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欧昭通最终没有在马来丹戎巴葛码头下船,而是随着“丰庆号”海轮到了越南的西贡,然后换乘火车,随着龙汉良等将近二百个机工到了昆明的机工整训营——那是国民政府西南运输处专门为即将上路的机工们设置的准军事训练机构。
不能说他拯救了一船人的性命,而是因为恩人龙汉良的突然出现,欧昭通出于良心的谴责选择了中止罪恶的继续。当他把已经取消的定时炸弹用黑布包好,悄悄扔进大海时,内心忽然变得明朗起来。但这种明朗持续了不到几分钟,巨大的压力再次冲击着他的内心,就像黄昏天刚擦黑时你站在海边看到那压向自己的巨浪,强大而坚定,完全无法躲避那种可怕的恐惧。
有人说,在大海上人与人才能坦白胸怀,因为大海上没有靠山,只有无垠的海天,可明明知道龙汉良就在船上,欧昭通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实在无法面对龙汉良,无法直面龙汉良的责问,更无法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
欧昭通已经按照田中的指示,拨下了炸弹的时间按钮,只需等待两个小时,这艘海轮就会被炸沉在南海,而作为行凶者的他,将会换上便装在丹戎巴葛下船,神不知鬼不觉地去领赏。这是田中答应他的,只需干这一次就可以,然后带着母亲和弟弟移民到他处。田中茂森的计划是有效的,也在一步步进行着,但欧昭通参与的两次重大的行动最后都失败了,一次是对陈嘉庚的暗杀,另一次就是炸“丰庆号”海轮。奇怪的是,两次的失败都和龙汉良有关,后来欧昭通才明白,不只是和龙汉良有关这么简单,而这一切都是天意。
欧昭通下船时与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等他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恩人龙汉良时,他的双脚已经踏在了丹戎巴葛码头上。
他本想转身就走,任凭海轮在几分钟后重新起航。可龙汉良昔日的笑容与慷慨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浑身难受,还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都是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他必须重新做出选择。至于田中那边,用意外来解释好了。
重新起航的哨声、汽笛声已经响了第三遍,就在舷梯即将收起的瞬间,欧昭通突然冲向舷梯,这几个快步动作甚至撞倒了两个人,他迅速跳上已经收起近两米的舷梯,爬了上去。
欧昭通看准四周无人,看看表,急忙向海轮底部跑去,不料,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这个人正是龙汉良。龙汉良对于欧昭通的出现颇感意外,他完全不知道欧昭通准备去做什么事,今天是个大好时机——他想要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了解清楚欧昭通到底为什么要刺杀陈嘉庚。以他对欧昭通的熟悉程度,他认为面对大海,两个人坦诚相对,什么难言之隐都会不加隐瞒地和盘托出。
龙汉良:你一直从我这里拿给伯母治病的钱,忽然不拿了,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学长!你有困难尽管开口,可帮日本人干坏事却万万不行!哪怕是被迫的也不行!你说,你从哪里搞来的巨款?为什么要向陈嘉庚会长开枪?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我们可以把一切都讲清楚!
龙汉良一口气打出了无数的问号。
欧昭通:汉良,我问心无愧,尤其对你!我现在有急事,回头我们再好好说!
欧昭通心里想的是船底他安放的炸弹,龙汉良多说一个标点都让他难以容忍,更何况龙汉良不依不饶,那句绝情的话都冒了出来。
龙汉良:正因为这样,我才把学长你当兄长一样对待,你有事千万不能瞒着我,今天必须告诉我!不告诉我,我今后就不认你这个学长,咱们就此一刀两断!
欧昭通使劲一甩手,没甩开,他猛地出拳挥向龙汉良,对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欧昭通顾不得太多,一溜烟跑向海轮的底部。还好,龙老七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及时拦住了准备起身去追欧昭通的龙汉良。
处理完炸弹,欧昭通长长出了一口气,今天,他意识到自己显然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龙汉良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龙汉良是自己母亲的救命恩人啊!
