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塔大师把手一挥,原来那屏幕是体感操控的,忽地亮了起来,一幅难以形容的图画,一个巨大的被压扁的椭圆,在深浅不一的蓝底上缀满了不规则的橘红色亮点,又或者是相反。看起来像某种星体表面经过补色处理的等高线图,又像是显微镜下某种霉菌的繁殖切片。
“这是?”
“宇宙,确切的说是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大概是大爆炸后38万年的样子,迄今为止最精确的图谱。”他溢于言表的赞许之情,很难与那身装扮联系到一起。
“然后呢?”
“欧洲航天局用‘普朗克’太空探测器收集到的数据,经过计算得出了这张图,看看这里,还有这里的亮度有点异常……”
除了橘红或宝蓝色的霉斑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也就是说……佛祖是不存在的?”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佛说,三千大千世界。”他瞪着我,像要逼我把那句话咽回去,“这张图证明了曾经有多个宇宙的存在,人类通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用技术证明了佛教中的宇宙观。”
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就像在中关村搞传销的那些人,多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切都可以拿来成为佐证其观点的有力论据。我想象着假如是一名基督教徒,他会怎么解读这幅图。
“阿弥陀佛。”我双手合十,以示虔诚。
“问题在于,佛祖为什么选择现在,向全人类展示这个事实。”他缓慢有力地说着,“我思忖了许久,直到看到你做的那个项目。”
“爱Fo图?”
德塔大师点点头:“我并不喜欢你做事情的方式,但是既然你来到这里,就证明我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我的冷汗开始沁湿后背,就像遥远得不真实的那个夜晚。
“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它原来的那个样子,或者说,它的创造者,佛祖,上帝,神,无论你怎么叫它,已经改变了世界运行的规则。你以为真的是开光让爱Fo图实现神通的吗?”
我屏住了呼吸。
“假设宇宙是一个程序,我们所能观测到的一切都是代码实现后的结果,而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可以看成是某个版本的源代码记录,我们能通过计算调用这个版本的记录,这意味着,我们也能够用算法去改写当前的版本。”
“也就是说,是万总的算法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不敢妄下断语,但要我猜,差不离。”
“我是个科盲,大师你不要诓我。”
“阿弥陀佛,我是个技术派佛教徒,我信奉的一句话来自已仙逝的A.C.Clarke爵士,他说,一切非常先进的科技,初看都与佛法无异。”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无力辩解:“可,可那个项目不是已经失败了吗,看万总都成那德性了,应该没我什么事儿了才对啊。”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大师,请准许我还俗回家吧,我想我媳妇儿了。”一阵莫名的恐惧突然攫住我,彷佛巨大无底的黑洞,从墙上的屏幕凹陷进去,像要把我吸入。
德塔大师叹了口气,又苦笑起来,似乎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本以为与你参透佛理,便能让你安心在此度过劫难,怎料……你和我都是轮回里的人呐,又怎能逃得脱命数。也罢,也罢,拿着这个,也不枉我们相逢一场。”
他递过一张金光闪闪的佛牌,背后写着一串400电话,还有一个VIP卡号和验证码。
“师父,这是……”
“好好收着,市面价8888呢,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啊。”
德塔大师背过身去,手一挥,屏幕上的霉斑图又恢复成了正常的电视画面,美国一名量子物理学家遭遇离奇枪击事件意外丧生,凶手声称只是认错人。
和老徐的再会,是在半年后的管记翅吧里。
老徐没怎么变,依然保持对烤大腰的病态热爱,几瓶啤酒下肚,油光满面,横肉抖动,他开始像个经典的东北人那样开始掏心窝子。
“我说重柏,一起过来玩儿吧,哥不会亏待你的。”
老徐在烟雾缭绕中唾沫横飞,他在家歇了一阵子之后,被一个电话撩拨着重出江湖。这回,他不再搞没前途的传播公司,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天使投资人”,凭借他在创业圈里的人脉资历,拿着别人的钱可劲儿造,可劲儿忽悠。
他觉得我是可塑之才,想拉我入伙。
“万总现在怎么样了?”我岔开话题,媳妇儿刚刚查出来怀孕了,目前的工作虽然无聊,却也稳定。一语蔽之,我觉得老徐不是很靠谱。
“已经好久没他信儿了……”老徐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狠狠吸了一口烟,“造化弄人呐,爱Fo图最火那会儿,好几家公司抢着要投钱,有一家美国公司还想谈全额收购,居然最后关头,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说Y的核心算法剽窃了当年实验室另一个哥们儿的研究,这老美打起官司来就没完没了,专利也被暂时冻结了,投资人也撤了,老万变卖家产,最后也没撑下去……”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事儿真不赖你,真的!要不是你,估计老万他们死得还要早!”
