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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一架飞机在白雾茫茫的气浪中降下蓝天。

大路,朝广阔的地平线缓缓延伸。早晨8点32分,明镜乘坐法航的班机顺利由上海抵达香港机场。

机场出口,有阿诚事先安排好的司机与佣人等候。他们很快接到明镜,前往香港皇家酒店。

早晨9点12分,明台与于曼丽乘坐英航飞机由重庆抵达香港。二人快速穿过机场出口通道,机场外,一辆黑色的汽车已经开始发动,二人辨识车牌后,几乎是飞奔上车。车门关上后,有人迅速拉上车帘,光线幽暗。

幽暗中,有人问:“学号?”

明台答:“青浦612。”

于曼丽答:“青浦073。”

“好。抓紧时间,换衣服。”两套学生装扔了过来。

明台和于曼丽在狭窄的空间里,脱掉身上的衣服,于曼丽的脚伸不开,明台同样蜷缩着长腿扯着裤脚。于曼丽二话不说,伸手替他拉着裤脚一拽,长裤甩到后背座,躬着身替他把黑色学生裤笼上腿腕,明台就势一拉,到位。

汽车飞速中。于曼丽身子一荡,趴在明台脚下。

“没事吧?”明台问。

“没事。”于曼丽爬起来。

“612。我们现在送你去港大。你大姐马上就要去学校看你,我的任务就是,要抢在你大姐的前面,把你安全送到港大。”

“大姐?”明台闪着一双大眼睛:“我大姐来了?”

“对。”

明台扣紧黑色学生装的领口,满脸欢喜:“太好了。”他对于曼丽说:“我大姐最疼我了,找个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于曼丽微笑,笑意中带着些许自卑和欣慰。

10点钟左右,明镜在酒店寄存好贵重行李,接着,上车前往香港大学。她想着马上就要见到明台,心情格外的好。

10点32分,明镜和明台的车几乎同时抵达香港大学。

“我大姐下车了。”明台隔着车窗正看见明镜在港大门口下车。

“我们绕到后门去。”车上负责人说。

于曼丽说:“我替你争取十分钟。”她推开车门下去。

“五分钟足够。”明台答。

汽车载着明台急速开往后门。

10点33分,明镜刚准备进门,一个“女学生”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下就撞到明镜身上,明镜差点闪着了腰,她皱着眉,刚要埋怨,才发现“女学生”自己“摔”得更“惨”,倒在港大门口直“唉哟”。

“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明镜看她摔得不轻,倒有些不安。“伤着没有啊?”

于曼丽说:“对不起啊,是我不好,撞着您了……”

与此同时。

明台从后门飞奔至图书馆。

他推门进去,有人跟上他的步伐。

“穿过图书馆,第二教学楼,往前。记住,你大哥给你发过电报,内容是:明日姐到港大,兄。”

“明白。”

那人立即从反方向走开。

明台急速穿过图书馆,推开第二教学楼的大玻璃门。他大步流星往前走。有人正面向他走过来,递给他一本书,一本课堂笔记。

“今天早上刚刚结束一场学术讨论会,主题‘艺术和绘画’。每天的课时都有人替你签到。”

“明白。”明台从学生群中快速穿梭。第二教学楼走廊迂回,他好容易看到了出口。出口处,有人跟上,在他耳边说:“往前走三十米,下台阶。你的宿舍在学校西区301,你单独住。任务,跟你大姐回酒店。”

“明白。”明台答。

明台走完一截走廊,走下台阶。

不差分毫,正是时候。

明台看见了明镜。

明镜此刻站在台阶上,她手上拎着一个漂亮的西服包装袋,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袭高领旗袍,三粒纽扣,圆筒似的抵着下颔,别具风华。

“大姐!”明台欢快地一气从台阶上直冲下来,直扑到明镜怀里。明镜不由自主向后“噌噌噌”退了三、四步,才得以站稳了。

“你这孩子!”明镜嘴上嗔着,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容。

明台的胳膊套在她脖子上,头靠在她肩膀上,说:“大姐,我想死你了。我不管啊,我不要你走了,你就留在香港给我做饭吃,不然,我就跟你回家。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明镜心里暖暖的,半晌,她才把明台的手拿开,说:“让姐姐看看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明台调皮地往后一站,说:“你看,我都瘦了一圈了。”他英俊的面孔,挺拔的身姿,沐浴在洒满校园的阳光中。

