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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姨太

关于往事,人的回忆总得有个起点,就如讲古的失明女先生一拨弦一开嗓,总得先交代这唱的是哪朝哪代、何地何人。有了这个起点,那些散落的珍珠便寻到了线,支离破碎的往事便寻到了根、踏上了地,焕发出浸染了岁月柔和温润的光,得以一桩桩一件件地徐徐串联起来,从从容容,娓娓道来。

苏锦瑞想,自己回忆的那个起点,大概要算是苏家大屋里那节狭隘陡峭的木制楼梯。

她闭上眼还能看见那楼梯,陡峭狭隘,需要人仰望四十五度,又一承三转,像一条蜿蜒的血管,连接上下各层。每层那些厢房、住房、厅堂、暖阁好比一个个脏器,全靠这血管提供生机。苏家大屋,一个门楼进去,左右分别是东西楼,三代几十口人,正是靠这逼仄狭长的木楼梯,才得以互相关联,继而组成一个整体,成为西关一栋栋青砖石角、陡坡屋脊的宅院中,常见却又独特的一户人家。

那些楼梯都是精打细算过的,多高、多陡、多少格,掰开来全有一套套道理。边上撑住扶手的栏杆层层叠叠,每一个都雕成束腰宝瓶状,一眼望过去,一重又一重,影影绰绰数也数不清。扶手都像包着浆,被苏家人摸得多了,起了胶质,每日又有女佣勤勤恳恳拿细布擦拭,越发滑得溜手。千万别小看这梯子,每一格都是闺阁女子的试验场,专为检验她们的贞静娴雅而来。多少年后,苏锦瑞还能想起来,幼年的自己如何被母亲攥着手,指点她仰头看那红漆木板,示范给她好女子的脚步落在那上头要怎样轻盈,节奏要怎样均匀,落点要踏在楼梯内侧还是外侧。母亲讲,别以为周遭无人瞧见你便能撒欢疯跑,“咚咚”声都有这老梯板一下下替你数着呢,数着你有没有偷懒,有没有听话。日复一日,把这脚步声听进心里,自然就能千锤百炼,练成一个莲步款款的好女子。

“可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好女子呢?”

小苏锦瑞问母亲,她的母亲苏大太太似乎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却已经学会了反诘。她伸出苍白的指头戳了小女儿的额角,笑道:“因为你姓苏呀,苏家大小姐岂能在下楼梯这种事上叫人笑话了去。”

童年记忆久远得如前朝前世,连母亲的样貌都流散于岁月颠簸之中,唯有那千回百转的木梯,却铭刻入记忆,终其一生无法忘怀。苏锦瑞还清楚地记得,沿着顶楼的木楼梯往下,苏家大屋四层砖楼历历在目,每上一层皆有三道回旋,需经过四扇雕花满洲窗。当你数完十六扇梅兰菊竹、喜鹊牡丹的彩色玻璃镶嵌满洲窗后,才能来到一楼的厅堂。每到天气好的日子,狭隘的四方天井有阳光照进来,被那灰白檐角一遮一挡,像半空中多了个看不见的筛子,将光线细细筛过,余下的皆是粉末状的光尘。便是大白天,室内也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交界中自有一番不对外人道的较量。就如住在这屋子里的人,明明各怀心事,然一到点灯吃饭、打牌听曲,却也能笑脸相迎,自有一团稳固牢靠的和气支撑着。

那一天,十七岁的苏锦瑞全然顾不得那些大小姐下楼时应端着的仪态,失魂落魄地冲下木楼梯,木屐敲打在木板上发出震天响的“咚咚”声。当时,她绝没想到,她平淡顺畅了十七年的命运,就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

这个弯拐得太急,以至于与后面的人生相比,她之前的日子都变得寡淡乏味,就像大戏开锣前调弦那几下“叮叮当当”,根本无法与后面的弦鼓齐鸣相提并论。

一直到很多年后,苏锦瑞回想起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来独属于她的大戏,到此时才算正式开场。

