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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观音宗举宗入凉,徐凤年探访流州(4)

如果说鱼龙帮还只是锦上添花,那么傅家于北凉而言,已经雪中送炭了整整二十年!傅震生所在的这个家族,由他父辈七人牵头,领着族人和亲信,默默踏遍了北凉三州土地,前几年的足迹甚至到了西域,以一家之力,为北凉找到了八成的矿山。只是傅家老小都奇怪,明明这些矿山“开山”大多不难,为何北凉官府仅是记录在档,派遣甲士严密封山,就是不去开采。傅震生的父亲就曾经亲自找寻到一座巨大的铁矿,岁冶铁可达到六十万斤,而离阳王朝在永徽末年的铁岁收总计也不过六百五十万斤。傅震生的父亲还帮北凉在甘泉郡找到了岁入总额一千六百斤的水银产地,将近占整个离阳的三成。除此之外,还有北凉产铜的三大“场坑”——澄水场、宝兴场、剑南坑,它们的现世,无一例外是傅家人的功劳。为何徐骁会亲自去傅家老爷子的灵堂拜祭?这就是理由。日后凉莽开战,比拼的并不仅仅是边军甲士的数目,以北莽的国力和北凉的韧性,一旦交锋,双方心知肚明,谁都不可能做出一锤子砸死对手的壮举,关键就看谁积攒下来的家底拖的时间更久。北凉看似盐铁官营被那些地方豪横将种门户一手掌控,形同私营,病入膏肓,其实李义山早就提出“山泽之利,暴发辄枯竭”,所以干脆一直禁山封矿,从未上报朝廷,而是用本地官员中饱私囊当障眼法,各地官府长年不惜以定额赋税从北凉以外购置相关物资,只不过手法隐蔽,而且都是日积月累的小宗买卖,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朝廷那边,即便某些有识之士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也不好兴师问罪,不光是北凉道山高皇帝远,北凉幽州、陵州毗邻的几个州,除了顾剑棠的旧部将领在统领兵权,当地大小官衙均被渗透得七零八落,这十几年来,那些官老爷,谁不是为官一任便富甲一方,卸任之时既得清誉又得油水?何况这种本就有利于辖境民生的事情谁都在做,法不责众,朝廷难不成还要砸下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人屠”徐骁在世的时候,庙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哪个敢?

马队迎着风沙缓缓前行。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徐骁绝对没有留给他这个儿子一个烂摊子北凉,而是一个兵甲强盛的北凉!

徐凤年微微撇了一下视线,看到傅震生拨转马头,纵马而来,然后与他并驾齐驱。徐凤年看着这张看不出半点世故的年轻脸庞,心怀愧疚。傅震生的父亲就是在凤翔镇以西找到那座金矿后,自己固守原地继续勘探,让心腹返回北凉报喜,结果死在了一伙四处游掠的马贼手中。除了傅震生父亲,还有十六名傅家子弟一同战死,至今没有找到尸体。傅震生这个为家族拖累的陵州子弟,曾经在一次路见不平后,被当地一群纨绔子弟堵在家门口的巷弄痛殴,蛰伏陵州境内的拂水房谍子规矩森严,不会因此就为这位傅家三房嫡长子强出头,傅家最后也没有因此就跟北凉喊冤诉苦。

风沙肆虐,傅震生不得不大声说道:“徐公子,距离青苍城还有九十多里路程,我们打算连夜赶路,一口气走完这段行程,还望徐公子能够坚持一下。”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笑道:“理当客随主便。这次我和徒弟前往青苍城,一路上多亏了傅先生的照顾,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请你们喝酒。”

傅震生听到“先生”这个称呼,明显愣了一下。这可是当之无愧的敬称,同龄人之间几乎用不着,何况他傅震生此生无望功名仕途,更不奢望去沙场博取军功,只想着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走遍北凉山川,原本以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外人称呼自己一声“先生”,一时间有些赧颜,脸上也多了一分由衷的笑意,只是要他傅震生跟一个几乎是陌路人的家伙殷勤寒暄,也太为难这个从未在官场染缸里摸爬滚打过的年轻人了。不过傅震生看着那个人的神情,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很陌生的真诚,这种脸色,在陵州既抱团又排外的膏粱子弟脸上是万万看不到的。那些人,看待自己这些没权没钱的傅家子弟,从来都只有居高临下的讥讽和怜悯。

徐凤年说道:“青苍军镇往西的临谣蔡鞍山和凤翔马六可,这两个土皇帝如今都归顺了流州刺史府,名义上一个成了临谣城牧,一个当了流州副将,其实都在北凉军的严密监视之下,不敢生乱。你们马队这趟去凤翔,应该会比想象中安生许多。”

傅震生当然想不到届时会有近千铁骑为自己这支马队秘密护驾,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只是不好当面驳回人家的善意,就笑了笑。

沉默片刻,傅震生突然问道:“冒昧问一句,徐公子气机悠长,肯定是习武之人,只是不知是练刀还是练剑?”