“是啊,晒黑了。”明镜有些心疼。但是在明镜的心中,象牙塔永远都是在血火纷飞的战争中唯一的避风港。

“明台……”穿着学生装的三名特务从草坪上过来给明台打招呼。

“我大姐从上海来看我了。”明台反应极快。

“大姐好!”三个特务几乎异口同声。

“我同学,阿莫、小须,有哥。”明台想都没想,就把名字铺排好了。

明镜说:“我们明台一个人在香港,你们得多帮衬帮衬,遇到节假日,别忘了约我们家明台出去一块玩。”

“您放心吧,大姐。明台在我们学校真的是好人缘啊。”其中一个特务说。

“对啊,他成绩也很好的,老师们都喜欢他,夸他聪明呢。”一个特务附和着。

明镜很开心,说着客气的感谢话。

明台脸上挂着春风般的得意,心里暗自笑个不停,这三个人的名字连起来就是“莫须有”,偏偏聪明一世的大姐还客客气气地跟人家套近乎。

三名特务很快离开了。

明镜和明台在学校的草坪上,找了一个玉白色的长椅坐下。明台把书本和笔记搁在椅子上,明镜瞄了一眼,心里很欣慰。她把手上的西服包装袋当着明台的面拆开,说:“小弟,你看,我给你买了一套巴黎朗万的西装,我专门托人带到上海的。”

浅兰色的西装,做工精美,一看就是世界名牌。

“我不喜欢这颜色。”明台皱了眉头。

“你不是喜欢穿浅色吗?”明镜有点意外。

“那,那人家现在皮肤晒黑了嘛,穿浅色不好看。”

原来是这样,明镜肚子里好笑起来,他在埋怨自己说他“黑”了。

其实,明镜心里,特别喜欢幼弟的“坦白可爱”。在她看来,明台的心灵就像杯子中的白开水一样纯净甘甜。而对于明楼,说实话,就像杯子中倒进的中药汁一样,虽然劈开了药渣等沉淀物,但是依旧浑浊不见底,最重要的是,你不到最后,不知道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抑或是“是药自带三分毒”。

于是乎,明台这一块璞玉的本真,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明镜赔了笑,哄着明台说:“哪里就黑了,姐姐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倒当真了。我们小弟穿什么都好看。”

明台偏不受“哄”,嘟着嘴,说:“我不要穿。”

“买都买了。”明镜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大哥跟你的尺码又不合。”

明台听了这话,很快妥协,说:“那好吧,我穿。免得你拿回去,说我嫌弃颜色不好,倒要惹的大哥多少话出来,我受不了他唠叨。”

明镜失笑,说:“大哥在法国的时候时常唠叨你吗?”

“可不是。”明台说:“烦死了,像个老保姆。”

明镜再次忍不住笑起来。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两兄弟在法国的时候,是怎么混过来的。

“大哥回上海了么?”明台问。

“嗯。他叫我给你代好,叫你在学校里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偷懒。还有哦,不要见着漂亮女生就追。”

“哪里有,大哥最喜欢造我的谣。”明台说。“大姐,其实呢,我不想读了……”

“不准胡说!”明镜打断他的话。

“你们送我到这里来,无非觉得这里保险嘛,其实一样乱啊,成天的封锁交通,一到晚上就分区停电啦,戒严啊,学校里有的时候连水都没有,你看,我好久没洗头了。”他把自己的头垂下来,指给明镜看。

头发的确有些脏。明镜看着蛮心疼。

“你下午还有课吗?”

“没有啦。”明台说。

“那这样吧,姐姐带你先回酒店,让你好好洗个澡,晚上一起吃饭。”

目的顺利达到。

“还不止呢,姐姐替我买桂花年糕吃,还有老婆饼、杏仁饼、龙须糖、煨鱿鱼、五香熟花生。”

“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

“吃不完,带回去给同学吃。”

“男同学?女同学?”

“不告诉你。”明台很自鸣得意地说。

明镜伸手掐了掐他的嘴。

明台叫疼。

明镜说:“还知道疼,这么大了还撒娇,羞不羞啊?”