而关于这件事,需从苏锦瑞十七岁刚从中学毕业那会儿说起。

苏锦瑞就读的学校叫培道女子中学,乃美国浸信会在省城东山创办的一所女子洋学堂。这所洋学堂中西结合,不中不洋,既要女学生们学爱诚真毅,背《诗经》《论语》,又有从美利坚远渡重洋而来的洋教师传授化学物理,讲上帝是爱,普照世人。苏大小姐在女中没学到多少知识,却对一些更直接也更实惠的时髦心领神会。在培道女中就读的女学生多半家境殷实、不愁柴米,多余的精力便用在琢磨如何在统一下做到不一般上。比如她们个个穿清一色半西半中的校服,雪白袜子下全蹬着一双锃亮的硬头黑皮鞋,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这些女子在齐齐的青色斜襟绸褂下各显千秋:有人衣襟袖口用的是精美的手织蕾丝边,有人斜襟立领那儿别上镶嵌象牙绿松石的胸针,有人则干脆在绸褂外形上下功夫,腰际多加几个皱褶,衣袖放宽一寸,于一水的女学生中,硬是比旁人多出几分婀娜多姿来。

苏锦瑞是那些挖空心思的女孩中的翘楚,在那一众培道女生中早早就树立了权威。明明是望过去一色的黑裙,偏她的裙褶硬是比别人的明晰硬挺,裙幅来得更宽,勒着细细的腰,越发显得体态轻盈,身段匀称纤细;明明是一色的斜襟青色绸褂,她的就要熨烫得更加笔挺,宛若浆上一层包浆,举手投足间几乎能听见衣料摩擦时“哗啦啦”的脆响。她不在花边别针上下功夫,雪白精致的手腕一抬,露出的是小巧漂亮的瑞士女表,表盘上是古怪的罗马数字,就连镶嵌的细小蓝宝石,都在为她不动声色的时髦添砖加瓦、摇旗助威。

苏锦瑞连说话也是有讲究的,唤女先生不叫先生,而叫密斯。她唤要好的女同学不叫阿珍阿君一类,而是正儿八经地叫某某君。她对自己的称谓更是马虎不得,雅号与英文名双管齐下,给同学写信,是端正签雅号,私下里与密友相约,则要互称英文名。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的苏锦瑞,是时髦得不能再时髦的女学生。她能引报纸杂志上的时兴词汇唬人,也能背完整古怪的化学元素表;她在家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要拿本昌兴街丁卜购书行订购的新书做样子;她隔着窗喊贴身女佣做事,居然都要带着新鲜又文明的“请”“谢谢”等字眼儿。

全家人都在苏锦瑞的另类时髦面前退避三分,他们也不是真的退避,多是不与小女孩儿一般见识。唯独二姨太深感冒犯,继而越想越气。她看得清楚着呢,别看苏锦瑞做的事刻意又肤浅,人家那都是有备而来,拿时髦的女学生派头做表,又拿苏家大小姐的高傲做里,商人家耳濡目染养成的精明与年少轻狂压不住的脾气双管齐下,目的就是冲自己而来,要给自己添堵。

二姨太扪心自问,她做了苏锦瑞的庶母十来年,对苏锦瑞要说存有坏心,那是从来没有的,可要说她有多好心也是强人所难。她一个姨太太放着自己孩子不管,倒去对先头太太生的子女掏心掏肺,就是她愿意,周围的人看着也不信。她是长在旧时代的女子,论出身也不差,父亲是前清的秀才,祖上也是出过举人的,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可惜后头败落了。穷汉尚且想讨妾,她爹也想红袖添香,争而穷,穷而乱,家中妻妾从来不宁,只勉强维持个脸面而已。二姨太从小耳闻目睹正房偏房之间那些斗法,轮到她自己时,看见个没娘的苏锦瑞就想拿捏。一来是习惯使然,二来也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打算。她生养了一个小苏锦瑞一岁多的二小姐苏锦香,庶出又年龄相仿,从小苏锦香就处处被拿来与大小姐做比较,处境尴尬。若亲生母亲都不为她着想,偌大一个苏家,既有个大小姐,谁还会记挂一个二小姐呢?