徐凤年笑道:“一开始是练刀,后来也曾练剑。”

傅震生大概是觉得这位身份肯定显贵的公子哥贪多嚼不烂,又不知如何接话,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在下是自幼练刀,但始终没能登堂入室。以后回到陵州,如果还能相见,咱们不妨切磋一下。”

余地龙偷偷摸摸地龇牙咧嘴,心想,这家伙真是厉害,要跟自己师父切磋武艺?

徐凤年嗯了一声,然后笑问道:“怎么没有见你佩刀?”

傅震生哈哈笑道:“我习惯了使用凉刀,可是如今咱们北凉不许私佩凉刀出门,就只能找了柄寻常短刀塞在行囊中。”

接下来,傅震生实在是找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去前方领着马队连夜赶路。直到深夜,马队终于到达青苍城外,傅震生再度策马来到徐凤年身边,说道:“徐公子,我们就不进城了,就此别过。”

徐凤年抱了抱拳:“一路顺风。”

傅震生有些担忧地道:“深夜城禁,徐公子如何进城?虽说此时青苍城一带都有精骑巡视,可这流民之地毕竟才归附北凉没几天,我们马队这边又实在腾不出人手……”

徐凤年微笑着说道:“没事,我有正当门路可以入城。”

傅震生难免咋舌,对此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北凉边境军律极其严苛,可不是陵州境内兵马可以比拟的。既然如此,傅震生也就不再废话,两人相互辞别。

马队在绕过青苍城没多久,就听闻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不光是傅震生忧心忡忡,高坐马背紧张眺望,甚至抽出了那柄短刀,连赵家宝和冯千祥也都满脸凝重,尤其是马队中一位行家在贴地听声后,说是不下三十骑,这让整支傅家马队都如临大敌。在命如草芥的流民之地,通常只要是能骑上马的,那都是极其扎手的亡命之徒,马战本事,只论单挑的话,甚至可以不输给北凉边军中的精锐骑卒。傅家马队虽然有一百余人,赵家宝和冯千祥也是武艺傍身的江湖好手,可真要拼命,哪能不死人?而且更怕惹上一身腥,被之后的大队马贼盯上,到那时,能有几个活着赶到凤翔军镇都难说。不过,临时充当探子的一名傅家骑士匆忙赶回,竟是满脸遮掩不住的喜庆,朗声道:“少东家,是一标龙象骑,是咱们北凉自己人!”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纷纷相视一笑。小王爷亲自统领的龙象军,那可是北凉铁骑中的铁骑,去年打北莽姑塞州那几个军镇,就跟壮汉欺侮小娘子似的。

那一标龙象骑军在百步外停马不前,只有一位标长模样的骑士继续前行,并且翻身下马,快步前行。这种举措,让傅家马队都感到一头雾水,就算是这一标如雷贯耳的龙象骑队在城外巡夜,见着了他们这些身份跟老百姓差不多的普通人,也不需要这般郑重对待吧?傅震生和赵家宝、冯千祥虽然不明就里,但都赶忙下马相迎。那名身材健壮的披甲标长不但腰间佩有一柄新式北凉刀,手中还额外握有一把,对傅家为首三人沉声问道:“谁是傅震生傅公子?”

傅震生毕恭毕敬地答道:“我就是。”

那名脸上有一条横贯整张脸庞的狰狞刀疤的标长破天荒挤出一丝笑容,大步向前,双手捧刀递给傅震生,说道:“咱们王……”他赶紧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第二个字咽回肚子,说道,“咱们公子为了感谢你们这趟护送,要给傅公子这把刀。”

傅震生接过那柄连陵州境内许多杂号将军都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新凉刀。那标长咧嘴笑道:“咱们公子让你放心佩刀,回到陵州不好说,但只要是在流州境内,没谁敢拿这个说三道四。”

傅震生愣在当场。那标长误以为这小子胆子小,生怕自己的话不管用,担心到了别处给人抓了个现行,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在龙象军中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差点就要发飙,又赶紧压下去,竭力保持和颜悦色,但赵家宝和冯千祥已经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伐气焰,更别提跟这位标长面对面的傅震生了,差点就以为这位标长要翻脸杀人。标长身后那三十余肃穆冷冽的精骑,在月色中铁甲森森,哪怕傅家马队有信心对付相等数目的马贼,也没有一丝信心在这一标三十骑的冲锋下逃生。那标长送刀之后转身就走,一边还嘀嘀咕咕,好像是说这姓傅的婆婆妈妈不爽利,接下来的话傅震生他们就听不真切了。

那标长上马后,一标骑队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可谓来去如风。

赵家宝望向冯千祥,轻声问道:“千祥老弟,瞅着是不是有点像那位龙象军的副将——‘疤脸儿’王灵宝?”