明台趁势闹着要明镜给自己洗头,说是撒娇撒到底,不能白背了这个名声,要名副其实才好,弄得明镜哭笑不得。

在不安定的战乱生活中,明镜在明台身上感觉到了温暖如家般的情绪,增添了她对心纯如水般小弟的怜爱。

姐弟二人坐了汽车,来到了香港皇家酒店。

明台注意观察这家酒店的内部环境,它是一个类似于花园性质的环形酒店,酒店中央有一个喷泉,水珠喷溅在水池里,水雾里返映着潮红润暖的阳光。

中午,酒店咖啡馆内。明镜和明台对坐在咖啡桌前,共进午餐。壁灯淡黄,浓浓意暖,明台不时的说些港大里的“奇遇”和“趣闻”,逗得明镜开心地笑。

明镜看了看手表,说,要去打一个电话。离开了餐桌。

于曼丽穿着一身酒店服务员的衣服出现了。明台朝她一招手,她很快走到明台身边,俯下身来问:“先生,您还需要点什么?”她的手暗中递给明台一小片药。她低声说:“让她睡。”

“管用吗?”

“百试不爽。”

明台知道于曼丽是制造“昏睡”的行家里手,他其实是关心药效,是否有害,既然百试不爽,证明安全可靠。

“321房。”

“321。”明台重复了一遍。

“目标:拉脱维亚的樱,行动信号,目标窗帘上系上红色丝带。”

“明白。”

于曼丽笑着站直身,说:“好的,先生。”她走开了。

明台将药片捏在手心里,看了看眼前明镜的红酒杯,想了想,只在犹豫的分秒间,明镜已经朝明台走过来了。

她的手上拎了一个朱红色的皮箱,皮箱上扣着一个很别致的玉兰花铜锁,明镜把皮箱顺到自己脚下,坐回自己的座位。

明台顺手将药片丢进口袋。

“小弟,我一会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下午可以出去走走,也可以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大概五点钟左右回来,晚上我派司机送你回学校。”

“嗯。”明台应着声,跳跃的“心”落到肚里。“姐,别忘了给我带杏仁饼、龙须糖、煨鱿鱼……”

“知道,知道。忘不了,乖乖的等姐姐回来啊。一起吃晚饭。”

明台点头。“姐姐路上小心。”

明镜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然后心中略有欢喜,说:“小弟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

明台得了夸奖,嘴角上扬,得意地笑。

送走了明镜,明台坐电梯直接到4楼,回到明镜的房间409号。他关上门,略微松开衣领扣,透了一口气。他站到窗前,用手指撩开窗帘的一角,楼下很寂静,从窗口可以看到对面客房的窗户,有开的,有闭的,从打开的窗口能看见服务员打扫房间,抑或是有的客人在房间里走动。他甚至能听到客人大声的咳嗽声和服务员摁动门铃的声音。

忽然,房间电话响了,明台收回身子,听那电话铃声三长两短,自动挂断。明台开始行动。

他迅速走出房间,从楼梯下去,走到三楼。

楼道上没有人。

明台走到321房间门口,掏出一枚发夹,迅速打开房门。他进门后,立即反手反锁好房门。

他直接走到房间里一幅油画框面前,取下画框,画框背后是一个保险柜,他直接转动密码321,保险柜自动弹开,里面搁着一个狭长的盒子。

明台把盒子取出来,放到地上,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套德国造新式狙击步枪的部件。

明台用最快的速度、最熟练的手法,组装好了狙击步枪。

他伏在窗格子上,目光沿着枪管延伸下去,分辨并瞄准对面的一扇关闭着的窗。

不知为什么,明台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度加快了,手心微微沁出汗,他竭力调整自己的紧张情绪,他甚至在心底警告自己,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集中精力!

他倏地把枪撤回来,他半蹲于墙扶着枪,冷静了几秒钟。他告诫自己,每件事都会有第一次!他不是“杀人”,而是“杀敌”!

杀人和杀敌,辉煌和残酷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互相撕裂着。

明台鼓足勇气,拔枪决战!