二姨太这一辈子也是有过风光的时候的。当初苏锦瑞的生母——苏家大太太刚刚过世那几年,大房无主母,苏锦瑞又小,衣食住行全落在她手里,捏扁搓圆全由她说了算。那真是二姨太太的黄金时期,那个日子过得才叫日子啊,二姨太独占大房,花蝴蝶一般穿梭于苏家上下,东楼的应酬待客、进出账目、一日三餐,哪一样不是要过她的手?哪一样不是要她点头?后来她一想起那段日子就觉得委屈,她想,我当初是多么宅心仁厚啊,大权在手,却一没给苏锦瑞穿虫蛀的旧茧绸,二没喂她吃隔夜饭喝刷锅汤。自己女儿穿什么,苏大小姐也穿什么,甚至外头行商送来顶红的珊瑚手串,自己女儿还没戴上,老太爷一句“大小姐身上也太素了”,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将小指头大小的珊瑚珠拆了给她攒珠花。

可苏锦瑞是怎么对她的?从小那些任性闹腾就不说了,自打她去上学,那洋学堂就好似一个盘丝洞,人一进去就能成精。十七岁的女孩儿,回到家口齿伶俐,全不吃亏,跟她斗已经能翻出花来,等日后她嫁人,再嫁个好的,哪里还有她二姨太和二小姐什么位置呢?

二姨太越想越不平,分明自己才是拍着良心做人的那个,可苏家上下老老少少全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正房太太空了多年,苏大老爷不嫖不养外室,就是不扶正自己。她尽心尽力养了苏锦瑞几年,大小姐不感恩戴德便罢了,反倒处处要跟自己过不去。二房三房的老爷太太们自持身份,轻易不跟她说话,要什么都是吩咐女佣来传,实在不得不打照面了,点头给个笑脸倒像给了别人多大的恩惠。

二姨太觉着自己就应委屈、该委屈,她的委屈经年累月,积少成多,变成了怨怼。苏锦瑞大了,二姨太不能再拿小时候那套拿捏她,便要时不时讲些道理刺刺她。那些道理都是经年累月的旧道理,事无巨细,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约束着女子的一言一行。大小姐不乐意受约束那是当然的,可不乐意又如何?闺阁女子多少代人不是吃着这些苦过来的?想当年,她二姨太也吃了多少苦,一句“为你好”,心底就算再不乐意、再痛都得忍着。她忍了一辈子,忍到了苏家的荣华富贵,忍出自个儿现如今的养尊处优,苏锦瑞为什么就不能忍呢?

二姨太讲那些旧道理,从来都不直白地讲。比如她要嘲笑苏锦瑞穿硬头皮鞋的派头,从不直说女子家穿硬头皮鞋像男人,而是要拿她下楼脚步声梆梆响作由头。她会挑个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先不提苏锦瑞,专等对方说到儿女经了,这才摆出无奈的笑容轻声细语说:“哦,你问我们大小姐啊,挺好的,怎么个好法啊,好到时隔三日,要令人刮目相看呢。要我说啊,这女子读过洋学堂就是不同。喏,我们大小姐如今也晓得怜贫惜老了,怕阿秀女脚底板大踩楼梯不敢用力,自己先穿硬头皮鞋踩楼梯板同她做个示范,你们等下听,梆梆梆梆,下楼声是不是大过街上敲梆子的?”