“可如果没有爱Fo图,估计美国那边也没人发现剽窃的事儿。”
“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没有那件事儿,也会有其他的事儿,这就叫命。后来听说告他的那个美国哥们儿被枪杀了,这案子就这么悬在那儿了。”
老徐的声音轰鸣着,我的视线穿过他捏着香烟的指缝,仿佛时间凝固了,那些喧闹的、烟火缭绕的、吆五喝六的背景变得模糊失焦,拉开遥远的距离。我想起了一件什么事,这件事是如此之重要,以至于我竟然把它完全抛到了脑后。
我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其实才刚刚开始。
告别了老徐回到家,我一阵翻箱倒柜,媳妇儿挺着肚子以为我喝多了撒酒疯。我问她,你有没有看见一张金色的卡片,上面有个佛像,背后有个400电话。
她看着我,像是看着一条被遗弃的哈士奇,这一品种在狗界以智商低下而著称。她扭过头继续做她的孕妇瑜伽操。
最后我在厕所的一本时尚杂志里找到了那张VIP卡,夹着的那页,是一名涂满凡士林躺在一堆电子产品中的暴露女星,所有大大小小的屏幕都反射出她光亮肉体的一部分。
我拨通电话,按“9”,输入VIP卡号和验证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略带疲惫。
“德塔大师,是我,尘无!”
“谁?”
“尘无!周重柏!就是那个你拍了我肩膀三下,让我晚上十点零一分到你房间看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图的那个!”
“嗯……听起来很变态的样子。我记得你,近来可好?”
“你说得对!问题就出在那算法上!”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同时还有我的猜测,有人希望阻止这套算法被投入实际应用,甚至不惜牺牲他人身家性命。
电话那头久久沉默,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还是没明白。你玩电子游戏吗?”
“很早以前玩过,你指街机、掌机还是PS时代。”
“随便啦。如果你操控的角色向大Boss发起进攻,按照游戏设置,它是不是会调动所有兵力去抵抗你的角色?”
“你是指,NPC?”
“没错。”
“可我什么也没做,我只不过出了个他妈的营销方案!”
“你误会了。”德塔大师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乎随时会丧失耐性。“你不是那个向大Boss发起进攻的主角,你只是个NPC。”
“等等,你的意思是……”突然间我的思绪变得粘稠无比。
“是的,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这是真的。某人,或者某些人做了一些事情,可能会威胁到整个程序——我们所处这个宇宙的稳定性,于是系统按照事前设定好的机制,发动NPC,执行指令,去消除威胁,保证宇宙的自洽性。”
“可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全是出于自由意志,我只想把活儿干好,混口饭吃。我以为我是在帮他。”
“所有的NPC都这么想。”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老徐要我去帮他忙,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喂?”
电话里突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就像有许多细小的虫爪在摩擦着麦克风。
“迷时……嘶嘶……师度,悟了……嘶……自度。你只要……嘶……就好……对不起,您的VIP卡账号余额不足,请充值后再拨打。Sorry, Your VIP…”
“你大爷!”我愤怒地挂掉电话。
“怎么回事啊你,那么大声,吓流产了谁负责啊。”媳妇儿的声音从里屋慢悠悠飘过来。
我用三秒钟整理了思绪,决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当然,只限于她能够理解的那部分。
“你跟老徐说,你媳妇儿怕生个孩子没屁眼,不让你跟着他干那些忽悠人的勾当。”
我正想反驳,电话又响了,是老徐。
“考虑得咋样了重柏,中科大量子所的进展很迅速啊,他们的机器已经开始攻关NPC问题了,一旦证明了P=NP,你知道那是啥意思吗!”
我看了看媳妇儿,她把手架在脖子上,横着一抹,同时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你知道那是啥意思吗……”我挂断了电话,老徐的余音在空中回荡。
所有的程序都会有bug,而在这个我所处的宇宙里,我相信,我媳妇儿一定是最致命的一个bug。
我还记得那一天,小来来呱呱坠地,玫瑰色的皮肤,浑身带着奶香。他是我在这世上见过最漂亮的宝贝。
媳妇儿虚弱地让我给他起个大名,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叫什么已经没有区别了。
我不是个英雄,我只是个NPC。打心眼儿里我就不认为这一切是我的过错,只因为我没有加入老徐的团队,没有用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搞砸整个项目,没有阻止那台该死的量子计算机算出狗娘养的P=NP,至今我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如果这就是宇宙崩溃的原因,那只能说编写它的程序员太烂了。这样的世界,毁了又有什么值得可惜。
可当我抱着小来来,牵着他弱小的吓人的爪子时,我只想让这一刻永远静止。
我后悔自己做过,或者没有做的一切。
在最后的那几分钟,我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遥远的那个夜晚,天桥上那个身穿军大衣的哥们儿,他望着我和媳妇儿,像台自动答录机般循环播放着:“1月4号象限仪流星雨光临地球,不要错过……”
没有人会错过这一场盛大的下线仪式。
我逗着小来来,试图让他发笑,或者作出任何表情。突然间,我看见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扩大。
那是我背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