乌黑的枪管再次突破低垂的窗帘,在掩护的帷幕下,瞄准前方,开始静静的等待。

等待,一分一秒的过去,随着分分秒秒的推进,明台的心愈来愈静,静到自己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对面的窗户被一双手轻轻推开了,明台看见酒店女侍者打扮的于曼丽朝自己隐蔽的方向发出“确认目标”的信号。她用红色丝带系在半卷的窗帘上,红色丝带在微风中簌簌飘动,分外醒目。

明台专心致志的等着于曼丽收拾房间后退出自己的视线。

于曼丽很快离开房间。

乌黑的枪管在浮动的半卷窗帘下搜寻目标。

拉脱维亚的樱,近在咫尺;明台的食指只需轻轻一扣,定夺乾坤。

突然,三个人影出现在明台的视线底。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

三个人谁才是真正的目标?

明台长吸气,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拉开窗帘起五十秒之内,开枪射击。

三个人,另外两人是否无辜?他不得而知。如何辨别“目标”,几乎不可能。他连目标的照片都没有看到过,他只知道目标就在这间屋子里。

怎么办?

明台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快速闪过血火漫天的冲锋,尸横遍野的战场,宁死不屈战士们的血零肉屑!

明台此刻浑身的血液在沸腾。

军人的使命,就是忠诚和勇敢。每一个中国军人在战场上洒尽每一滴血,他们绝不是炮灰,他们的骨灰是红色的,他们用自己的骨血重写战争的结局。

同样,每一个侵略者都像豺狼一样贪婪和凶残。他们披着伪善的画皮,以“保护者”的名义不请自来。这里是中华的国土,我们没有请他们来。

明台内心的独白统领了自己的意念。

所以……他决定了!!

大开杀戒!!!

中国特工需要宣泄仇恨、倾诉力量、姓字流芳!

杀无赦!!!

他尖尖的耳廓敏锐的挺起,辨听风速,明亮的双眸宛如锋刃寒光四射,从容镇定地盯着瞄准器,手指弯曲,对准目标,扣动扳机!

崩出一枪、一枪、再一枪!

子弹裹挟着风速、呼啸而袭,凶猛的洞穿“目标”的头颅。屋子里三个人全部快速“解决”,其中,后中枪的两人在刚刚站起来欲逃命的瞬间,一人被击中眉心、一人被贯穿太阳穴。明台几乎是以“连发”的速度,完美狙击!

一切在瞬间静止、终结。

明台蹲下来,快速拆卸枪支,快速归位。

接下来,他有条不紊的挂上那幅油画框,快速撤退。

明台打开门,走出321房间,万幸,走道上依旧无人,他快速从楼梯口往上走,很快回到4楼,若无其事的打开409的房门。

反手关上门。明台的背靠在门上,他的衬衣居然湿透了。

他太累了。

从接到任务起,就在飞机上颠簸,一路迂回,千方百计的杀到这里,总算不辱使命。明台如释重负般脱掉自己的衣服,彻彻底底他要放轻松洗个澡,去松软的床上睡一觉。

哪怕此刻天塌下来,他也不管了。

天真的塌了。

香港皇家酒店,被香港皇家警察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的水泄不通。

日斜的大道上,拥堵着各式各样的人,有没事做看热闹的,有拉着黄色警戒线维持秩序的警察,有窜来窜去的各家报馆的新闻记者,有戴着大口罩准备搬运尸体的工人,有日本领事馆的负责人和港属警察局英国籍高级督察,还有许多国籍不明、身份不明,却感官敏锐的特工。

明镜的汽车被堵在酒店门口,她不知道酒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心里记挂着明台的安危,第一次破天荒的拍打车门,大声说,你们谁负责?我要进去!

司机赶紧的劝明镜息怒。他开门下车,向香港警察出示了南京新政府的证件,香港警察与一名日本人低语了几句,明镜的汽车给予放行。

明镜回到大厅,先向酒店经理询问发生了何事?经理告知,今日下午3点一刻,日本赴华参加“和平大会”的代表,天皇特使高月三郎被刺身亡,同时遇刺的还有正欲前往华北战场驻屯军新任总参谋长多田喜二郎和他的随从翻译一名。

据闻,枪手是埋伏在酒店的某一个房间,伺机而动的。枪击发生的时候,日本天皇特使的客房门外,足足站着五名保镖。可惜,五名保镖一路追杀下去,根本就没有看到刺客的踪影。

因为,明台杀了人,是直接往上走,回房睡觉。而保镖们一律认为刺客杀了人应该往下逃,所以五名保镖发了疯似的在环形酒店一楼截击可疑分子,特别是那种手上拿着狭长盒子或提箱的人。