阿秀女是苏锦瑞的贴身女佣,她本是珠江边水上人家,家里要拿她嫁人换钱银,她自己拿主意自梳,提了包袱进城找活做。二姨太看中她有力气,原本是雇来做粗活的,没承想她同苏锦瑞投缘,倒成了照料苏锦瑞的大丫鬟。她天生一双大脚,做鞋都要比旁人费料。当初上苏家找工时,特地借了一身干净衣裳,偏偏底下鞋子露了馅,三个脏兮兮的脚趾顶在外头。这件事被二姨太讲了又讲,心情好时她会说:“好在我怜她后生自梳不容易,不嫌她一双大脚吓死人,雇了她进我们家,吃饭吃粥也算好歹有个事做不是?”心情不好时,或者被苏锦瑞气到了,她不好同大小姐吵,转身却拿阿秀女出气:“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放着好人不用,专门给你留碗饭吃,哪轮到你今日来气我?所以说好人勿做,做了人家也不领情,指不定就倒打一耙来气你,气死你她就安乐了。”

阿秀女的典故在二姨太手里花样百出,但万变不离其宗,句句都意指苏锦瑞。这法子早先还有用,苏锦瑞还小脸皮薄时,一听这样的指桑骂槐,多半能被气得又羞又臊,举手投足愈发拘谨,生怕在仪态上让人指摘出半点错。可这两年苏锦瑞上了洋学堂,这些旧花样遇上新时髦,不知不觉间便不再那么管用。可二姨太却不明白这里头的关键,只以为苏锦瑞大了脸皮厚,又学了外头没羞没臊的洋学生做派,这才不拿自己的指桑骂槐当回事。她就如多数旧式女子一样,只晓得这个时代不同了,却不明白这时代到底怎么不同。二姨太不懂自打苏锦瑞入了洋人办的培道女中,她与自己的较量,已上升为新时髦与旧古板的较量。而托民国肇造、革故鼎新的福,苏锦瑞已然占了先机,二姨太再要来故技重施,只能适得其反了。

这一日,二姨太挑苏锦瑞在家的时候,特地约几个亲戚来摸牌。她一边摸着象牙麻将,一边估摸着苏锦瑞下楼的时间,笑吟吟地与同桌的太太们大谈旧式女子的好。在她的描述下,旧时的小姐们一个个娴雅贞静得举步无声、落箸无响,既有举案齐眉的贤能,又有弄墨吟诗的才华,且讲究含胸低眉,一双金莲小脚,裙摆纹丝不动,风流仪态那是自不待言。

结论便是一句:“可惜哟,如今你们瞧瞧那些女学生!”

苏锦瑞在后面听了个一句不落,转身回房。二姨太正暗自得意,哪知没过一会儿,又听见她下楼的“咚咚”声。头一转,却见苏锦瑞神情自若地捧着份《广州民国日报》过来。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苏锦瑞却坐下道:“诸位太太打牌无事,不若我同大家念段报纸如何?”

她这么说,旁人自不好拒绝,于是二姨太便听着苏大小姐清脆的声音朗朗读来一段什么“民政厅长,妇女各界纷纷谴责女子束胸比缠足更恶,提案女子束胸一律罚款五十金”的时文。

二姨太暗叫不好,正要打岔过去,还没张嘴便听苏锦瑞佯装天真的嗓音问自己:“二妈,这可怎么是好?政府要咱们女子不束胸,大方天然才好,可我刚刚却听你讲含胸顺眉才是女子之美。哎呀,我一个女孩儿家到底听哪个的好呀?”

