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的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憨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蛤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很自由地游行罢了。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熙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面庞的时候,我又抬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
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
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洪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人物介绍】
谢冰莹(1906—2000),出生于湖南省怀化县,就读于湖南省立第一女校,未毕业即投笔从戎,于1926年考入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黄埔军校前身),曾赴汀泗桥北伐前线,并写《从军日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兵作家。后在上海艺大、北平女师大学习。1931年赴日留学,曾因反对溥仪访日,被日本特务逮捕,受尽折磨,坚贞不屈,“七·七”事变后,组织“战地妇女服务团”,开赴前线救助伤员,并写下《抗战日记》。抗战后任北平女师大、华北文学院、台湾省立师范教授。其一生出版小说、散文、游记、书信2000多万字,代表作还有:《伟大的女性》(短篇小说集)、《一个女兵的自传》(小说)、《军中随笔》(散文集)、《一个女性的奋斗》(散文集)等。
细品精读
把自然染上情绪的色彩
本文是一篇抒情散文,作者或借景抒情,或直抒胸臆,用以表露内心情绪和感受。
作者以自己的情绪变化轨迹来结构全文,情与景都紧随着她的情绪的变化而变化,整篇散文显得起伏跌宕、错落有致。情绪的变化是始而哭笑歌唱,继而酣睡,转而又叹息悲痛,在这番变化之中,自然的景观也随之染上情绪的色彩。作者寄情于描景状物之中,抒发的是一种带着淡淡忧伤、悲愤的情感。
何以作者的情感会是这般的忧伤、悲愤?这与当时的时代环境与作者的亲身经历有关,作者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她积极探索着周围的相关的一切,诸如关于社会、关于祖国、关于人民、关于人生、关于自我,并怀着一种献身的精神,狂热地向往追求着光明的未来。然而当时的现状却是不尽如人意的、黯淡的,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使她即使面对着美妙的春色,也难以摆脱忧伤与悲愤的心情。篇末的“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是作者情绪的淋漓抒发,也是散文内涵深刻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