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完火,曾氏又质问沈茂,“北镇抚怎会寻上你父亲的?”沈茂苦笑,“娘,能问出来是为着什么被带走,已是不易。若要追根究底,那打听起来可就更费事了。”
四月初,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余明纪兼任大同总兵,佩征西前将军印,镇守大同。至于原大同总兵沈复,则根本无人提起——被北镇抚关起来的人,大概凶多吉少吧。
沈家流水般的往外淌着银钱,大笔大笔银票、珠宝源源不断送往宫中、甜水井胡同。不只汪太监,连同皇帝陛下宠爱的万贵妃、邵宸妃,都送上重礼。
其中送给万贵妃的礼很特别,除常见的黄金白银之外,另有关于“黄赤之道”的古书一部。“黄赤之道”即房中术,皇帝、万贵妃都对之颇感兴趣。
皇帝对之感兴趣,是因为既要行乐又要长寿。“…… 犹得延年益寿,若少壮而能行道者,仙可冀矣!”
万贵妃么,搜集黄赤之道不是给自己用的,是给皇帝用的。她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发福,相貌不美,也没了生育子嗣的希望。她唯一心心念念忘不掉的事,就是换掉太子。春药,黄赤之道,让皇帝多生皇子,皇子多了之后,太子自然有对手,地位不稳。
连黄赤之道都肯上进到万贵妃面前的官员,当然不会是什么有气节、有操守的官员,也不会是宁可受尽酷刑,也要守着一柄所谓的上古神剑拒而不交的官员。
“沈家只要贵妃娘娘的眷顾便足够了,又何需什么轩辕夏禹剑呢?”随着重礼和黄赤之道一起到万贵妃身边的,还有这么一句话。
万贵妃犹豫了。
邵宸妃微笑告诉她,“祥瑞之兆甚多,不必定要上古神剑。依我说,文官们固执的很,实在难缠。不如等阿原再大两岁,到时风采更盛,秀异出尘,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他不是池中物。”
万贵妃想了又想,勉强点头,“成,依你,咱们再等上两年。横竖阿原还小,不急。”
万贵妃松了口,皇帝自然乐得应允,“轩辕剑之事,暂且搁置。”皇帝唤来北镇抚使陆威亲自下了令,陆威毕恭毕敬的答应了,出宫后也不急着放人,消消停停的又把沈复关了两天,直到沈家闻声送来厚厚一叠银票,才命人把沈复带上来,最后一次讯问。
沈复头上脸上都有伤,苍老憔悴不少。
“最后问你一遍,轩辕夏禹剑,在哪儿?”陆威狞笑着问道。
本来只是走走过场的,陆威并没抱着什么希望。却见沈复迟疑半晌,困难的说道:“轩辕夏禹剑,怕是要到捕鱼儿海,方能寻觅到。”
陆威做梦都想不到,就要放人了,沈复居然吐口说了“捕鱼儿海”。虽说皇帝和皇贵妃不再追要轩辕剑,可这轩辕剑如果从天而降,究竟是大功一件,不可轻轻放过。陆威聚精会神看着沈复,听他往下说。
“成化三年夏季,我和龙虎将军祁保山一起出兵塞外,追击北元骑兵。我和祁保山一向交好,有一晚我们秉烛夜谈,说话极是投机,祁保山大概是说顺溜了,随口说出他少年时曾偶遇一位神尼……”
神尼?那白莲圣母不正是出家做了尼姑?陆威紧盯着沈复,眼睛中有了兴奋的光茫,好像狼看到了猎物。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忙打个岔,岔过去了,我也不便追问。过了几天我特意请他喝酒,把他灌醉了,套出来不少话。原来,他师父真是位神尼,那神尼不只教他武功,还送过他一册兵书,一柄神剑。”
“我问了他好几遍神剑在哪,他都笑着不说。问急了,他方得意告诉我,‘谁也抢不去,我随身带着呢!’可是等他大醉倒地之后,我搜遍他全身,也没搜着。”
“再之后,便是捕鱼儿海大战,他率领三千铁骑和北元骑兵殊死捕斗,战死沙场。他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神剑的讯息。若要寻找神剑,怕是要从祁保山的后人身上着手。”
沈复一口气说完这些,乞求的看着陆威,“我真的不知道轩辕剑在哪!若知道,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瞒着!”
陆威鄙夷看了他一眼,拖着官腔问道:“祁保山都有什么后人啊。”
沈复面上有着羞愧之色,挣扎片刻,低声说道:“祁保山的儿子们跟他一起阵亡的,如今只存一女。”
陆威怒喝一声,“你消遣老子!他没了,儿子也没了,只剩一个闺女!谁家会有宝贝交给闺女的!”
沈复忙辩白,“不是,他家闺女极宝贝,不输儿子!小女和他家闺女交好,对他家的事再熟悉不过,祁保山最疼闺女!”
陆威狞笑看着沈复,“好啊,既是令受和祁家闺女交好,那便把祁家闺女交出来罢!本司即刻审问!”