她再接再厉道:“不如这样吧!我姑且听你的,不过麻烦你要给我五十块防身,万一被抓到,我也好自己交罚金。”

二姨太的笑顿时僵在脸上,苏锦瑞放下报纸还不过瘾,又加了一句:“唉,这也怪不得二妈,你是旧时代过来的人,哪里懂这些呢。”

“旧时代”三个字气得二姨太心肝肺同时烧起来,她是不明白何为新,何为旧,可却听出了老古板、不合时宜的意思。

可她怎么就不合时宜了?想当初她做闺阁女子时,描花裁衣、首饰绣鞋,哪一样出去不是人人称道,姐妹们竞相模仿?进了苏家门后,她何曾在吃穿上落人一步?英吉利的洋布、法兰西的钟表、缅甸的翡翠、锡兰的宝石,她比省城哪家正头太太少过一样?怎么莫名其妙地,她反倒成“旧时代”过来的人了?

二姨太这口气憋了两日寻不到口发泄,到第三日,赶巧她的女儿,苏锦瑞的异母妹妹苏锦香唤阿秀女上莲香楼买新鲜出炉的核桃酥,一嗓子喊彻了二层楼。偏偏阿秀女忙着熨苏锦瑞的裙子抽不出身。苏锦香也不恼,转身自己换了衣裳,借买点心的由头寻小姐妹上街耍。

她跑来管二姨太要点心钱,没想到正撞枪口上。二姨太一听便开始尖声抱怨,从阿秀女数落到苏锦香,从自己艰辛的过往哭诉到自己进苏家门几十年有多不易,一个个白眼狼吃碗面反碗底;又哭自己好心好意招阿秀女做工给她碗饭吃,岂料她忘恩负义,攀上金枝就不把她放眼里,连帮二小姐买个核桃酥都敢推三阻四;再骂女儿什么不好学,偏要学现下的女学生赶时髦,吃个点心都要出街,好好的女儿家动不动便抛头露面,一个个全让洋学堂教得坏了规矩。

二姨太训人的声音也不高,可哭得很讲究,颇有回旋往返、婉转吟哦的韵味,将那点委屈演绎得凄凄楚楚,袅袅如烟。她还专挑在苏锦瑞闺房楼下哭,让来往的人都晓得大小姐又难为庶母,真个骄纵。苏锦瑞透过窗子听个清清楚楚,她冷冷一笑,暗骂一句,转头下了楼,穿过狭隘的青云巷,走入后花园的小别墅。

小别墅是苏老太爷独居的地方,精致的二层小楼,请洋人建筑师画的图纸,从南洋聘请的工匠,整个苏宅到了这里才是真时髦,也只有这里才配了手摇电话。祖父不在,苏锦瑞径自拿起话筒,一个个摇过去,一口气邀了五位女中的同学来家里做客。这五人皆为省城富户人家的女儿,有两个家里与苏家不乏生意往来,女孩儿们好巧在一处上洋学堂,家境相当,又是最易结交小姐妹情谊的年纪,平日里玩得来的就数她们几个。

第二日,五个小姐妹便齐齐登门,个个打扮得与苏锦瑞如出一辙。这如出一辙之中却又各有千秋,端看你眼睛毒不毒,能不能看得出。二姨太是个眼毒的,一下就看出了,这五个少女脚下蹬的皮鞋、衣领上别的胸针、手腕上露出的镯子和腕表,全是国外舶来的稀奇货。在省城,有些稀奇货并非有钱就能买到,若不是达官贵人,就得是经商数代的老买办门第才有这门路。

二姨太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哪个娇小姐都不好得罪啊,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亲自张罗。遣人特地去四牌楼一带买好点心招呼娇客,怕点心买回来凉了被人笑话,还破例多掏几角钱嘱咐用人坐黄包车去。

她有心让苏锦香出来见见世面,借苏锦瑞的东风结交些非富即贵的闺阁朋友。没承想,她刚说了句:“大小姐办茶话会,好歹也带我们二小姐见识一下。”便见苏锦瑞在那抿嘴一笑说:“哎呀,可不是我小气,主要是妹妹身娇体弱,还是别烦到她了。”

有人便问:“黛西你还有妹妹的呀,怎么没见过?”

