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小身子一紧,张祜静静看过去,只见她咬着嘴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满是倔强。
“咱们心平气和的商量着,好不好?青雀跟惯我,她在杨集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小孩子不宜挪动,妞妞还跟着我吧,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杨阁老哈哈笑着,很是得意。
“跟着你,青雀只能打假仗,玩红缨枪,没劲。还是跟着我到宣府、大同,跟北元骑兵往来厮杀,那还有点意思!”宁国公笑容满面,推心置腹。
青雀小身子放松,嘴角浮上一丝甜蜜笑意。
杨阁老大概是看着吵架也不行,好言好语商量也不行,使出了杀手锏,“有父亲有母亲,才会有孩子,对不对?你是宁国公府的当家人,孩子父亲的祖父,你可知道,孩子的母亲是什么心意?”
宁国公神色一黯,“邓家对不起保山,对不起保山的女儿。”
杨阁老怫然,“如今才知道对不起,有什么用!”
宁国公低头无语。
杨阁老见此情形,精神大振。原来邓永这人还算有良心,知道对不起祁保山,对不起祁保山的女儿。成了,就凭他这愧疚之心,我便能十拿九稳的留下小青雀!
杨阁老击击掌,房门应声而开,管事的在外头恭恭敬敬站着,“老爷,您有什么吩咐?”杨阁老笑道:“请英娘过来,拜见宁国公。”
管事的答应着,飞奔而去。没多大会儿,管事的带着英娘,形色匆匆的过来了。
英娘进屋之后,屋门被关上,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杨阁老、宁国公、英娘三人。
“这位,是青雀亲生母亲的婢女,英娘。”杨阁老简短说道。
宁国公抬眼看向英娘,神色复杂。
英娘平日里也是彬彬有礼之人,今天却连行礼问好都欠奉,杏眼圆睁,柳眉倒竖,自怀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寒光闪闪,对着宁国公,“这是我家小姐临走之时交给我的,她吩咐过,若小小姐能平平安安的养在农家,自是最好不过。若邓家要抢回小小姐,我阻挡不了,命我将小小姐刺死!”
久经沙场,不知见过多少血腥杀戮的宁国公邓永,面如土色,跌坐到椅子上。他身旁的杨阁老,也是倒吸一口冷气,惊异之极。
谁也没有注意到,窗户上传出一声闷哼。
英娘昂首道:“我家小姐,不是低三下四之人!我家小小姐,也不能由着邓家搓弄!她是祁家的外孙女,如果不能堂堂正正活着,那便死了吧!祁家,不拘男女,没有贪死怕死的鼠辈!”
“小小姐才出生之时,我家小姐得知邓麒另娶,沈茉怀孕,她命我溺死才出生的小小姐!她说,祁家的外孙女不能沦落到沈茉手中,对着沈茉那样的女人做小伏低,由着沈茉播弄!”
杨阁老闭上眼睛,不忍看,不忍听。青雀,可怜的妞妞,你母亲性情刚烈,固然令人起敬,可是你呢,她有没有替你想想?
才出生的小妞妞,异常稚嫩,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溺死?杨阁老毛骨悚然。
英娘说完这番话,悲愤看着宁国公,目光中的谴责、义愤,竟令宁国公不敢直视,不敢面对。宁国公低下头,很困难的一字一字说道:“怎会落到沈茉手里?自然是我亲自教养青雀。”
英娘撑不住哭了,“可她是个姑娘啊。我家小姐说过,若她是个男孩儿,还可以交给她曾祖父,到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
女孩儿,不过是长大,嫁人,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哪有光宗耀祖的机会?
“我家小姐说,如果是个男孩儿,说不定能重建三千铁骑,重建祁家军…… ”
祁保山带年带领三千铁骑马踏贺兰,立下赫赫功勋。如今他去了,儿子也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后继无人。
英娘无声流着泪,屋里静悄悄的,一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良久,宁国公苦涩说道:“青雀还小,我若带她到边关,怕她吃不下那份苦。阁老大人,看样子,还要再麻烦您几年了。”
杨阁老虽是心头沉甸甸的,听了这话,脸上还是有了笑模样,打哈哈道:“不麻烦,不麻烦。”
英娘跟虚脱了一样,站不稳,瘫到地上。
宁国公看着她的目光中,有怜悯,更有尊重,“英娘,你家小姐虽下了令,你却下不了手,是不是?”
说了要溺死,终究还是没有溺死。
英娘泪珠不停滑落,泣不成声,“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她那么小,那么娇嫩,我宁可杀了自己,也舍不得动她一指头……”
杨阁老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做的是什么孽!一个男人娶一个媳妇还不够么,偏偏要取两个,害苦自己亲生骨肉。”
这件事里头,不拘是邓麒的错,还是祁玉的大意,到头来吃苦的都是青雀。
外面响起管事惊慌失措的声音,“青雀,青雀!”杨阁老、宁国公、英娘都魂飞魄散,青雀怎么会来,青雀怎么会来?