其中一名香港音乐学院的学生手上提的大提琴被日本保镖当场给劈开了,吓得那名学生又哭又喊。那学生家长也是大有来头的,是在港督府做事的,于是,纠纷不断。酒店里那叫一个开了锅。

正因为,日本保镖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乱搜,引起酒店客人的强烈不满,所以,等香港警察一到,这五名保镖也被临时看管起来。

刺杀事件很严重,事关英、日关系,日方已经向英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香港警察正在全力缉拿凶嫌。

酒店已经开始全面配合警察核查员工及入住客人。

明镜心里一阵紧张,她的目光盯着司机,司机低着头。明镜在心里骂明楼,安排自己住在这家酒店,到底有何目的?

经理见明镜变脸变色,急忙解释,说,香港皇家酒店是唯一一家有港督参股的酒店,向来以顾客至上为宗旨。凡贵宾包间的人都会给予特殊照顾,香港毕竟不是日本,请明镜放心,断不会影响她的正常起居。况且,经理暗示,这次暗杀肯定是抗日分子所为,而您是南京政府要员的亲戚,正该加强保护。

明镜冷笑了几声,说:“是啊,我倒忘了,我是南京新政府要员的亲戚呢。”她轻蔑地看了司机一眼,对经理撂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昂首走进电梯里去了。

明镜心中惦着明台,回到房间,赶紧去看他。

客厅里,明台的外套、裤子、衬衣、袜子散乱的搁置在沙发上。明镜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明台穿着件真丝睡袍,趴在软软的绵枕上,睡得异常香甜。

他的头发上还弥散着柠檬洗发膏的香味。

明镜的心一下就踏实了。

她双腿软软的靠着床边坐下来。

想着今天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心里依旧悬悬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自己总是替明台担着惊。

死了三个日本鬼子,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明镜在心底为这位铁血刺客喝彩。想必他杀了人,早就趁乱逃离了。谁还会傻到蹲在酒店里让人抓。

窗外起风了,明镜站起来,她朝窗外望去,只一霎,黑云布满了天空,明镜关了窗户。她走到明台床边,替明台掖了掖被子。她刚掉头要走开。

“姐姐……姐姐,姆妈……”明台在呓语。

明镜像被针扎了一样倏然回头。她分明看见明台眼睫下滑出的泪珠,可怜的孩子。

“姐姐,姆妈在箱子里……箱子里,姆妈……”

明镜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这么多年,她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这孩子一丝一毫也没有忘记,他的姆妈在“箱子”里。

明镜心里刀绞一样疼。

她的脑海里闪过二十年前的一幕,穿着一身黑色旗袍的自己抱着浑身上下披麻戴孝不足三周岁的小明台。

十岁的明楼穿了一身黑西服替明台焚烧纸钱,戴孝扶棺。

一个美丽的少妇脸色惨白地躺在棺材里,很安静,她的眼睛半开半合,她的嘴也是张开的,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

有人来盖棺。

小明台在明镜怀里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呀呀咿咿。“姆妈,姆妈在箱子里。姆妈,箱子里,姆妈!”孩子大声哭着,他用小拳头砸在明镜的脸上,他着急地蹬着两条小腿:“姆妈,姆妈在箱子里!姐姐,姆妈在箱子里。姐姐,姆妈,箱子……”

一排枯树,一簇孤坟。

夕阳斜照的时候,盖棺入土的时候,立碑植树的时候,小明台已经趴在明镜怀里熟睡了,他的小脸上满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小手紧紧拽紧明镜的胸襟,生怕有人把他抛开似的。

“姆妈在箱子里……”他把冤苦埋藏在心底,从不敢提,但也从未忘记。

明镜的腿真的软了,几乎要跌倒在房间里。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

香港警察例行公事般按着酒店入住客人的门牌号码,一一做了问询,进行笔录。明镜提出,这家酒店不安全,她会很快离开。

警察临登门时,经理已经介绍过明镜的特殊身份了。小警察看了她的护照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香港其实很安全,……对于真正的中国人来说。”这是间接骂明镜是“汉奸”家属。

