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艰难地缩了缩手,没挣开,倒是我的手骨与她的掌心磨合,发出一声极端不正常的沉闷声响,疼得我险些泪流满面。这妮子简直不是女人。
再没胆子挣扎,我凭借未有眼珠的优势,避开茉茉,瞥一眼折清。见他让到一边,束手闲闲将我瞧着的旁观姿态,我死了心,最终一屁股颓然坐到地上,仰着脑袋,故作镇定道:“好吧,都是我不好,但我既然回来了,你能不能给我从宽处理?”
茉茉她不是个正常人,所以她一眼都没有去看多出来的折清,更是旁若无人地把我一把抱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脸伴着极端温柔的声音,缓缓道:“你回来就好,我又没打算怪你。现在我已经将门令带在身上了,你有心认错,不如现在就走一趟冥府吧。”
我简直要崩溃,想给折清投去求救的目光,毕竟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可我现在是个没脸没眼珠的骷髅,他哪里看得出我是求救还是抽风。遂而我挣扎无果后,迫不得已,放声唤了一句:“救命!”
茉茉脚步蓦然便顿了下来,终于有点表情地俯视着我,那神色似是微微迷茫,我没反应过来她这是怎么了,身子霎时失重,栽进冥河。
我几乎是下意识调整了姿势,就着半跪的膝盖踏了下水,两步并作一步慌张爬上岸。触着河水的一瞬,膝下似是万蚁噬骨的痛楚钻心一般剧烈袭来,让我整个身子都有点发虚。
没想刚刚触到沿岸,临于我身前的茉茉神情冷漠,眸色带些灰暗地瞅着我,抬起一脚,丝毫不拖泥带水,力道正好,踹在了我的肋骨上。
“扑通”一声在耳边炸开,这回是彻底被冥河之水湮没。
我错愕,眼见河水漫过眼眶,浸入身体,霎时间,四肢沉重,一如负载千斤。
水下,粼粼晃动而透明着的水波之中,我瞥见岸上的茉茉与折清。皆是垂首,一个若无其事,一个云淡风轻地将我望着,与我的惊慌成鲜明对比,作壁上观。
噬骨的痛楚细密地从浑身各处传来,身上却没有留下一丝的口子,只是看见水中不知从何聚来的恍似青烟一般的鬼面,附着在我全身上下各处,锲而不舍,前仆后继地啃着。我的身体如石般沉到底,自踏足河床的那一瞬,慌张情绪似是经由冰寒的河水涤荡,顿时消匿全无,唯余空灵河水之中那份冷然的触感。
我在河底挣扎着站起了身,几乎是别无选择地往河岸边上走,一声不吭。
临着河岸时,茉茉自发抬脚,似是又要踹我。我抬头淡淡看她一眼,她一怔,脚竟退了回去。
我疼得浑身发麻,恍然又觉方才那瞬的光景,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兴许是不同的人,却有同样被人淡淡守望,推入深渊的画面在脑中拂过。
尔后我便想,折清的确是杀过我一回的人,而茉茉,她要送我去冥府,给那巨碾碾一遭。
同两个都巴不得我死的人,我竟然还喊得出救命,着实是有点可笑。
我身上滴滴答答地坠着水,慢吞吞地走上岸,面对茉茉说:“玩够了么?”她第二次收脚,便是不打算现在对我下死手,那么她将我丢到冥河中浸一浸,不是玩弄又是为何?
茉茉的一张脸毫无表情,温和并笃定道:“你是千洛。”也不在意我是否回应,“可千洛那样的魔,又怎么可能唤得出‘救命’二字?”
洛儿……千洛?
我沉默一阵后,止不住干咳了两声,掩住因剧痛而卷积的怒气,平静道:“我亦觉着那句救命唤得不该,可‘千洛’她是怎样的魔,我却记得不清了。你拿她来衡量我,是不是莫名其妙了点儿?”
茉茉显然是将我认出来了,更是认得或是听闻过千洛本尊,却不知道暗地在盘算什么。
但既然她知道我是魔,至少不会是我同一阵营中人了。
我退开两步,恰好同茉茉、折清呈三角之势站着,转而面对折清:“你若是将热闹看好了,不妨将来意给茉茉说明,省得她兴致一上来非得先带我去冥府,你又得多跑一趟。”
这感觉很奇妙,就在一刻之前,我仍心绪不宁地思索着如何帮折清妥善地要回戒指一事。给茉茉往冥河中一浸后,脑中却突然明澈许多。
我如此诚心地为折清着想,他却始终没有将我看成一条路上的人,由我一头热地奔波,又给人一桶冰水迎头浇下。
也对,原就是我一厢情愿,哪里轮得到我来指责折清的凉薄?又鉴于前世的悲凉结局,“一厢情愿”四字便似是淬了毒的,于我而言更尤其致命。没想到,我不知不觉中又开始走前世的老路,折清其人委实可怕。所以说,不管何时何地,只珍惜着自己,才是保命之道。
我一番话说完,折清还没有开口,茉茉就率先道:“那戒指是你的,不能给旁人。”
我平和接话道:“既然是我的戒指,又何时轮到你来主张去留了?”
