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涧十岁时,奶奶去世。他那时已经显露出自由快乐的心性,说什么也不去念念寺了。后来,他又去了。因为他听说,念念寺里有一样与众不同的洗浴,大穹山上长满野蜡梅,每年蜡梅花开放,寺里都要收集花瓣,加上没见阳光的山泉水,压紧了,一起封存在陶器里,埋在山洞里,隔年天寒时拿出来,舀一勺子放在浴桶里洗浴。皮肤干燥的,无光的,洗了以后就变得光滑细柔。更有香喷喷的味道,几日不散。所以,每年冬天一到,何文涧三天两头都要去寺里洗蜡梅花浴,给寺里的供养也比平时多了一倍。
今天想起念念寺,不是洗浴,是要去祈福求生。
他看看天,太阳不见了,阴云满布,风也慢慢地起来了。看来吴郭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他关照了阿进,让家里人按他的布置继续收拾东西,他一个人开了汽车去找娜拉,明天要走,天各一方,也许就是永别了。他要与娜拉一同去念念寺。
潘新北是何文涧最好的学生,娜拉是他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总是不在身边的那个,是想见才见的那个。潘新北二十五岁那年收留了娜拉,把她安置在三状元弄里一处名叫冷香苑的小院子里。娜拉那时不叫娜拉,叫王小兰,和母亲在街上乞讨,六岁,现在她十六岁。
娜拉在冷香苑里长大,何文涧让她听古筝,从早听到晚,据说古筝的声音有让人高贵的力量,使人沉稳安静。娜拉听了五年,听得像块冷冷的木头,不言不语,几天也没有一句话。何文涧只得换了周璇的歌让她听。周璇这年十二岁,发行了她的首张唱片《特别快车》,何等天真,又何等风情。娜拉与她差不多年纪,一听就领悟了,从此也是既天真又风情。又有一件怪事,她身在深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来一口脏话,因为不以为脏,一高兴,就挂在嘴边上说,譬如说:“何文涧,你来了?你妈妈的,多少天不来了?”
娜拉的妈妈解释说,她是从后窗走过的卖鱼娘娘那里学来的。
何文涧倒是不以为怪,非但不怪,心里还暗暗叫好。美人不会骂人,就像玫瑰没有刺,终究缺乏真味。
街上反战的传单四处飘,却没有人,一片凄凉。
今天他去,娜拉说:“你好久不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个杀千刀的。”
何文涧说:“你看现在天上还有什么太阳,乌沉沉的,怕要下雪了。你陪我去念念寺做个雪花禅,好不好?”
窗外有几个女人的头一探而没,他起了疑心,走出去一看,一群女人,一个也不认识,见了他,四散躲藏。
他正想问娜拉,娜拉却一把扯起他的袖子,一路拉着他,把他朝大门外面推,说:“我明天一早也要走。跟的是吴郭电影制片厂的老板老刘,他死了老婆,他要娶我的。这些人是他上海、宁波赶过来的亲戚,住在我这里。”
何文涧着急说:“我没法带你走,不是我的意思,你知道的。”
娜拉说:“说什么废话?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人人都有生活的自由。我就是为生活当了婊子,你也怪不得我的。他娘的。”
何文涧扶着大门,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叹气说:“你把我的一套全学上了。我要是不显得大方,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大门被娜拉用力地关上,她在里面,叽叽呱呱地说着一连串没法记述的脏话,表达她展翅高飞的心情。
何文涧站在门外,脑子里涌起一笔笔旧账,什么时候整修冷香苑花了多少,什么时候添置大量家具花了多少,养了她十年,请了多少先生,教古琴的、教古筝的、教字画笔墨的、教女红的……很快他就明白,他不是心疼钱,最主要的问题是,娜拉是个处女,他还没来得及享用她。
日本人破坏了无数风花雪月的事。
他想,算了,只要留得命在,风花雪月,后会有期。易卜生的娜拉,留不住。我的娜拉,凭什么留住她?
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说了一句:“别了,我的小娜拉!”