黛西是苏锦瑞的英文名又译回中文,几个女孩都这样,她们自成一体,互赠英文名以充表字,平日里就只称呼对方这种特定称谓,好似对接暗号,暗号对了便是自家人,轻易不让外人称呼。

苏锦瑞等的就是这句,她笑得意味深长,瞥了二姨太一眼,学着她的口吻轻描淡写道:“你们不知道啊,我这个妹妹可是个真正的千金小姐,被我家姨太太教得可好了,但凡下个楼,脚步声大点,姨太太都要骂的,天天怕她行差踏错,轻易不让出门的,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这不,昨日妹妹要出街看戏,姨太太都不让,怕她抛头露面呢。”

那帮小姐妹大多不是省油的灯,又同样要在家应对各自的姨太太,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便有人扑哧一笑,娇声道:“哎呀黛西,你这么说话,我下回可不敢再来了,省得被你妹妹一比,我们都成了抛头露面的疍家女了。”

女孩儿们笑成一团,二姨太咬着牙也只好强笑。偏女同学中有个真正娇憨的呆小姐,此时脆生生地问:“那你妹妹不上学堂吗?”

众人笑声骤然一停,都暗瞥二姨太咬着唇要笑不笑,苏锦瑞细声道:“千金小姐嘛,上学堂作甚?”

那女孩一本正经地道:“怎么这么说话呢?先生说过,这是新时代,女子不自强、不学新知识,到头来是要吃亏的。”

大家一愣,个个忍不住哈哈大笑,二姨太的脸阴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她转身回了房,这回却不再上演哭哭啼啼的老把戏,而是坐下沉默不语。她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再对比坐在一众面容姣好的女孩儿中仍然光彩夺目、越来越难以掌控的苏锦瑞,细眉一拧,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挫败令二姨太消停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见到苏锦瑞都退避三舍,颇有些避其锋芒的意思。苏锦香也天天不着家,据二姨太说,是她娘家有亲戚上省城,二小姐替她陪着客,上先施公司,上九重天呢。

家里风平浪静得让苏锦瑞心生诧异,但她没多想,她正忙着享受中学里最后的少女时光。临近毕业,要与小姐妹们各奔东西,都有一大堆肉麻却真诚的别离仪式。不是今日相约去相馆照相,便是明日亲手制作各种赠别物品。

等到南城外开始大批大批贩入素馨花的时候,苏锦瑞的生辰也到了。每逢这时,苏家大屋里的采办一早便买入大筐素馨花,女佣们忙着将一朵朵白花洗净晒干,做发油、泡茶浸酒,有的是用途。满屋从早到晚都飘着一股清甜的花香,个个女子鬓发间都别着一两朵。

这天,就连阿秀女粗黑的发髻上都别了花。她早上进苏锦瑞的闺房打扫收拾,手脚从来不放轻,铜盆放上木架一声“哐当”,窗户一推又是一声“嘎吱”。苏锦瑞没法再睡,从床上坐起,隔着纱帐影影绰绰地瞥见阿秀女脑后两朵黄白相间的素馨花,便笑说:“阿秀,你终于肯头上插花啦?”

阿秀女手持鸡毛掸威风凛凛,头也不回地说:“插朵花而已,有什么?反正摆着到晚上也要凋谢。大小姐,你快点起了,水倒好了,衣裳也给你挂好了。”

苏锦瑞懒洋洋地爬起,套上木屐走到铜盆前说:“你别让二姨太看见,看见她又要说了,好心好意留你来做工,你转头就擅自拿花戴头顶。”

阿秀女停下手里的活,认真思索了会儿,答:“对哦,刚刚二姨太看见我了,她居然没骂我。”

苏锦瑞正要弯腰掬水,一下愣住,问:“她真没骂?”