茉茉默然了,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显了一丝潮红,又瞅我几眼,竟真的转身回屋,该是去拿戒指了。
我原地坐下揉揉被啃得最厉害的腿骨,骨头敲击着骨头,梆梆作响。没想到茉茉竟然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当她说不能给旁人之时,我还真给她吓着了,抢东西是件麻烦事,也不知道她真打起来有几分的本事。
折清见茉茉走了,原是准备迈步往我这方走两步。我抬手阻了他:“你不必过来,有话便就这般说吧。”
他似是明了我为何突然摆出一种界限分明的态度,并不介意,施施然在一边的石上坐着,依旧是不痛不痒道:“你不记得茉茉也是正常,当初将她丢到冥界镇守冥河时,你也未想过她有朝一日会凝灵成仙吧?”
我揉着腿骨的手一僵:“你说什么?”
折清这回倒是很是慷慨地解说起来:“茉茉本体为迷生,亦可称之为三生石,是能开导迷途鬼魅往生的灵石,镇守在冥河再合适不过。你家侄女木槿远嫁冥府之主,你自备上了大批厚礼,那茉茉就是其中之一。”
这……
“可……她……”
可她为何如此待我?好歹算是旧识,好似还是交情不浅的形容。
“许是见惯了你前世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模样,当下徒然变作一扑在他人怀中喊救命的窝囊模样,有点接受不能吧。”
“……”
我无言,倒不是因为茉茉的接受无能,而是因为我一副骷髅简陋的模样,表情神态统统无迹可寻,为何折清却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穿我的心思?这实在匪夷所思。
茉茉既然曾作为迷生石跟随着我,待我成骷髅之后,在她身边伴了三年她也没能认出我来,最后她是如何顺藤摸瓜认定我身份的,尚且不可得知。可我身边之人尚且如此,一个恨我入骨的折清,他又是如何一眼便认出我来的?
如此缓缓地一思忖,便顿觉折清那张清冷从容的面容高深莫测起来,心中的警觉也暗自提升了几分。
折清仍是无甚紧要望着似血晕染的冥河,话却是对我道的:“你一人在那儿兀自揣测,兀自又神经兮兮,可是趣味得很?我若是有心害你,何必将你带离石窟?”
这话倒是真的。
可我与他双方之间,不能总叫我处在被动一方,劳心劳神地揣度他埋得点滴痕迹不露的念想。纵是我欠了他在前,我还是想当一个明白的负债之人的。
如此决定之后,我瞄一眼折清始终秉承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本有些发虚。但远远得见茉茉跑来,心中忖度我这边尚有一强有力的小伙伴,遂底气也足了些,干咳一声道:“如今的境况,你了若指掌,我却还云里雾里绕。说白了都是前世的孽障,我不需得你一一讲给我听,但你得将话说明白了,也省得我在暗地猜。”默一默,又说,“你现下,可还恨我?”
折清似笑非笑,却颇为坦诚:“自然恨。”
“那,我若将戒指中系着的魂魄交给你,你可能保证径直离去,不再来伤我?”
适时,茉茉正在我身边站定。折清抬头,望着我俩,不晓为何浅浅一笑,眸光点缀着远端的血阳,几分莫辨,却一丝没犹豫便点头应允。
我心底一松,朝着茉茉:“那就给他吧。”
茉茉道:“他说什么你便信么?你可知他是谁?他……”她一卡,又似是当着我的面不好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就是折清么,那份对他的熟悉感是没法骗人的。
茉茉执拗的劲头又有上来的趋势,后面的话既不说,也不将戒指交还给我,我甚心焦,将她规劝着。
两厢纠结时,折清在一旁闲闲开口:“既然迷生你不愿将戒指交与我,也算是知晓我的身份底细。你不妨也说说看,你将千洛的戒指讨要过去,为的是哪般?”