屋门被猛的推开,一个眉目如画、娇美可爱的小女孩儿傲然立在门口,冬日阳光照在她光洁细腻的小脸上,熠熠生辉。
“我是女孩儿,可是我长大了,一样能重建三千铁骑,重建祁家军!”
声音如珠落玉盘一般清脆悦耳,说出来的话,却是豪迈慷慨,壮志凌云。
杨阁老、宁国公看向青雀的眼神又是感动,又是怜惜。英娘满心恐惧,青雀听到了,全都听到了!她知道小姐要溺死她,她知道小姐嫌弃她不是男子,不能建功立业!可怜的青雀,她才这么一点点大,不得伤心死?
英娘如梦初醒般跑到青雀面前,蹲下身子,急切抓住她,“你娘心里是疼你的,很疼很疼!前几天她来信还问起你,问你吃饭好不好,长高了没有……”
青雀虽是一脸倔强,美丽的眼睛中却闪过光茫,有了希冀,有了渴望。
杨阁老暗自叹息,青雀,她再坚强也还是个孩子啊,听说亲娘还关心她,把妞妞激动的。唉,大人造的孽,吃苦受罪的却是孩子。
杨阁老沉吟看了英娘一眼。英娘在杨家很守本份,除了照顾青雀,其余的事半分不过问。她会时不时的回趟祁家老宅,料理祁家的事务。原以为是收租、收息之类的小事,却原来是和她家小姐暗通音信。英娘,也真是祁家的忠仆了。
“有志气的小妞妞!”杨阁老击掌赞叹,“我家青雀长大后要建三千铁骑,建祁家军,真了不起!妞妞先跟着太爷爷上几年学,把兵书战策学的滚瓜烂熟,等长大后再去边关打仗,马蹋胡虏,好不好?”
杨阁老笑咪咪看着青雀,青雀秀眉微蹙,很是苦恼,“可是太爷爷,您昨天才给青雀讲过赵括的故事啊,青雀不想纸上谈兵!”
宁国公入神看着认认真真说着话的杨阁老和青雀,如果说之前他还有犹豫的话,到了这会儿,看到这情景,他是彻底放了心。青雀有杨阁老这样的长辈疼爱、教导,可比跟着自己强。自己不定哪天就打仗去了,难不成真把个六七岁的小妞妞带到战场上?于心何忍。
杨阁老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可是青雀,你年龄不到,军队不收啊。”
青雀眨眨大眼睛,“长到多大,军队才收?”
杨阁老轻轻咳了一声,宁国公回过神来,忙道:“至少要十岁!”
青雀很不满,“你方才不是说了,打仗的时候带着我?这才一转眼的功夫,怎地又变成年龄不够了?”
宁国公尴尬的挠挠头,杨阁老不厚道的偷偷笑。
张祜本来是一直静静站在门外的,这时他走到青雀身边,温和告诉她,“国公爷的意思,是先带你回京城,等他奉命出征的时候,再带上你。小青雀,国公爷才和北元一场恶战,接下来的两三年要休养生息,不打仗的。”
是这样么?青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宁国公,宁国公忙不迭的点头,“张世子说的对极了,对极了。”
青雀失望的收回目光,再次跟张祜求证,“祜哥哥,你是多大上的战场?”
张祜轻轻笑了笑,声音很清晰,“十岁。不到十岁,军队不收。”
原来真是这样啊,青雀耷拉下小脑袋。
宁国公生平不知杀过多少人,早已心硬如铁。可是看到眼前这花朵般的小女孩儿失望,竟是十分不忍,十分心疼。
杨阁老笑咪咪蹲下身子,“太爷爷教妞妞兵书战策,妞妞长大了可是要给太爷爷挣一个公爵回来呦。”
青雀眼睛一亮,骄傲的挺起小胸脯,“一言为定!”