走过一队游行队伍,凄冷的街道有点热闹起来。群众是要聚在一起做点什么的,以便发散多余能量,造反、战争、舞会、看热闹……都是发散能量的形式。枪杆子面前的游行示威,终究是一个高发散能量等级,从队伍里的每一张涨红的脸都能看出这一点。
游行队伍从他面前走过,有人交头接耳说:“看,这是何文涧……他当逃兵……”立刻,队伍里嗡嗡地冒出一些词:民族、危亡、命运、战斗、宁死不屈……一个声音突然刺耳地从嗡嗡声里响起来:“兄弟姐妹们,上前打死他,防止他去做了汉奸。”
何文涧抖着手,急忙发动汽车,逃离这条街道,他浑身汗津津的,愈加想念念念寺的蜡梅花浴。拐弯时回头一看,身后的街道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禁如此想,历史的长河中,他,何文涧,不过是一只偷生蝼蚁,人畜无害,怎么会有人大动干戈取他性命?他怀疑刚才那一幕是不是错觉。
念念寺前,两位在湖边挑水的小和尚正在玩耍,一个叫寂欢,一个叫寂行,窃窃地笑着,拿手里的茅草逗地上的蚂蚁。
看见何文涧走过来,寂欢说:“何老爷来得巧了,前天刚收的蜡梅花,晒了一天太阳,昨晚上用泉水浸了一夜,花油已经渗出来,还没存进洞里,正好趁着新鲜花油洗一洗身子。”
何文涧说:“两位小师父好兴致,兵火快烧到鼻子上了,还在玩蚂蚁?”
寂行说:“你不是也好心情么?兵火烧到屁股上了,还上山洗花浴。”
寂欢推了寂行一把,扔下手里的茅草说:“我们大前天听说,日本人不毁寺庙,所以才放下心来,大家玩玩。何先生要洗花浴,我们两个就多挑些水吧。”
念念寺的住持背月和尚与灵岩山的印光法师来往得多,印光法师写了一个“死”字,贴在自己的卧房里,也给背月和尚写了一个“死”,背月把这个字贴在卧房边上的书屋里。
念念寺香火很盛,吴郭人都说背月通神,是半仙。
两人见了,便去书房磨墨写字,一边写,一边重温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何文涧那时才五岁,穿的戴的,说的什么话,背月记得清清楚楚。何文涧写了一个大大的“生”,换下印光写的“死”字。背月也不反对,只是微笑。两人的关系很是奇特,何文涧父亲死得早,他是把背月当父亲的,却不尊重背月,在这里,他想发火就发火,想骂人就骂人,有一次在山下受了气,上了山,冲着背月发脾气,把经书砸到背月的秃头上,砸了一个包。背月还是笑微微的。何文涧上课的时候,对学生说过,只有在背月的身边,他才感到彻底的自由,他希望老死的时候,是在念念寺。
何文涧说:“想活,都那么难。”
他扔下毛笔,跪在背月脚下说:“我心里害怕,这些天,总是心闷,出气多,进气少,走路脚飘,像踩着棉花一样。”
背月也不扶他,只安静地写字,嘴里说:“世上一切全是幻境,生与死,全是造化弄人。其实世上无生无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参不透‘生死’二字,一生苦恼。”
何文涧气愤地站起来指着他说:“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空话?让你现在就死,你舍得么?”