折清这一句话,意欲所指,我不很能明白,遂“梆梆梆”地揉着腿,默然将他俩瞧着。
茉茉僵着一张脸良久,竟真的乖乖将那戒指放到了我手心:“我早前不知道公子就是魔尊千洛,只当她是寻常魔物,自然要提防。这戒指中蕴了她三分的魂魄,我拿捏在手中,便是握了她的把柄。”
我心中不动声色继而缓缓地抽着,不着痕迹地从茉茉身边挪开了些。我原当这妮子温柔善良、简单单纯,敢情一直弄不清状况的却是我。
折清扫我一眼,继而与我道:“即便迷生过往是你身边的一块宝物,当下也已经是冥界的人,天有天规,地有地法,你终究是个魔,她要将你押送至冥府是不变的事实。”
我心中再哽,有点儿忧伤,登时有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感慨。
片刻后,我起身站到折清身边,将戒指交给他。
茉茉面无表情:“公子你……”
我沉沉道:“我现在就有一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总之先这么着吧。”我既是答应要还给他,便不想再就此事继续纠结了。
折清拿戒指的时候,手指尖似是无意一般轻轻拂过我的指骨,我浑身一凉,便打算退开些。不想,手腕被人一扣,又是被禁锢住了。
我僵着没动,怔忪并着小心试探道:“你不是答应了拿了戒指就走?”
“困在戒指中的是进入休眠状态的半死魂,要融合进你的灵魂之后才能苏醒。其上魂有三魄,待你融合之后,我只取你一魄,如何?”
这话说的,似乎还予了我不少的恩惠一般。
我一愣,咬牙切齿道:“折清,你别欺人太甚。”
我将戒指带在身边三年,却不去触及其中的魂魄,便是不愿意再与前世之事牵扯的意思。无论是因着情殇还是如何,我都落不得一个好下场。我想,我得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了,才能继而怀揣着“唯我独尊且逍遥”的念想活下去。
茉茉听罢,一拧眉,兀自嘀咕了两声。
折清悠悠望向茉茉:“迷生?”
茉茉一点头:“那就这么着吧。”
“……”
他们这联盟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被他们二者合力按倒方知,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险恶之境,且无转圜余地了。
茉茉一边道着抱歉,一边趴在我身上将我的手按在脑后,试图劝说:“公子,你现在只有一魄,待在冥界实在是太危险了,融合多些魂魄百利而无一害的。”
茉茉说得不无道理,但于我而言,前尘记忆的困顿远比身体的弱小来得可怕得多。情之一字,它实在是个伤人的东西。
我狠狠地挣扎着,茉茉那一身的怪力实在是犹如竖起一道铜墙铁壁,将我防得严严实实。我心下一急,冲口而出道:“胡说!谁说没有害处了,万一我又看上折清怎么办?到时候又欺男霸女怎么办?”
我说那话主要是为了激一激折清,若是能让他觉着担心往后会有麻烦,决心把我给放了,另寻决策也是好的。
茉茉瞥折清一眼,没搭话。
折清若缀着浮冰的眸光扫过来,淡声回应:“若是如此,我不介意再给你一刀。”
我颤了颤,凄凄凉凉,自内心升腾起某种被称之为绝望的情绪,挣扎得更凶猛了。
我同茉茉直将门口纳凉的石台都碾成了细末,扑倒了三两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吓傻了邻家诸多的鬼魅。一场实打实的肉搏,战绩累累。
茉茉脸上挂了些彩,受了不重不轻的内伤,我则被她压在身下,气喘吁吁,力竭了。
折清站在一边,堂而皇之地负手欣赏了一阵女子搏击,才终于慢悠悠地将印诀结好。与之呼应,莹白色的光泽自他掌中的戒指上涌起,若即若离,似是水雾般氤氲在我左右,方才还极安稳的天色一下转沉,天边的云彩似是能滴出血来,大片大片地蔓延开来,转瞬便似落下清脆玉珠般降临瓢泼似的大雨。
妖冶的色泽笼罩,除却水声,方圆千里恍似再无其他声响。此刻若是有人在冥河之上俯瞰,必定能见,一泻千里的河川中隐隐有什么攒动着、不安着。诡异无形的雾气在水底发了疯似的,争相避开下游的水域。远远望去,便想是冥河一瞬被抽干了鬼魂,化作再平淡不过的一汪死水水域,沉寂着。
只会用蛮力,有其诸多的不好,譬如当折清引导的法术入体,我除了怔怔瞧着以外,一点法子都没有。
茉茉已经收手不再压制着我,站到一边去了。腥风苦雨之下,我气力散尽仰躺在地,降下的雨溅落在我的骨上,生冷。
天际线之所在牵引出隐隐的雷光,闪耀在一身浅蓝素袍的折清身后,犹如陪衬。印象中便是那一人墨丝飞扬,眸中远山黛水,风姿气度,道不出的清雅卓绝。
我想,我找到了我的软肋,纵然那情感不见得多清晰,却能隐隐如此笃定地预知,这让我恐惧,却无计可施。
一团莹白光团没入脑海,我试图抬手去挡,却在眼前突然的白茫之际,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