

“你,打算带她去维也纳?”王天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

“是。”

王天风取出一支烟来,点上,吸了一口,问:“你怎么不带她去凯旋门呢?”

“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是维也纳森林最具有魅力的时候,空气芬芳,气候也很好。而且,不瞒您说,我大哥在‘欣特布吕尔’的农村,有一间私人别墅,我中学时代的寒、暑假基本上都在那里度过。从经济的角度上考虑,去维也纳比去巴黎划算。”

王天风终于忍无可忍,“啪”地一声拍案而起,厉声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军校!不是灯红酒绿的百乐门!也不是自由世界的跑马场!维也纳?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明台的脸色也变了,他问:“我是囚犯吗?”

“你是军人!”

“我有自由吗?”

“有。”王天风很简洁的回答。“你有,有节制的自由。军队有军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是人定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明台说。

“规矩就是规矩。”王天风眼光凌厉,对着明台说:“没得商量。”

明台蔑笑了一声。“那我请问老师,我的少校军衔是谁定的?”

“这是党国给你的荣誉。”

“那为什么不是少将?”

这句话,几乎把王天风给呛死,他自己拼了十几年,出生入死才得了一个少将军衔。他愠怒地瞪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公子哥,说:“你寸功未立。”

“那我为什么不跟普通学员一样?从士兵做起?”

“因为你救了局座,身有微功。”

“那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明台说。“我的军衔尚可‘出规破格’,带一个女孩子去一趟维也纳,有那么难吗?老师,你不肯帮忙也就算了,用不着拿‘军规’做幌子。”

王天风实在被他给气坏了。他实在不想在这件事上毫无意义的浪费精神,他指着门说:“给我滚!马上!否则,我送你去军法处。”

明台倔强地一个立正,转身出门。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王天风觉得自己要被明台给气疯了。

“维也纳?”他想想都觉得好笑,怎么想得出来?看起来,戴局长真的说对了,明台的政治倾向的确是一张白纸,单纯,幼稚,幻想。

请假风波,由于明台和王天风同时保持了缄默,所以,无风无浪的就这么过去了。但是,王天风敏锐地感觉到,这只是明台闹事的“小插曲”,他已经开始厌倦军校的一切了。大风波即将来临。

一天下午,行动科目的学员们环立在草坪上,接受王天风的训话兼授课。“记忆失误、意见不符、角度偏差,都会导致你们的失败。”王天风说。

明台站在于曼丽旁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圆口状香水,手悄悄伸到背后递给于曼丽,低声说:“法国货。”

于曼丽的手指尖戳到明台的手背,指尖滑翔般落入明台的手掌心,明台的手轻巧一推,香水瓶儿落在于曼丽手掌心。明台的眼睛虽然平视前方,余光却扫在曼丽的眉宇间,他看见于曼丽对自己横波一笑。

明台很开心,他甚至觉得于曼丽下颔上那条微细的疤痕也妩媚起来。

明台和于曼丽的小动作一一无误的落入到王天风的眼帘里。在王天风看来,无意义的撩拨比有心的勾引更加具有诱惑力,一点点纯真的并无方向度的空间关系就在这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中相蹭相间。这既是一个危险信号,同时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生死搭档,必须要有用眼神交流的默契和感应。所谓一气相通,息息相关。

“‘情’字是不朽的,所以,它不会绝种。但是,它是人性中的一根软肋。特别是我们这一行,有了情,不会成事。”王天风的眼光锁定在明台身上,明台很镇定。

王天风走到于曼丽跟前,说:“有些人看上去很纯洁,其实,不是她征服了纯洁,而是纯洁在她面前屈服了。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重点,外在条件重于内心的保护色。”

于曼丽脸色苍白,握在手背后的那瓶小香水,瞬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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