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料未及,便是怔住。
他不作声了,神色默然地将我瞧着。
错乱莫名时,我将信将疑地再仔细端详了一遍折清的脸,瞧得久了,才发觉眉眼之间确有那么一丝相似。
可,相似又如何?
我不能明白这条思路是如何构成的,更不懂他是个什么意思。本着我与他之间不必深究的相处之道,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我扬着和蔼的笑,朝他伸出手:“原是要坐轿的,但我想你从仙界到此,坐轿坐得这般久,应该也有些闷烦了,不如我们走着过去吧?”
方才千溯所言,于折清而言,坐轿子便是一种屈辱。若是如此,那轿子不坐也罢,我本不想给他难堪。
仙界来的司仪小声在旁边抖着声音提醒道:“可……可吉时……”
我想了片刻,接着与折清道:“你若是在意吉时,我们可以跑着过去。”
折清睇一眼我伸来的手,眸色轻微一颤,纵使面容上不动声色,却还是将手递了上来。
我执着他的手,略带不切实际、受宠若惊之感,欢喜笑了。
迎亲的红毯铺设得颇长,自城门一直到镜宫内的主殿,仙兵魔将罗列相迎,将那满城绚烂的花海都染上了一份冷肃庄严。红毯尽头,主殿之上高坐天帝,魔、妖、神、冥主四方至尊。整座殿宇之内,除了靡靡乐音,便再听不见旁的声响。居于席位上的尊者们一个个紧绷着脸,连呼吸也格外谨慎,放缓放缓再放缓地低调着,生怕引得座上的谁谁侧目了。
如此气氛,倒不似在娶亲,而是谈判了。
司仪道要踩着吉时到,我拖着足有一丈长的裙摆似乎颇有赘累,便侧过身将之拉拉拉,卷了两遭,提在右手上。
一边随行的司仪已经汗如雨下,不停地朝主殿那方坐着的千溯偷瞄,神色掩不住地惊慌,大有折寿百年的趋势。
实则千溯他慵懒半靠在椅上,面上唯有倦意而不带笑容地将我沉沉瞧着,并不是有何不悦,只是犯困了而已。
折清见我自己忙乎着,一大卷的缎子捏在手上理也理不清楚,就上前来道:“这边的,我帮你拿着罢。”
我先是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谢谢。”后来一想,发问道,“但你的右手不是要牵着我么?”
“是一定要牵着的?”折清的言语中未有旁的意味,单纯地疑惑着,与我一般勤恳卷积着衣摆的手停了下来。
我点点头:“好像是的。”
其实有没有这回事我并不知晓,但他神情认真瞅着我发问的时候,我便冲口而出,如此作答了。
“那牵着吧。”他似乎没什么意见。
我点点头,三两下果断地自己摆平了裙摆,称心如意地拉着他的手,按着之前踏着吉时的承诺,不知不觉小跑起来。
一路小跑,眼前的凤冠连接珠帘便跟着小跑的节奏一路晃荡,我被迫眯起眼,也不记得被那珠帘甩了多少耳光。折清在一边不厚道地幸灾乐祸着,倒不至于说什么,就是眼底含笑,时不时移眸过来瞧上我一眼。
我干干并着几分礼遇,正欲笑回去,哪想珠帘不合时宜,吧嗒一声狠狠地打在我鼻梁与眼皮上……
嗯,故而说,我无法揣测自己那时呈现给他的到底是个怎样的表情,竟至于叫他眉尖一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我抑郁。
近三里的别致迎亲路上,我一面因不住被甩着的耳光而焦心着,一面又因着折清那一笑,心思飘忽,想起“庄重”一词,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悲叹一句“千溯大人英明”。
记得待嫁的前些日,因为诸多相关的事缠身,我一直不得空没能见着夜寻一面。几乎是过五关斩六将的阵势,才终是在一晚偷偷溜去了他的别院。
我从墙上翻进去的时候,夜寻正在院中煮茶。他见着我倒没显得多惊奇,只是道:“你怎的有空来见我了?”
看来我近来的忙碌事态已经众所周知了,难怪最近离渐也没来缠着我。
夜风清幽,茶壶之内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踏着墙边积攒的落叶,嘎吱嘎吱地响。这声音听着有趣,复又感慨夜寻院中的风都比我院中来得清幽,一派怡然的悠闲,带点狱外的自由感:“嗯,我想逃出来着实不易,估摸现在小莎正提溜着套马的绳子与狼牙棒找我。”
夜寻对我的回复并不在意,淡淡道:“往后过来不要翻墙。”
我看一眼他紧闭的门扉,在他身边坐下,正经问道:“你又不给我开门,我不翻墙要怎么进来?”
茶壶的壶嘴中散出一些白色雾气,似是要煮好了。夜寻不紧不慢地沏了茶,才转而对我道:“那就不要来,你现下已是待嫁,不是该在闺房中好好待着么?”想来这话说出口,他也觉得有点伤人,添了句,“折清无论怎么说都是你后辈,你在他面前还是庄重沉稳些好,莫要对人太随意了。”
我被他伤习惯了,也就不伤了,反问:“这样不好吗?”