“没啊。”阿秀女道,“不但没骂,还让我快些上来服侍你,早饭也让单独给你端房里。大小姐,你别担心,你的生辰我记着呢,长寿面是我特地盯着厨房煮的,鸡汤去了油,加鲍菇虾米,一点也不腻。对了,还有红鸡蛋,我昨晚染了好久才上色,都替你分给大家了……”

苏锦瑞却皱眉问:“二小姐在做什么?”

“一早起来在试衣服,说是等下要出门。”

“试什么衣服?洋装还是褂裙?”

阿秀女道:“来的是冯记顺天成的伙计,该是洋装吧。”

“有说去哪里吗?”

“我哪个晓得。”阿秀女忽然想起来,道,“不过拉车的老黄提到过,好像要去什么陈公馆,哪个陈公馆就不知了……”

苏锦瑞的心一下“怦怦”跳了起来,她犹如嗅觉灵敏的幼兽,霎时间从这一系列信息中破译出令自己不安的元素。她飞速洗漱,胡乱套上衣服,发辫纷乱也顾不上,拿手绢往脑后随意一扎,便踩着木屐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当她往下跑时,已然顾不上脚步声大还是小,多年与二姨太的较量,令她直觉意识到事有反常即为妖。而若无所作为,听之任之,她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

苏锦瑞“啪嗒啪嗒”冲下楼梯,拐过十二道精雕细琢的满洲窗,狭隘陡峭的楼梯仿佛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在那一刻,苏锦瑞甚至觉得,它们像会自我生长一般,明明踩过一节,又在前头长出另一节。她恍惚中觉得,整个苏宅大屋似乎活了过来,它自有主张,自成体系。它的主张并不对公平负责,二姨太背着苏锦瑞做了什么无关紧要,它要的是维持表面的肃穆寂静、安稳祥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但十七岁少女那压在心底的对未来小心翼翼的等待,又算什么呢?对整个苏家来说,苏锦瑞的心思,简直不比楼梯板干不干净、满洲窗上的彩色玻璃亮不亮这等事重要多少。

苏锦瑞脚下木屐一滑,整个人直直摔下,幸而她反应机敏,手抓住扶手才避免滚下去。饶是如此,屁股还是连着滑了好几格楼梯,脚上的木屐已掉下,“咚咚咚”几声摔到了楼梯底。她顺着黑底红花的木屐往外看,看见一抹白色绉纱宽边洋裙的娇俏身影。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认出那是二妹苏锦香。苏锦香烫了卷发,戴着两圈珍珠项链,手上戴着白手套,脚上穿一双半高跟的白色镂空皮鞋。她的嘴唇异常红润,低眉含笑的模样,看着比她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有种被二姨太短期内生生催发出来的妙龄之美。即便听见苏锦瑞跑下楼的声响,她也不为所动,只稍稍回了下眸,视线很快便不知转向了何方——这是二姨太惯有的眼神。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苏锦香已经长成一个缩小版的二姨太,没事的时候装傻充愣,需要她绽放时,她从不介意展现美好。

苏锦瑞有些茫然,她看着二姨太把苏锦香送出门,门外有苏家长期包的黄包车,自会将她妥妥当当地送到二姨太煞费苦心将她送去的地方。苏锦瑞不用求证,就知道她不是去陪亲戚逛省城,或者这段时间以来,她压根儿就没有所谓的来省城游玩的亲戚。苏锦瑞想动,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这痛直接钻入心脏,开了个孔,血液仿佛随之涣散流走,因为苏锦瑞有好一会儿都觉得头晕目眩。她看见二姨太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跟苏锦香用同一色唇膏的嘴上下碰撞,好一会儿苏锦瑞才听清二姨太说什么,她说: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狼狈呀?着急吃寿面?放心,都给你留着呢。什么,你说二小姐去哪里?哦,她就是去陈公馆参加游园会,对呀,就是陈廉伯先生那里。可了不得,我听人说那公馆有通天旋转楼梯,能从一楼直接上到五楼。哎哟真是不巧哩,游园会的日子重了你的生日,苏家上下统共只收了一张帖,我只好让二小姐代你去了。你是长姐,又是上过学堂的女秀才,不会跟妹妹计较的啊。怎么还在这不起来?快起来快起来,等下家里来客让人瞧见可不好看……”

她边说,边伸出精心涂了蔻丹的手来扶。苏锦瑞一下拂开她的手,抬起头盯着她问:“怎么会有陈公馆给你下帖子?我们家的亲戚里头能同陈公馆说得上话的,除了邵表姨妈还有哪个?她送过来的帖子,怎么会写苏锦香的名字?”