沈复面容颇有尴尬,“小女和祁保山的闺女交好,是从前的事了。祁保山的闺女本是要嫁给宁国公府世孙的,后来宁国公府世孙却娶了小女,两人久已不来往了。故此,她的下落,我并不知道。”
陆威撑不住哈哈大笑,“你和祁保山交好,故此把祁保山给卖了;你闺女和祁保山的闺女交好,故此把人家的男人给抢了!沈复啊沈复,谁要跟你交好,谁他奶奶的真是倒了邪霉!”
沈复受了这个奚落,脸涨的通红。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出来,只陪着笑脸,一脸谄媚。
陆威本是打算今天放人的,却意外得了这个讯息,当即吩咐下属,“去查已故龙虎将军祁保山的女儿!”下属答应着,当即行动。
沈复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真有重见天日、恍如隔世之感。还能活着出来么?随口诬陷了保山,根本是没影的事,北镇抚竟信了。
“保山,你莫怪我。”沈复歉疚想着,“你闺女福大命大,不会被北镇抚捉着的。我也是没办法,总不能坐着等死。所有我认识的将军之中,出身最微贱、成名最离奇的便是你,说你有轩辕剑,是最可信的啊。”
杨集。
花园西北角盛开着绚烂璀璨的玫瑰花,香气扑鼻,芬芳馥郁。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女孩儿伸展着双臂,轻盈跃起,小鸟飞行一般,过了花丛,缓缓落地。
落了地,她兴奋的难以自抑,一声欢呼,得意之极,“成了,成了,我的轻功练成了!”
比上好白瓷还要细腻匀净的小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明快娇艳。清澈杏眼闪烁着快活的光茫,流露出顽皮的孩子气,观之可喜。
旁边并肩站着一男一女,男子清俊,女子秀雅。女子嫣然一笑,很大度的没有打击她,男子含笑把她拎过来,“凭你这样,就算练成轻功了?你想做一只小青鸟,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且还早着呢!”
女孩儿叉起小蛮腰,气焰嚣张,“太爷爷说了,小孩子宜多夸,多哄,不宜训斥,不宜讥讽!”
“对小孩子当然是这样。”女子花瓣般的唇边,噙着一丝浅笑,“可你不是小孩子了呀,你是大孩子!”
女孩儿很气愤的想要开口反驳,却被女子笑盈盈堵了回去,“昨晚是谁说自己长大了,是大孩子了,不要和我一起睡的?”
女孩儿眨眨大眼睛,嘻嘻笑着往女子怀里扑,“仙女,昨儿个我口误,口误!没长大呢,我还是个小孩子,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仙女嫌弃的推推她,“美女一抱孩子,立即多了份尘土之气,不再超凡脱俗。小青鸟,找你师爹去,让他陪你玩。”
女孩儿怒不可遏,“抱我这样的小美女,会多尘土之气?”张牙舞爪往仙女身上扑,仙女忙不迭的跑了,她在后头卖力的追,撒下笑声一片。
师爹身子一晃,也和她俩玩在一起。你追我赶之中,潜移默化的教着步法、身形,不知不觉之间,小青鸟的轻功又上一层楼。
晚上师爹、仙女、小青鸟和瑜哥儿、琪姐儿一起陪太爷爷吃晚饭。小青鸟和瑜哥儿、琪姐儿比着吃,一个比一个吃的香,“小猪吃抢食。”太爷爷肚中暗笑。
晚饭后小青鸟靠在太爷爷身边听着奇闻逸事,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太爷爷腿上睡着了。师爹抱起她,仙女跟在身边,送她回房。
“何不早日成亲?”太爷爷看在眼里,挑了个没人时候,含笑相问。
师爹惆怅良久,“婚姻之事,总需父母亲长点头,方才合乎礼仪。”
太爷爷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岔了开去。
小青鸟对大人的事懵懂无知,她一天一天快活的过着日子,内功根基很扎实,轻功也越来越好了。她又习武又学文的,功课竟比琪姐儿还要学的透彻,字竟比琪姐儿写的还秀逸。琪姐儿常常娇嗔的跟她不依,她得意吹嘘,“没法子呀,天才,我是个小天才。”惹的琪姐儿抿嘴笑。
周柱媳妇到杨集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接待宁国公府来人一向是件很讨厌人的事,师爹和仙女不放心小青鸟,特地陪在她身边。
周柱媳妇送上信函之后,声音低而清晰的冲着青雀说道:“你的生母现已富贵,宁国公府不容她在京城给邓家丢人现眼,带你回京,为的是制服她,逼她羞愤自尽。”
青雀闻言攸的抬头,猛的看向周柱媳妇。周柱媳妇被这小女孩儿目光中的怒火所摄,止不住倒退了好几步,面色惊惶。小丫头这是什么眼神儿?吓死人了。
青雀握紧小粉拳,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师爹和仙女觉察到她僵硬的小身子,出离愤怒的情绪,迅速相互看了眼。仙女伸出双臂抱紧青雀,心疼的柔声安慰着,“没事了,小青鸟,没事了。”
“我要杀了她!”青雀在仙女怀中挣扎着,冲着周柱媳妇愤怒大叫,“我要杀了她!”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中仿佛燃烧着火苗,要把人烧为灰烬。
周柱媳妇吓的肝胆俱裂,踉踉跄跄、狼狈不堪的倒退几步,拼命跑了出去。快逃,快逃!