冯千祥嘴角抽搐,干笑道:“这不可能吧。”

傅震生上马后悬好北凉刀,笑道:“怎么可能!赵伯、冯叔,走了。”赵家宝一脸自嘲,哈哈笑道:“也对,若真是那个传说中曾经拧下过十七名春秋将领脑袋的王灵宝,他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咱们可不够他一只手收拾的。”

远处,青苍城城墙上,那名标长走到徐凤年身后,低头抱拳沉声道:“启禀王爷,刀已经送出去了。末将也已经调动八百骑跟随其后,沿途还会逐渐增加人马。傅家马队不说死一个人,就是死了一匹马,王爷你就把王灵宝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用!”

徐凤年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可以说,除了你们,也正是傅家让北凉有了跟北莽死磕到底的本钱啊。”

王灵宝抬起头,望着这个背影,不像大将军晚年那样总是伛偻着,但王灵宝清楚地记得,大将军正值壮年的时候,只要站在那里,就是顶天立地!

王灵宝狠狠揉了一把脸庞。

徐凤年转身笑问道:“王副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十四岁就进了北凉军,还是先登营?这都打了快三十年的仗了吧?”

王灵宝有些慌神,涨红了脸,硬着脖子道:“王爷,我可没老,三十年的仗而已,老子还没打够!”

徐凤年一瞪眼。王灵宝顿时缩了缩脖子。这位王爷毕竟是打死了王仙芝的人,老子服个软,不丢人吧?

徐凤年忍不住笑道:“流州这边知道那支兵马动向的人,你算一个,为了给他们打掩护,给你一场仗打,如何?”

王灵宝下意识地搓手,得寸进尺地问道:“这仗,大不大?”

徐凤年说道:“谍报上有确切消息,说凤翔城牧马六可,贼心不死,跟北莽眉来眼去。”

王灵宝顿时急眼,就习惯性骂骂咧咧道:“混账马六可,就他那几千小喽啰,都不够老子麾下随便拎出个校尉去填肚子的……”

徐凤年笑道:“到底去不去?”

王灵宝一抹嘴,脸上浮现出一股透着血腥的“憨笑”,嘿嘿道:“去,咋个就不去?蚊子腿也是肉,不吃白不吃。”

徐凤年挥挥手。王灵宝一路跑下城头,转头又看了眼那个背影,总觉得大将军又站在了那里。

星垂平野,余地龙坐在城头上,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心神摇曳,觉得总是看不够。这个孩子的际遇之好,足以让江湖宗门所有顶尖的亲传弟子都眼红,既拥有王仙芝的三成馈赠,又能在徐凤年身边得到指点。余地龙收回视线,听到师父说了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凤年看着头顶那颗今年西坠速度略显诡异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钦天监中有专职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皓首穷经的老头子,但是今年已经接连被贬了两个,就因为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样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祸首。王朝昌盛则祥瑞迭出,国之将乱则恶兆显现,换了个少年做监正的钦天监今年可真是没有半刻消停。徐凤年转头看着城外的北方土地,离阳朝廷已算是大秦以来幅员最为辽阔的一个王朝,而且有徐骁和燕剌王赵炳两位藩王坐镇边疆,赵室声威远播的边功更是达到了各个朝代的顶点。太安城的庙堂之上,名臣荟萃,公卿同殿,徐凤年很多时候想亲口询问那位赵家天子一句:除了那点夫纲不振的瑕疵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徐凤年下意识看向东边的太安城方位,想到了为了赵室鞠躬尽瘁的碧眼儿。这位老书生当下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关键是这位首辅以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这次借着西楚复国,他所行抑武削藩之举,彻底触及了两处逆鳞,天怨不好说,人怒是肯定的了,包括广陵王赵毅在内的宗室藩王注定怀恨在心,加上那拨积怨已久的太安城赵室勋贵,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纸令下不得擅离领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赵的皇亲国戚,就没谁对他有好感。而强令各地武将带兵奔赴广陵外围的“练兵”之举,几乎把顾剑棠为首的所有煊赫武将都得罪了个一干二净。徐凤年感慨道:“‘武无敌’王仙芝都死了,你这个‘文无敌’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按照陆诩的那份疏策去变法,你真以为自己能善终,真当自己是站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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