明镜像胸口挨了一记“窝心拳”,铁青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送”走了小警官。

明台早醒了,头倚在绵枕上,嚷嚷着肚子饿了,向明镜要吃的。

明镜给明台换了一身崭新的手工湘绣中式褂子和褂裤,说带明台去吃酒,明台出奇的听话和安静,由着明镜给自己剪了头发,梳了一个油头粉面装。

明镜的汽车停在酒店门口,接受警察盘查。人一看见车里坐着锦衣玉食般的绵绸宝宝少爷和气度不凡的小姐,立即予以放行。

姐弟二人出门后,先去了趟百货公司,明镜给明台选了几套衣服、领带、皮鞋。明台按着戴笠和王天风的尺码各包装了一套西服,说是回学校送给班主任和导师。

然后,他们去百德新街的一家豪华餐厅大快朵颐。

九点钟左右,驱车到电影院,看了一场顾兰君主演的电影《貂蝉》。

曲终人散。

黑夜底,寒风星斗冷气森森的在长街上回旋,明镜、明台走在落叶萧萧的马路上,港大的门口隐约可见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像一只小爬虫缓缓地跟着两姐弟的步伐,不疾不徐,无声无息。

明镜和明台站在十字街心。

一阵凄婉哀伤的粤曲从街心灯下一把残破的二胡中破茧而出,一个衰老的盲人用一双略有颤抖的手熟练地拉着“下西歧”乐谱,扯着破锣嗓子嘶哑地唱着。

“烽烟何日靖,待把敌人尽扫清,卿你奋起请缨,粉骨亡身亦最应……”

“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当心。跟同学相处,要懂得谦让,对老师,要尊重。记得常写信,读书很辛苦,注意劳逸结合。缺钱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学校用水不方便,可以一个礼拜去住一次酒店,洗洗澡,要记得剪头哦。头发长了容易脏。勤换洗脸毛巾,毛巾不干净了,眼睛容易发炎。”明镜在一个劲的嘱咐。

“嗯。”明台一边吱声,一边顽皮地使劲点头。

“姐姐明天还要去一趟汇丰银行,处理一下手中的业务。明天晚上,姐姐就飞回上海了,你功课忙,就不要来送了。”

明台瞬间静了下来。他双手插进裤兜里,把头依靠在明镜的肩上。

“怎么了?”明镜问。

“我舍不得姐姐。”这是真心话。

一句话把明镜隐藏在心坎上的眼泪给引了出来,落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明镜终究是明镜,她忍住了,让打了转的泪吞回肚里去。

“你是男孩子,要学会凝重和稳健。”

明台不啃声,点头。

“现在战事吃紧,说不定什么时候战火就会蔓延到这里,要懂得保护好自己。”

提到战事,明镜黯然神伤。

街灯下,那把破二胡“坚强”的从破音中挣扎出来,重新跳进明镜、明台的耳膜。

盲人唱着:“他日沙场战死,自育无尚光荣。娥眉且作英雌去,莫谓红颜责任轻,起救危亡,当令同胞钦敬。”

“战争,其实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罪恶!姐姐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你远离战争,远离罪恶。”

明台不作声,把头低下去。

“答应姐姐,好好读书,好好生活。”

明台抬起头来,眼睛里透着温暖的笑意。他想,算是答应了吧。

粤曲继续。“光荣何价卿知否,看来不止值连城,洒将热血亦要把国运重兴。娇听罢,色舞眉飞,愿改初衷,决把襟怀抱定。”

明镜走到街灯下,掏出数枚港币放进盲人搁在身边的破瓷杯里。硬币落杯,盲人的气势更足了,二胡拉得愈加“惨不忍听”。

“佢临崖勒马,真不愧冰雪聪明。又遭以往痴迷今遽醒。昔年韵事己忘情。要为民族争光,要为国家复仇,愿你早把倭奴扫净。”

明镜昂着头,看着茫茫黑夜。

“天不早了,姐姐也该走了。”明镜朝后面招了招手,司机立马将车开了过来。司机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两大件包装好的袋子,里面全是明镜买给明台的东西。

司机把两个大袋子递给明台,明台拎着沉甸甸的“礼物”,跟姐姐说,再会。

姐弟二人在夜风中拥抱。

明镜坐上副驾的位置,司机开始发动汽车。明镜想了想,她缓缓摇下车窗玻璃,明台就站在她的眼前。

“明台。”

“嗯?”

