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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归北凉凤年载贤,赴西域赵楷持瓶(3)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下便有消息从宫中传出,这位王朝十万宦官之首的权阉依旧地位尊崇,可不再是前十几年那般纹丝不动。这缘于一名幼年入宫的年轻太监被赵稚皇后相中,与几位起居郎一起跟陛下可谓是朝夕相处,名字叫堂禄,最近才被天子金口一开赐姓“宋”。宋堂禄出身十二监中的印绶监,身世清白,师父是内官监的首领太监,多年以来是屈指可数的能够跟人猫韩貂寺并肩行走宫廷的老太监之一。宋堂禄这么多年没有一次在诰敕贴黄之事上出过纰漏,与人为善,性子温和,除了地位跟韩貂寺有天壤之别外,性格也是截然相反。

在这个数位皇子马上要外封为王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亲近皇后“提拔”而起的宋堂禄,而疏远与皇子赵楷接近的韩貂寺,无疑让权臣勋贵们都嗅到了一丝血腥。

想要韩貂寺去死的人,不比想要徐骁倒台的官员少几个。

一些悄悄押宝在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外官都暗自庆幸,没有浪费精力在那个来历模糊的赵楷身上。

十数年来唯一一次没有出现在朝会大殿上的红蟒衣太监轻轻转身,行走时悄无声息。

韩貂寺习惯性走在宫城大墙的阴影中,看不清那张洁白无须面容上的表情。

北莽本无都城一说,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动用了甲士四十万和民夫九十万修建都城,用时长达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对父子士人张柔张略负责规划,更有例如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舆大师参与其中。新城建成后,先是皇室宗亲、勋贵和文武百官入驻,后有各支守军驻扎城外,家属迁入。如今仅是操皮肉生意的娼妓便号称三万之众,可见北莽帝城之宏伟,完全不输离阳京城。只是定都以后,女帝仍是采取四时帐钵之古制,四季出行巡视,被中原朝野诟病已久的北莽画灰议事便源出于此。今年的秋帐猎虎狩鹿略作向后推移,北莽王庭权贵都议论纷纷,许多往年有资历参与帐钵狩猎却都借故不去的年迈勋贵,都无一例外殷勤地参与其中,只可惜让人大失所望,他们想见的人并未出现。

都城内一个道教衰败支系的祖庭崇青观,在跟道德宗争夺北莽国教落败后,香火早已不复当年鼎盛,门庭冷落,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寥寥香客,才会在燕九节这些日子来祈福禳灾。很难相信二十年前这里还曾号称北莽道林之冠,每逢节日,达官显贵与市井百姓一同云集,只因观内真人广开道场,“神仙肯授长生诀”。这些年崇青观只得靠让一些赶考士子借宿来维持,兴许是崇青观真的气数已尽,从未有过士子在这里落脚后登榜题名,久而久之,这两年观内二十几位道人的日子就越发过得落魄凄凉,好在前段时日来了一位老儒生,给了笔数目尚可的银子,才揭得开锅。那仅是租借了一间阴潮偏房的老儒生谈吐不俗,跟老道士们经常一聊就是一个下午,独处时,老儒生便去翻阅观内一些多年无人问津的经书,过得闲淡安详。

这一天,崇青观来了一位昏昏欲睡半眯眼的高大男子,扫地道童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扫着总觉得年复一年一辈子都扫不完的满地落叶。香客温声询问了两遍,小道童才懒洋洋地提起扫帚给他遥遥指了老儒生的偏僻住处。男子笑着走去,过了两进院落,才找着正在院中枯坐出神的老儒生。

男子发自肺腑地恭声道:“敬岩见过太平令。”

老儒生收回神思,笑了笑,伸手示意这位棋剑乐府更漏子随意坐下。

洪敬岩摆出洗耳恭听虔诚受教的姿态。

老儒生看了一眼这位曾经一直被自己刻意“打压”的得意门生,轻声道:“知道你来求什么,不妨跟你挑明了说,柔然五镇铁骑,我要是厚着脸皮去跟陛下求,也能交到你手上。只不过这就落了下乘,对你以后施展身手不利。柔然五镇周边,不是虎视眈眈的董家军,便是京畿之地,随便拎出一个战功卓著的将军,都不是你能比的。你即便得手,能有几分空地?所以说这般生搬硬套的打劫,不如无恶手的小尖一记。”

洪敬岩笑问道:“直接去瓦筑、君子馆?”

老儒生点了点头。

洪敬岩苦着脸道:“要我自己拢起几万兵马啊?”

老儒生轻轻笑骂道:“厚脸皮倒是一如既往,别以为我这些年没在棋剑乐府,就不知道你跟那些南北权贵子弟的勾肩搭背,别说几万,只要你敢,十万都不成问题吧?光是那帮想军功想疯了的都城勋贵王孙,能不带上亲兵蜂拥而入龙腰州,硬生生堆出个几万人?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次陛下用谁去跟北凉军对峙,是用黄宋濮还是用拓跋菩萨,是有迟疑的,我顺嘴提了一句,才用的黄宋濮,因为我不想让南北对峙的局面变成全线烽烟。我知道用了这位守成有余的南院大王,北凉才不至于撕破脸皮,乐意见好就收。如此我才有足够时间去布局。火中取栗,那是黄龙士这个缺德老乌龟才爱做的缺德事。你呢,就做北莽新局的第一颗棋子,至关紧要。如何?去不去?”