背月笑起来。
寂欢走进来问道:“何先生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何文涧说:“先洗澡吧,给我多放些蜡梅花油。”
他抬头一看,见外面的天空上飘起了零星雪花,今天的雪花飘落得分外缓慢,就似无比留恋天空、不忍与天分离的模样。何文涧只看了一眼,眼角就有泪花涌出,说:“我先去雪地里坐一会儿,诵一诵大悲咒。诵完了再洗澡。我想起中午饭也没吃,到现在也不饿,游魂一样。人要是不知饥饿,生活乐趣起码少了一半。”
窗外走过一位女子,何文涧想也不想地叫她:“娜拉,快进来,外面有些冷。”
寂欢说:“外面没有人。”
何文涧推开窗一看,果然没人走过。他笑了一声说:“这两天,当真累坏了。”
背月还在写字,头也不抬地说:“你就念心经吧。不停地念,就有放下之念。人一想放下,就舒服了。”
寂欢一手拿着蒲团,一手把何文涧扶到寺庙东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说:“何先生,要是雪大,就回屋来吧。”
这雪一直没有下大,但也一直不停,稀稀拉拉地,慵懒颓废地飘荡,何文涧闭上眼睛,带着眼角边的一滴泪花,开始诵心经。梅香扑鼻,天寂静,地空远,他在诵经声里颤抖,知道自己对死的恐惧有多深。
枪声在山下响起,难民携儿扶老,从山下拥入寺庙,寺庙里所有的屋子都亮起了蜡烛光。上山的一条道,密密地行走出一条人龙,这条手无寸铁的龙寻求看不见的佛法庇佑。
何文涧在巨石上就如入定,纹丝不动,气息孱弱,对枪声和人声充耳不闻,口中的诵经也不知不觉换成他平时酷爱的风月诗句,柳永和杜牧,他们的诗句才是他的心头之爱,才能在此时与他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寺里的蜡烛光一个一个地熄了大半,上山来的小石道空无一人,雪也在地上积了起来。寂静中有一支蜡烛微光踏雪而来,是寂欢和寂行。他俩走过来,把何文涧推倒在地,把他抬到洗浴的地方。
何文涧坐了许久,身体已经僵硬,不能言语,他的头歪在一边,眼睛看着地上,烛光一路照着地上的杂物,有小孩子的一只布鞋,女人的发带,扁担,绑腿,破碎的碗,一本小学课本……说不尽的狼狈。他叹了一口气,他不喜欢看这些东西,他的眼睛专为美丽的东西而生。
洗浴处热气腾腾,烛光通明。两个人抬起何文涧,扑通一声把他扔到浴桶里。何文涧在香喷喷的热水里很快就暖和了,身体也柔软下来,只是还不能说话。这时,背月和尚走了进来,笑着说:“你为了求生,差点把自己冻死。既然你这么执着,我把你的三魂七魄封存可好?封到岁月太平,你自然会醒过来。”
何文涧想,人都说这和尚有大神通,果然是的。于是在木桶里面露欣喜,连连点头。
背月和尚面色突变,神情冷凝,朝何文涧一指,他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一睡,睡过了山河破碎,日月无光。不觉时光如梭,斗转星移,正如背月设想的一样,他醒来时,是八年以后,岁月太平了,太阳重新灿烂。这时,寺里空无一人,墙壁坍塌,浴室外面长满杂草,他睡的木桶也长成了一棵松树。山下锣鼓喧天,他听了一会儿,知道抗战胜利了,山下的百姓正在庆祝。
何文涧又惊又喜,他逃过了劫难,从此后,他又能在这片可爱的土地上受用无边的风花雪月。他嚅动着嘴唇练习说话:“我,我,爱,生活!”
门外出现一个瘦削汉子,一脸胡须,身上背着枪,手里提着大刀,大步走进来,站在木桶边,朝何文涧瞪着眼,又是愤怒,又是惊诧,说:“我找得你好苦,原来躲在这里?”
何文涧认出来了,是潘新北。
潘新北更不搭话,抡起大刀就砍。何文涧在凛厉刀风下喊出最后一句话:“我要活,何其难?”
苍穹之中,黑暗无光。一根火柴划亮,半根残烛光明。寂欢说:“山里风穿过门缝,把蜡烛弄熄了。何先生,你醒了?起来用饭吧。寂行,你去厨房里把饭热一热。”
何文涧睁眼一看,没有背月,没有山下锣鼓,更没有提着大刀的潘新北。
寂欢体贴地说:“何先生,泡了一泡花澡,你现在能说话了吧?你说句话吧。”
何文涧说:“我要活,何其难?”
责任编辑:徐福伟
【作者简介】叶弥,本名周洁。苏州人。1964年出生。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