来整训营的第一天,所有人都被这里的气氛吓住了,与其说这里是一个训练营地,不如说它更像一所看守严密的监狱。拉着铁丝电网的高墙、持枪哨兵日夜巡逻、夜间刺目的探照灯以及不得随意外出的规定,所有这些都让新来的机工们难以适应。欧昭通却不怕这些,田中对他的训练比这个更严酷、更无情。欧昭通感受深刻的是,自己背后有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时时在牵制推动着自己,而所向何方却不得而知。这才是他将要面对的最大危险,有预判才可以躲避,前途不明则心乱如麻,他相信,自己的对手虽然还没有出现,但只要自己做出一个失误的小动作,必然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让他提防。所以,现在欧昭通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在生存下来的前提下,迅速拉拢人心,最好能获得一个官位,就算很小,也能给自己多一个保护伞。
欧昭通找到的第一个盟友就是刘志枚。在第一次教官问话时,刘志枚听不懂什么叫“民国某年”而被教官嫌弃,是站在她后面的欧昭通及时替她解了围。接下来是体检,女扮男装的刘志枚立即感到大祸将临,假如身份被戳穿,那替父当机工的事情一定会败露,自己也必然会被遣送回新加坡,那将是一个让她以及全家人颜面扫地的大丑闻!
刘志枚决定找欧昭通求助,不知为什么,刘志枚只一眼就和欧昭通结下眼缘。她喜欢这个高大、帅气、冷酷的戴着眼镜的男孩子,帮她不说,还淡淡地回应“不用谢”,说得那么轻巧那么随意,那么让人心暖。现在大难临头,她决定豁出去了,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告诉欧昭通,请求他的帮助,因为此时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欧昭通用自己的办法巧妙帮着刘志枚过了关,那就是“行贿”加时机的把握,刘志枚不用脱衣就检查身体过关,这对经过严格特务训练的欧昭通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心自然贴近了,不是说欧昭通喜欢上了刘志枚,而是两人之间有了一种默契,那是因为默契背后是那个只有这两人才知道的隐秘——刘志枚是个女孩子。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刘志枚必须依靠欧昭通来替自己打掩护,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掩藏下去,而作为可能的回报,刘志枚也应该去帮助欧昭通。本来是很简单的一种互相帮助,却因为刘志枚动了那种私欲的念头,这种不平衡就会使这种秘密复杂了一些,或者说可能要让刘志枚做出妥协牺牲,甚至给她带来巨大的伤害,而她明明知道却依旧初衷不改。
2
进整训营的第一天,龙汉良就目睹了一个违纪者的自杀——他叫何大力,这个名字之前他完全不知道,事后却怎么也难以忘记。这里就是监狱,龙老七就是这么讲的,龙汉良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主要是因为他自己的全部心思都在林婉珍身上。林婉珍就在国内,具体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但只要留在这里,就会有机会见到她,他坚信这一点,为了这个,再大的苦也要吃,再难受也要忍受。至于学长欧昭通,反正也没有和自己住在一起,暂时顾不上理会他。龙汉良是少爷,在家有仆人伺候,出门都是以车代步,现在却不一样了,住着五六十人在一起的大通铺,和昔日他根本不愿意多说话的浑身臭汗的机工战友们在一起,晚上身下的稻草扎得他难以入睡,这对于睡惯了沙发软床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上刑一般。更不要说每天十公里的跑步训练,他有苦叫不出,不是不苦,是他心有旁骛——还对见到心爱的女人抱有幻想。
欢迎会那天,训练营主任路振邦的讲话让大家热血沸腾,他说,欢迎大家回到祖国参加抗战,你们正值青春少年,来自不同的阶层,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抛却舒适的生活,加入机工队伍,他代表国民政府、代表西南运输处和训练营的教官向大家致以崇高的敬礼!
路振邦以及主席台数十位教官们站立得笔直,一起向台下机工敬礼。这个军礼让龙汉良激动,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名军人了,至少是准军人。事先他听过很多次陈嘉庚的演讲,但路振邦的讲话更动情、更让人难忘。
路振邦所说的让龙汉良觉得新鲜,而陈嘉庚更多的是鼓动;陈嘉庚的意思是要大家去前线,而路振邦说这里就是前线,说不定整训营里面就有敌人,这里就是作战的第一线。
路振邦是这样结束第一次讲话的:各位侨胞朋友,从这一刻起,你们就不再是客人了,国家和民族、在前方和侵略者鏖战的将士们都对你们报以殷切的希望,盼着你们早日熟悉业务,驾车在滇缅路上驰骋,为这条唯一的生命通道添加有生力量!有人说,这个训练营像个监狱,像个集中营,我要说——他讲对了,这里就是集中营,是抗战的集中营,革命的集中营,诸位将在这里接受严格的军事化的训练,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机工、合格的战士!我还特别要求各位熟读并遵守《回国机工服务人员十条例》,不要违纪违法。现在各位还有机会,退出还来得及,有想退出的吗?