夜寻道:“不好。”
单刀直入甩来的两字干脆得忒狠了些,以至于我这个被他伤惯了的人,禁不住还是有点受伤。可我思索一阵,仍是掏心掏肺,一派坦然地对他道:“千溯让我不要对折清上心,所以,他就算觉得我不好,我也没关系的。”
庄重沉稳这种词,说的是一个人的气度,我虽有了“庄重”的年代感,却没能沉淀下来那种气质。如此看来,我是讨不得折清喜欢的,千溯他叫我不要上心对他,实在是高瞻远瞩。
但其实那个时候,折清于我,不过是可有可无,一面容生得颇得我心的后辈罢了。
后来回想当时婚宴的时光,我只记得当时眼前晃动的珠帘叫我糟心,其他的,便是折清还算一个和顺近人的好性子,愿意来帮衬帮衬我,再来便不记得了。不晓他是本着如何的神情牵着我,一步一步迈上阶梯,最终立下誓言,成了我的夫君。
当日婚宴办得热闹,仙魔齐聚更是难得一见的盛况。木槿带着她家病弱的夫君前来道贺,千溯许久未见木槿,一时高兴,不动声色地喝醉了。
其实这等时刻,醉了也无关痛痒,然而千溯喝醉了之后有个自早年留下来的癖好,没隔一阵便会默不作声地在人群中寻我一回,寻到了便沉沉移开目去喝自个儿的酒,没寻到便半点不遮掩,打消几分倦懒,肃然问:“洛儿在哪儿?”
如此,不安地将我盯得紧紧的。
木槿同样知道千溯这个癖好,将正收拾收拾准备入洞房的我拉过去给他看了两眼,待他安心后,便打算带他回寝宫歇着了。
这种事一贯是我来做的,但今个儿事由特殊,乃是木槿去照看千溯。她性子细腻,我原该宽心。可后来独自在婚房中静坐着时又担心千溯睡不安稳,想着现在离折清过来应该还有点闲暇,便打算再去千溯寝宫晃一遭,给他准备些醒酒的凉茶。
给自个儿想好了借口,将要出门的时候,院前不期然地响起些脚步声。
月色如空,折清自庭院门口走进,似也微醺,白皙的面容之上染着一丝绯红。
我这方门扉洞开之时,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有所感应,移眸望向这方,灿若星辰的眸恰好望入我的眼底,点漆如墨。他先是一愣,随后缓缓勾起唇角,竟是朝我笑了笑。
一笑倾城也不过如此,我同样回馈一抹笑意之后便默然移目,身子往一边偏了偏,打算绕过他走出门去。
直待我从他身边经过,折清这才有些诧异地回身拉住我的手,问道:“你去哪儿?”
当他扣住我的手腕之时,我方才深刻体会,他作为晚了我两辈之人,的确是能归属到年轻气盛那一类的。
这倒不是一句贬低,而是中肯评价。我殿内芸芸面首,性子从蛮横霸道到温和如玉者皆有。如此众多之人,却又颇为一致地有个共同之处——但凡我有意离开,他们便不敢予以强留,更不会如此直接,将我手腕扣上一扣,问上一句去哪里。
我念在他往后便是我夫君的情面上,暂且止了步,解释道:“千溯今个儿醉了,我去看看他。”
他一呆。
想来这一句解释似乎并不能让他满意,至少他抓着我的手没有一丝的松懈,我没打算硬挣开,就继而道:“一刻钟后我就回来。”
折清的神色有点儿莫辨,但还是将我松开了。我朝他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去了千溯寝宫。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我其实算不得一个诚信的人,便难免与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当夜我确是去了千溯寝宫,只是没能在一刻钟之内回来,而是另日拂晓之后,才堪堪从千溯的床上爬起来。
翌日,千溯他卸磨杀驴,将我踹下床去,说的是:“大婚之夜,你如此冷淡对你夫君,可合适?”
也不知是谁昨晚拽着我说头疼睡不着,非得抱着才行的?但诚然,我也没指望他今早起来能有什么好话,也算习惯了。
去见折清的时候,他也已经褪下了喜服,换上一袭兰紫衣袍,站在窗前似是在同谁说着话。
我不以为意,还是打算去给他道声抱歉,哪想屋内首先扑出来一个人,眸似有泪,依偎在我身边,柔声对我道:“尊上,你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是不是将我忘了?”
一句一哽咽,带着说来就来的哭腔,正是我那最是黏人的面首离渐。
我熟练地避开他的依偎,面上却是柔和着的,道一句:“怎会?”静一阵后,诧异,“只是你怎么在这儿?”
折清望向我这边,神情之中没露出一丝痕迹的谦和,浅浅一笑,似是问好。
离渐道:“尊上有了夫婿,我们不是该来请个安么?”
我一瞬错乱,有这么个礼仪?我倒没听说的。复转而对折清,好奇道:“今个儿离渐是第几个来了?”
折清不紧不慢回道:“第三十一个。”
我干笑了两声,蓦然觉着我后宫之中倒也不乏积极团结之人的。
折清当时的模样没显出什么在意,而我给离渐一闹,也便忘了要同他解释这么回事,模模糊糊地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