洪敬岩皱紧眉头,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已是帝师的老儒生说道:“不急于一时,等你想周全了再定。若是你觉得掌控柔然铁骑更为有利,并且能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我大可以让你去柔然山脉做山大王。”

洪敬岩轻声道:“说实话,不管我是去君子馆还是柔然山脉,如今剑气近不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老儒生摇头道:“我有分寸。”

洪敬岩环视一周,笑道:“真不见一见那些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的皇帐权贵?”

老儒生语气淡漠道:“官场上烧冷灶是门大学问。那些跑去狩猎找我的家伙,其实这会儿给徐淮南上几炷香才是正经事,陛下才会看在眼中。傻乎乎跑我这儿来烧香拜佛求菩萨,都是手提猪头大荤大肉,我就算是一尊真菩萨,也得吃腻歪。灶冷时,别人给我一碗清粥一碟腌菜也饱胃暖心。”

长久的宁静无言。

洪敬岩突然站起身,作揖说道:“请太平令与我对弈一局!”

老儒生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洪敬岩自嘲一笑,也没有坚持,洒然离开了崇青观。

老儒生缓缓来到观门口,扫地道童精疲力尽地坐在台阶上,脚边上已经有了好几箩筐的落叶。

老儒生笑着弯腰捡起扫帚,帮小道童清扫地面。

穷书生陈亮锡在一座小茶肆稀里糊涂遇上了一名谈天说地气味相投的北凉富家翁,又稀里糊涂跟着有些驼背有些瘸的老人进了一栋宅子。

宅前有两尊玉狮镇宅,正门悬有一块金字大匾。

一路上跟他读书识字认得许多字的小乞儿轻轻抬头念道:“北凉王府。”

见到双马给徐龙象活活震死,徐渭熊让游弩手又带来两匹马。死士丑不宜露面,被徐渭熊打发去暗中隐匿,由青鸟驾车。徐凤年坐在车中,徐渭熊骑马在外。

徐北枳跟徐龙象同厢而坐,浑身不自在。如今人屠次子在北莽恶名远播,万人敌的陷阵本领已经无人质疑,徐北枳还真怕一言不合就给这枯黄少年扯蚂蚱腿一样撕断四肢。

徐凤年掀起帘子说道:“我原先要由倒马关入关,你想怎么走?”

徐渭熊平淡道:“我只是送你一程,爹交给我这几万骑兵,不是用来送死的。”

徐凤年故意忽略言语中的含沙射影,笑道:“等会儿离别,我送你份礼物。”

徐渭熊不置可否。

她送出了七八里路,停马后说道:“离古茂隆一线,虽然已经没有千人以上的成制北莽军,但残留下许多马栏子。”

徐凤年走下马车,递给徐渭熊一个行囊,一脸无所谓地道:“没事,除了青鸟和丑,还有一头游荡在百里以外的阴物,它有指玄境。”

徐渭熊将棉布行囊随手挂在马鞍一侧,徐凤年一脸哀求道:“可别没看一眼就丢了。”

徐渭熊犹豫了一下,没有急于策马掉头。

徐凤年熟谙二姐的冷清脾性,说道:“是第五貉的脑袋。”

徐渭熊皱眉道:“提兵山山主,董卓的岳父?”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渭熊问道:“你跟几人偷袭得手?”

徐凤年哑然。

跟随徐凤年一起下车却站得较远的徐北枳轻声道:“二郡主,第五貉是世子殿下独力搏杀。在下徐北枳,可以作证。”

徐渭熊冷笑道:“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孙怎么改换门庭了?打算什么时候去离阳朝廷做三姓家奴?”

不愧是对北莽了如指掌的徐渭熊,对于她不留情面的敲打,徐北枳没有解释什么。

徐凤年打圆场道:“二姐,别吓唬橘子行不行。他人挺好的,前不久还夸你诗文无雌气来着,要跟你切磋切磋那三守学问。”

徐渭熊拍了拍腰间古剑,笑道:“切磋?切磋剑术吗?你没告诉他我喜欢跟文人比剑,跟匹夫比文?”

徐北枳真真切切领教到了北凉二郡主的蛮横。

徐凤年无可奈何地说着好啦好啦,轻轻拍在马屁股上。徐渭熊一骑疾驰而去。

徐凤年和徐北枳相视一笑,都有些如释重负。

徐北枳轻声感慨道:“有慕容女帝风度。”

徐凤年搂过他脖子,笑骂道:“敢这么说我姐,你想死?”

被勒得差点喘不过气的读书人嚷道:“怎么就是贬低了?”

徐凤年松开手,与之一起坐入车厢,“以后你会知道的。”

坐下后,徐凤年把剑匣丢给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的黑衣少年,“黄蛮儿,里头有三柄剑,送你了。你不是被那个一截柳刺过一剑吗?下次见到了,还他三剑!”