“过去的事情忘了吧。”

明台一愣,一阵奇寒席卷而来,从指尖戳到心尖。

“姐姐……”明台手中的包“齐唰唰”落了地。他猛然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梦境,恍然醒悟。

明镜摇起车窗玻璃。明台拍打着车窗,顺风跑着,他说:“姐,我不是故意的……姐姐……”

明镜吩咐司机:“不要停。”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明台会抱着自己足足哭上一整晚。

“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明台哽咽起来,他抱着委屈、含着内疚、喊着姐姐,跑了一程,他不再跑了,他了解明镜,正如明镜了解自己。

夜色沉沉的街上,落下明台孤零零的背影,他的泪在风中飞。

“……他日凯旋歌奏,显威名。”破二胡,以强悍无比的破音结束了“无尚光荣”的演唱。

明台在心魂落荒的马路上走着,姐姐的殷殷期望,谆谆教导,犹在耳畔。他想,有一天如果姐姐知道自己已经投身在抗日战场,是喜?是忧?还是悲喜交加?他宁愿相信她是欢喜的。

条件只有一个。自己得活着。

只要自己好好活着,姐姐就不会恨自己。所以,自己得努力,奋勇杀敌,在枪火硝烟中求生于死地!

明台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接头地点,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来福巷”。

街口站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就是那个在机场接他去港大的负责人军统局甲室副官阿松。

一辆停在幽暗处的汽车开过来,明台上车。于曼丽换了一身青布旗袍,她看见明台穿了一身锦绣缎褂,笑出声来。

于曼丽的笑声,替明台把魂魄捉了回来。他冷了冷脸,说:“不好看吗?”于曼丽一边笑,一边揉着脖颈,说:“好看,好看,十足的地主宝宝。”

明台也笑起来。跟她抢随身带的小镜子,看看自己有多“宝器”。阿松把明台所携带而来的“礼物”严格的循例过目,都是吃穿用度,他准许全部带走。

此刻,于曼丽忽然瞪大了眼,她的脸一下贴在车窗玻璃上,幽暗的路灯下,一个戴着礼帽,穿着破棉袍的男人穿过小巷。

“怎么了?”明台见她神态反常。

于曼丽推开车门就往前走。

“她想干什么?”阿松的脸霎时黄了。

明台也看见了,于曼丽背在身后的手上,瞬间亮出一把雪亮的尖刀。

于曼丽逆着风往小巷深处走着,刀光闪闪,脚步生风。

明台追上去,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低声喝她。“你疯了!”

“我要杀了他!”她说。

“杀谁?”

“我一定要杀了他!”她机械地说。

“谁?”

“我养父。”

“你?你没看错?”明台问。

“错不了。化成灰我也认得!”于曼丽咬牙切齿地说。

“这里是香港,你养父是湖南人。”

“他祖籍广东。”

“你确定?”

“确定。”

阿松一见这架势不对劲,唯恐回程途中节外生枝,自己不好交差,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警告明台和于曼丽,马上上车撤退,否则,以违抗军令论处,后果自负。

明台知道,第一次出来执行任务,绝不能违抗军令。

“走吧。”明台去拉于曼丽。

“我宁可玉石俱焚,也要杀了他!”于曼丽的脸瞬间扭曲的厉害,一双眸子毒焰四射,杀气腾腾。

“老天会收了他!”

“老天睁眼了,才让我遇见他!”她像一匹烈马一样,阴毒尽显。“他必须死!”于曼丽刀锋一顺,“唰”地一声,寒光夺目,明目张胆执刀向前。

明台冲过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腕。既然不能阻止,他说:“我去!”

于曼丽不松手。

“我去!”明台近于蛮横地夺下她手上尖刀。他低声说:“我刚立了功,拼一个功过相抵。”他提刀向前,直奔“目标”。

小巷弯道处,明台快速跟进一个穿棉袍的男子,那男子手上拎着一只皮箱,脚步匆匆,身形纤长,一股戾气附在明台刀尖,明台自认是替天行道!

残月寒星,冷光四溅。

明台一刀突袭。

一股寒气逼身,那个男子身姿矫健,快速一闪,让开刀锋,右手一抓,反扣住明台手腕,月光下,明台看见一张无比坚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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