爷孙俩郑重拉了勾。
中午杨阁老招待宁国公饮宴,特地把曾孙子瑜哥儿叫了过来,“往后给青雀寻小女婿,至少要比我家瑜哥儿强!要不然,我这老头子可不答应!要是你寻的小女婿还不如瑜哥儿,干脆把青雀给我家吧。”
瑜哥儿脸红了。他年方十岁,挺拨清秀,仪表斯文,这么一脸红,更显着温柔敦厚,性情良善,十足十是个令长辈放心的英俊少年。
宁国公心里一动,如果把青雀许给杨家这孩子,青雀从小到大有杨阁老照看着,岂不是很好?他这头想着心事,杨阁老说话没跟他客气,“女孩儿长大了总归要嫁人的,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青雀的婚事,不许国公夫人、世子夫人、世孙夫人插手。国公夫人不喜青雀,世子夫人屡屡派人过来,口口声声唤青雀做‘媛姐儿’,送的全是庶女份例。要拿我家青雀当庶女养、当庶女嫁人,想都别想!世孙夫人更甭提了,青雀要是真落到她手里,不定是什么下场。”
宁国公脸黑的像锅底一样。
杨阁老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往下说,“想起小青雀可能落到世孙夫人手中,我就心惊肉跳的!这会儿啊,还真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青雀她娘能狠的下心,要杀死自己亲生女儿。”
因为,你不杀她,她可能生不如死。
杨阁老是做过多年地方官的人,生平审理过的案件多如牛毛。但凡审案,总会牵涉到家庭琐事,杨阁老对于后宅之中的争斗、阴私手段,知之甚详。
像青雀这样的孩子,如果是小小年纪便沦落到“嫡母”手中,不管邓麒是关心她,还是不关心她,“嫡母”都有千百种手段可以暗中整治孩子,让孩子畏缩、胆小、上不得台面。
想成就一个孩子,很难;想毁掉一个孩子,很容易。
如果是女孩儿,更可以在婚事上暗中捣鬼,给她结一门表面风光、实际苦不堪言的亲事,让她一辈子出不了头。
宁国公心里这个气闷,就别提了。合着自己戎马一生挣下这赫赫扬扬的宁国公府,然后宁国公府老、中、青三代主妇,连个能托付青雀的人都找不着!妻子荀氏,别提了,从年轻时候就不精明,性子执拗,她已是恨极青雀娘亲,连带的不喜欢青雀,再也难改。长媳孙氏出身大家,端庄贤惠,可是有些拘泥,过分注重规矩礼法。青雀若交给她,她铁定照着庶女养,还认为自己很有理。孙媳沈氏就更别提了,想想她是怎么进门儿的,心里就胳应。
宁国公没话可说,闷头喝酒。妈的,老子娶不着好媳妇也就罢了,儿子也娶不着好媳妇,孙子也娶不着好媳妇!娶不着好媳妇,哪来的好儿孙?眼见得嫡长子是个纨绔,嫡长孙酷似他爹,邓家后继无人。
酒入愁肠愁更愁。
“保山,是真英雄!”宁国公醉熏熏的拍桌子,“沈复呢,虽然也有几分勇力,可他能升官靠的是有眼色劲儿,会巴结上司!论真本事,沈复给保山提鞋也不配!”
杨阁老微笑看着他,并不接话。祁保山确是真英雄,那又怎么样呢,一朝战败身死,你邓家连原本已快要定下的亲事也不肯认,另娶沈氏女。
这会子知道后悔了?同是邓家子孙,祁保山的外孙,和沈复的外孙能一样么?祁家的外孙是英雄气概,沈家的外孙能不能比?
娶媳妇可要挑好了啊。媳妇挑不好,哈哈,极可能孙子也不如人意。
这天宁国公直喝到日落西山,才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叫来青雀,学着杨阁老的样子蹲下身子,好言好语告诉给青雀,“妞妞,等你长大了,曾祖父来接你。”
青雀嫌弃的楸楸小鼻子,“好大的酒味儿,您喝了多少酒?喝酒伤身的!太爷爷说了,邓家,我就靠您了。您要保重身体,少喝酒,知不知道?”
宁国公笑着点头,“知道,曾祖父知道。”
杨阁老嘴角抽了抽。邓永,你在邓家,被人这么着训过没有?你还真吃青雀这一套!
宁国公坚持骑马回去,上了马,还喜滋滋跟杨阁老说了一句,“青雀关心我呢,不许我多喝酒。”杨阁老一乐,命仆役护送着宁国公一行走了。
宁国公回到邓家祖居,在外院歇下了。荀氏差人来问,“媛姐儿呢?怎没带回来。”宁国公一则醉酒,二则实在不想理会,把来人一脚揣出去,上床呼呼大睡。
荀氏得了回报,气的直啰嗦。“我熬了大半辈子,熬油似的熬到今天,他这般下我的面子!我问声媛姐儿怎么了,他竟这样!”
由此,荀氏更加憎恨青雀。麻烦娘养麻烦闺女,都怪这野丫头,要不,自己这国公夫人能凭空招来这场羞辱?
世子夫人孙氏知道青雀没要回来,眉头紧眉,心中恼怒。子媛对于宁国公府来说,不过是一介庶女,无足轻重。可是,邓家的孩子就是邓家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头。
“怎么把媛姐儿讨回来呢?”孙氏被服侍着躺下后,睡梦中也没忘了这件大事、要事。
次日清晨,邓麒的妻子沈茉带着女儿屏姐儿前来请安。“母亲,该拜访的老亲旧戚人家,已是全数拜访了。回京的车马,也已安排妥当。”沈茉请过安,恭恭敬敬回禀着家务。
祭祖完毕,老亲戚也拜访过,是该回京了。
可是,媛姐儿怎么办呢,还留在这穷乡僻壤?孙氏颇觉头疼。问又不能问,管又不能管,可是宁国公府的骨肉流落在外,旁的且不理论,好说不好听啊。
“其实,临近还有一户人家,儿媳应该拜访,却尚未拜访。”沈茉柔声说道:“杨集杨阁老府上的二少奶奶本是京师人氏,和沈家是远房表亲,我应该称呼表姐的。若不是咱们即将回京,儿媳真应该去杨府看看表姐,叙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