徐龙象捧着剑匣痴笑。

徐凤年转头对徐北枳说道:“北凉王府藏书极丰,有你看的,你有喜欢的尽管拿,都算你私人藏书,当作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如何?”

徐北枳真诚笑道:“足矣!”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到了王府,要不你改个名字?”

徐北枳摇摇头,算是谢过了徐凤年的好意。以徐淮南孙子的身份在北凉招摇过市,显然不明智,只是有些事情,徐北枳不想退缩。

徐凤年遗憾道:“徐橘子,多欢庆讨喜的名字。”

徐北枳提醒道:“殿下,这会儿你可是已经没有第五貉的头颅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打了个响指。

没多久,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腕探入车帘子,当徐北枳看到朱袍阴物的那张欢喜相面孔,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徐北枳笑容牵强,违心地溜须拍马:“殿下万事胸有成竹,不愧是有资格世袭罔替的藩王世子。”

徐凤年一挥手,阴物丹婴飘离马车,他立马握住徐北枳的手笑眯眯道:“你我如此相互推崇,真是相见恨晚。”

徐北枳嘴角抽搐,小声道:“殿下是不是也跟第五貉说过‘相见恨晚’四字?”

徐凤年笑着一巴掌把徐北枳拍得趴下,然后轻声道:“我喜欢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都说世上没有回头路,趁着可以走的时候,走上一遭,格外舒坦。”

没了阴物震慑,徐北枳胆识就要大上许多,一语道破天机:“殿下先前出去与那名死士扈从有过密谈,难道不是想着让他安排一番,好暗中见一见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凤年不置可否,只是好奇问道:“你连皇甫枰都知晓?”

徐北枳点头道:“在弱水茅舍,爷爷说过此人是你扶上位,用以搅浑幽州军界的水。本来我并不看好皇甫枰,只是如今不敢小觑了。”

徐凤年问道:“你已经准备好怎么跟徐骁展露你的才学?”

徐北枳笑道:“女子怀孕尚且需要几个月才看得出,才学一事,更是需要慢慢见功力。嘴皮子功夫,我倒是也有几分,只不过对付别人可以,见过了二郡主以后,委实是不想去北凉王面前去讨骂了。我已经想好,到时候跟北凉王求一个穷乡僻壤的县府,从刀笔小吏做起。既能做些实事,也不耽误给殿下送份小礼,这份礼本身也需要一两年时间才能完成。”

徐凤年惊讶道:“你真吃得住几年时间的籍籍无名。”

徐北枳平静道:“我何时出过名?”

徐凤年一把握住徐北枳,“徐橘子,真名士!”

徐北枳笑着去挣脱徐凤年的手,却如何都没能得逞,无奈道:“殿下,就算仅仅是脸面上的称赞,也麻烦多给点诚意。”

徐凤年加重力道,点头笑道:“好的好的,再多给一些诚意。”

早已摘去虬须大汉面皮的徐北枳白净儒雅,此刻疼得涨红了脸。徐凤年哈哈大笑着松手,徐北枳怒气冲冲道:“恃武凌人,大丈夫所为?”

也恢复真容的徐凤年又打了个响指。

以为那头阴物又要过来凑热闹,徐北枳吓得噤若寒蝉。

徐北枳提心吊胆很久,也没等到阴物,徐凤年笑嘻嘻道:“我就随便打个响指啊,你真以为这位公主坟阴物是陆地神仙啊,没点秘术牵引,打个响指就能让它在百里之外有所感应?”

徐北枳重重深呼吸一口气,低头去翻看一本好不容易在茂隆军镇客栈搜寻到的书籍。

他看似怒极,其实眼神柔和,嘴角噙笑。

他曾经很怕自己要效忠的君主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但更怕自己遇上一个看似恭敬谦让,表面上与你恨不得同枕而歇同碗而食,内心深处对待读书人却是只当作提笔杀人的刽子手的城府主子。

徐北枳不希望自己的学识被糟践在如何去察言观色揣摩心思这种事情之上。他放下书,忧虑重重,“在你进入北莽之前,离阳朝廷就已经开始着手布局皇子出京,分封次于藩王一级的郡王。郡王手无兵权,但是可以参与地方道州郡政事。这些离阳王朝春秋大定以后的第一代郡王,赐以单字,目前明确可知有唐、楚、蜀三王,我想蜀王十之八九会落在赵楷头上。第二任靖安王赵珣显然有高人出谋划策,第一个主动提出要全部交出兵权,这注定会让燕剌王、广陵王很头疼。听说你跟老靖安王尤为交恶,襄樊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镇,不论东西还是南北对峙,都是必争之地。”徐凤年笑道:“赵珣给我打成落水狗过,我又抢了他私下思慕的靖安王妃,这小子那还不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才解气啊。”

徐北枳愣了一下,咬牙问道:“等等,什么叫你抢了靖安王妃?”

徐凤年笑道:“叫裴南苇,咱们离阳王朝有数的大美人。第二次游历途径襄樊,给我顺手掳抢到了北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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