师爹和仙女哪顾得上理会周柱媳妇这小丑,都蹲下身子,柔声哄着小徒弟。
“我要杀了她!”青雀大眼睛中充盈了泪水,带着哭腔悲愤喊道:“她欺负我娘,她欺负我娘!”
才七八岁的孩子,声音中竟饱含悲怆沧桑,令人俯仰欷歔,泫然泪下。“可怜的小青鸟,心里始终是想着亲娘的。”仙女抱紧青雀,温柔拍着她,这重情意的孩子,实在让人心疼。
仙女怀中的青雀,小身子先是绷的紧紧的,后来不停颤抖着,显是心中激动到了极点。她富贵了,那帮坏女人就要对付她,逼她死!坏女人,我要杀了她们!
“师爹,仙女,我要去京城,我要去保护我娘!”青雀用力挣脱仙女的怀抱,跑到师爹和仙女的对面,精致美丽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和诀绝,“她是我娘,我要保护她!”
仙女是心地善良的女子,很容易被感动。眼前这小女孩儿口口声声要保护亲娘,这是多么感人的事,哪能拒绝呢?她眼眶一热,便想要点头答应。
师爹也被小徒弟的真情所打动,却还是理智着。他伸手制止住已经张开口的仙女,柔声说道“小青鸟,兹事体大,咱们跟太爷爷细细商量着再做决定,好不好?”
青雀虽是一腔激愤,听到“太爷爷”三个字,还是乖顺的点头。
师爹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凝视着她依旧燃烧着怒火的大眼睛,“小青鸟这样子若被太爷爷看见了,会心疼的。”仙女忙也跟过来,“小青鸟,咱们回去洗把脸,歇息会子。等你心平气和了,再去跟太爷爷商量。”
仙女哄着青雀,师爹跟她使个眼色,不动声色的出了厅门,出了大门,飞身上马,往村口追去。他骑术精绝,周柱媳妇等人不过是坐马车,哪里能跟他比脚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被他追了上去,拦截下来。
周柱媳妇掀起车帘,颤抖着问道:“你,你想怎样?”师爹猿猱一般轻灵跃至她跟前,手中一把薄如纸片的利刃抵在她颈间,低声喝道:“说!除了信函,除了方才那句话,你主子还交待了什么?”
周柱媳妇只觉脖间一凉,浑身寒森森的,吓的魂飞天外,“好汉饶命!我家主人说……说……媛姐儿便是缩在杨集不露头,一样有法子令她生母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我本来是该说两番话的。头一番,已是说过了,之后还该有呢!却被那野丫头一发疯,吓的落荒而逃。我本该告诉那野丫头,“你若胆小怕事,缩在杨集不露头,我们一样有法子令你生母声名狼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番话一说,还怕这野丫头不回京么?是个人都得回,是个人都不能看着亲娘落难不管!
师爹凉凉看着周柱媳妇,不说话,不撤利器。周柱媳妇硬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我家主人并无恶意,不过是想激媛姐儿回京罢了。媛姐儿终归是邓家的孩子,寄养在杨家,不是长久法子。”
师爹举起手中利刃,在周柱媳妇脸上轻轻比划着,“实话,你到底说是不说?”声音虽是温柔细致,实则分明是瞅着哪处好下刀子。
周柱媳妇吓的发狂,脸上要是被划个一刀两刀,自己往后还能出门么?丑也丑死了。她恐惧已极,不管不顾的叫道:“媛姐儿亲娘做了阳武侯夫人,我家主人气不过,要对付她!不拘媛姐儿回不回京,都要对付她!这全是主人的吩咐,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
说到最后,流着眼泪哀求乞怜,“真不是我的主意,我就是个传话的,就是个传话的……”
师爹懒得看她那幅丑相,哼了一声,收回利刃,冲拉车的大黑马踹了一脚。大黑马吃痛不过,一声长嘶,发疯般的撒开马蹄狂跑。车夫东摇西摆,周柱媳妇惊慌尖叫,仓惶远去。
师爹上马,疾驰回杨宅,去到杨阁老书房,把前前后后的经过都说了,“…… 青雀娘做了阳武侯夫人,宁国公府那帮女人气不过……”
杨阁老叹道:“千算万算,还是着了道儿!妞妞既已知道她娘亲被人算计,必是要回京城的,再也拦不住。”
师爹面有沉吟之色,“果真拦不住么?阁老大人,小青鸟虽有天份,究竟年纪尚小,功力尚浅,真到了京城,怕她难以自保。”
杨阁老苦笑,“我如何不知。若依着我,妞妞至少在我家养到十二三岁,性子定了,世事清晰明了,胸有成竹,才许她回到京城。却哪里能料到,妞妞的亲娘骤然得了富贵,晃花了仇人的双眼,招来这场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