所有人都回答——没有。尽管一个月之后,改了主意的不在少数。
接下来何大力登场了。
路振邦再次提出要求:各位或许还不知道,可恶的侵略者恨不得立即破坏掉滇缅路,对来自南洋的你们也恨不得置于死地才痛快!所以,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要求大家做到以下几点。第一,不准请假、严禁随意外出,实有必要必须结伴有带队领路组织才行;第二,不得以任何理由和训练营外的亲朋好友联络;第三,加强训练,如两月后不能达标,将会被遣返回你们的原驻地……
一场震撼这些新机工的戏码居然当时就开演了,对于大家来说,这是真正的死亡这么直接地发生在大家面前。何大力趁管理漏洞自己外出,和一个当地的阵亡军人的遗属好上了,整训营要处理他,问他是否知错,是否愿意改正。
何大力不愿意被遣送回新加坡,那对他这样一个要面子的人来说,是一种侮辱。不就睡个女人么,你情我愿的,没什么了不起,但羞辱他是接受不了的!有这种想法的不只是何大力一个人。这时,一辆云南警备区宪兵队的小车疾驰而来,副主任立即在路振邦耳边说了几句。
路振邦厉声喝问:你身为革命军人,却混入民居,强暴革命军人的家属,知错吗?
何大力:我们是两厢情愿的,再说,她的先生已经为国捐躯了。
路振邦:她的丈夫是战时失踪人员,并不意味着已经阵亡!好了,我们不想再听你的狡辩了!我身为整训营的长官,为没有教育好你而感到痛心!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去昆明军人监狱服刑,二是被驱逐回新加坡。你选一个吧!
何大力忽然抬起头来:路主任,我知道自己错了!我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英文,驾驶技术也好,让我继续去滇缅路当司机好了,那样就是死了我也没有遗憾的!要我回新加坡,我丢不起那个人啊。
路振邦:你们是军人,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标准纪律!对不起,请尽快选择吧!
何大力:真的就只有这两个选择吗?
路振邦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何大力:没有一丝的通融?
路振邦:没有!
何大力忽然发力,猛地跃起,一把抢过路振邦腰间的手枪,迅速推弹上膛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这就是龙汉良他们在整训营接受的第一课。
这种枯燥乏味的训练生活很快就让龙汉良垂头丧气,这里要把一个人首先训练成合格的机器,这样合格的机器才能在抗日的战车上发挥作用,这无可厚非,问题是这些对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呆板、机械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不给你任何想象的自由,而这正是龙少爷急需的。支持抗日有很多种办法,除了当机工以外,还可以捐款捐物,这是祖父龙万里说的,龙汉良忽然觉得这句话很对,而自己为什么当初那么冲动呢?他忽然想起了祖父,七十有一的祖父现在一个人,忍受着思念孙儿的痛苦,黑夜中醒来时,一定会暗自抹眼泪的。
就在龙汉良完全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心里萌生出逃走的念头时,龙老七带来了一个让他振奋的消息,他决定留下来——林婉珍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只要出了这座高墙大院或许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3
一进整训营,“车王”林广怀就和教官发生了冲突,要不是路振邦及时赶来,他或许会和对方打起来。
你或许没见过当车老板时的林广怀,那个气场之大,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比的。他早年吃了很多苦,但人聪明又好学,很快就掌握了修车的绝门技术,成为马来一带有名的“车王”。他大约四十出头的样子,头微微有些秃,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一贯衣着整洁,气度不凡。和一般修车师父蓬头垢面、亲历亲为不一样的是,他派头很足,自己叼着雪茄,旁边常常跟着一个少年学徒,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杯飘着浓香的咖啡。
他的耳朵就是一只精妙的听诊器,不管发动机有什么毛病,他只需在安静的环境下仔细聆听就能找出毛病,至于那些方方面面的奇招怪招,也只有他丰富的经验可以对付得来。在新加坡,他的月薪是三百坡币,多少老板想将他撬走都没有得逞,这主要缘于他和自己的老板龙万里老先生的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