二姨太收回手,假笑说:“哎哟,这话说的,给谁又有什么打紧?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

“你,你拿了邵家给我下的帖子,却瞒着我让苏锦香去?”苏锦瑞红了眼圈,色厉内荏地骂,“你原来安的是这个心,真是痴心妄想,就凭苏锦香那个样子,出了门只会丢脸……”

二姨太嗤笑一声,轻声细语说:“大小姐,你想多了,我能安什么心?二小姐只是去游园会见下世面而已,能丢谁的脸?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倒让我替你担心呀。”

她凑近苏锦瑞的脸柔声说:“你要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苏锦瑞大怒,她再聪明,这时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沉不住气的少女。她在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愤怒包围着,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讨人厌。讨厌到她已不想再用脑对付,只想用暴力打杀。她直接除下另一只木屐,举起来就往二姨太头上砸去。二姨太尖叫一声,急忙退后,木屐从她头上飞过,“哐当”一声砸到对面墙上挂的西洋钟上。

二姨太花容失色,苏锦瑞却为没砸中她而颇有些遗憾。就在此时,只听门口一声暴喝:“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她二人齐齐转头,却见苏家大老爷,苏锦瑞的父亲不知何时已进来。他将手上的文明杖“啪”的一下抽到齐膝高的门槛上,怒道:“反了你们,不敬长辈,不慈子女,整个家没点规矩,简直丢人现眼!来人,来人!把大小姐送回房,没我的话不准她出来,也不准给她饭!”他转头对上二姨太来不及收敛的幸灾乐祸,怒火更甚地骂道:“还有你,你也给我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这继续丢我的脸吗?”

二姨太涨红着脸,急急忙忙走开,而阿秀女也赶过来,把苏锦瑞架起来往楼上送。就在此时,苏锦瑞听见父亲苏昌平跟换了个人似的,用不甚娴熟的官话和颜悦色说:“家里乱成这样,真是让世兄见笑,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一个声音操着字正腔圆的官话道:“就怕打扰了苏老太爷。”

“无妨,家父能见到叶家后人平安归乡,心里不知会多欣慰。”

苏锦瑞一低头,瞥见大厅处站了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没穿长衫马褂,也没穿西服马甲,而是穿了一身满大街最寻常的白布褂牛头裤,虽干净,可透着卖力气人的卑贱。

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苏老爷带着登堂入室?现下还要为他引见轻易不见客的老太爷。

苏锦瑞疑虑重重,她借着拐弯的当口再看过去,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脸轮廓分明,浓眉大眼,全然不似苏锦瑞平日接触的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抬,目光冷冽,看得苏锦瑞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打紧,正好牵动适才扭伤的脚踝,疼得她顿时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哟”了一声。

就在此时,她清楚地瞧见那男人皱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丝嫌恶之色。

苏锦瑞涨红了脸,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下一身狼狈,披头散发,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脚上木屐更是掉了一只,又被她砸了一只。她跟二姨太起的这点隐私性质的冲突,只可关上门自家打闹,却不宜打开门撞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眼中,还引来如此明显的嫌恶。苏锦瑞禁不住又羞又恼,还涌上些无理取闹的迁怒:哪家世交子侄登门造访一声招呼都不打?做男人还这么乐意窥探别人宅院里那点私密,简直粗鄙恶俗,这等人,往后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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