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知州汪伯彦,求见王爷。”赵构的贴身随从康履在厅外大声说道。他本是内宫太监,由赵佶亲自拨出伺候康王,深得赵构信任。不论何人,欲见赵构,必先经由康履通报。
“让他进来吧。”赵构说着,抬手挥了一下。
两个歌伎站起身,退了出去。
年在四旬上下、生得白白胖胖的汪伯彦迈着小碎步走进厅内,弯腰深施一礼:“见过王爷。”
“罢了,坐下吧。”赵构十分客气地说着。他在磁州,总觉离金兵太近,心里的恐慌无法压住,恰巧汪伯彦将他迎到了相州。且汪伯彦不似宗泽那般无穷无尽地念叨着军国大事,常常适时地与他谈些风花雪月,使他虽在一座小小的州城中,亦不失富贵亲王的风度。
汪伯彦谦恭地坐在赵构身侧的小凳上,拱手道:“自从朝廷拜王爷为大元帅的诏令传至四方,河北各处文武官员争相拥戴,纷纷递上效忠听命之表,直如雪片一般。”
“本王素不知兵,当此国难之时,不得不勉为其难。这军机之事,还望汪大人多多指教。”赵构说道。
对于朝廷不仅不追究他“拒不出使”之罪,反拜他为兵马大元帅的举措,赵构非常满意。他深知,当此天下大乱之时,手中掌有兵马,才能可进可退,保全身家性命。
“王爷的知遇之恩,深如大海,下官纵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汪伯彦边说边又拱手行了一礼。
赵构笑笑,问,“不知汪大人今日有什么事。”
汪伯彦也笑了:“下官有一件小事,忘了禀告王爷,特来请罪。”
“何事?”
“下官前日差人去往汴京,欲悄悄将王爷的几位侍女接来……”
赵构听了,顿时眉头紧皱,打断了汪伯彦的话头:“如今国家危难,有多少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哪知大人却只注重此等细小之事,实是不该。”
汪伯彦肃然说道:“王爷身系社稷安危,须得多加保重,不可缺少近侍之人。此事看来虽小,却关乎天下大局,下官不敢不注重啊。”
若有几个王府侍女跟随左右,我就不会寂寞了。其实这几天来,我不是一直在惦念着王府中的那几位侍女吗?那几位侍女跟我多年,能歌善舞,比这相州的歌伎不知要强上多少,尤其是其中的吴、潘二姬,更是让人无法忘记啊。赵构想着,虽然仍是皱着眉头,语气却和缓了许多:“金人已至汴京城下,岂能容人出入城中?”
“听说金人尚未合围,汴京虽已戒严,但若持有军机文书,还是能够从城中出入。下官派出的人都持有军机文书,定能将王爷的侍女带出。不过日后金人定然围城更严,到时是否还能出入汴京,就不得而知了。”汪伯彦说着,心中暗喜——那康履最喜欢金银之物,得了我的好处,便将康王的心事告知了我。虽然外表上康王好像不太喜欢我做的这件“小事”,但他日后绝不会忘了我此刻表现的这番忠心。
可惜王妃不能私出京城。不然,我让汪伯彦将王妃接来,岂不更好。赵构遗憾地想着,转过话头,问道:“前日本王让大人挑选一个吉利日子,举行大元帅府的开府仪式,不知大人选好了没有。”
“下官已选好了日子,下个月初二,最为吉利。”汪伯彦说道。
“好。大元帅的开府仪式,就定在那天吧。”赵构满意地说着。心想,离初二还有半个多月,我可以好好轻松一番。
“下官还有一事,不知当否禀告王爷?”汪伯彦说着,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何事?”赵构问。
“韩魏公的曾孙韩肖胄,领了二千八百步卒、三百骑卒,前来相州听命。”汪伯彦答道。
“韩肖胄也来了么?”赵构大喜,“韩家是我大宋数一数二的功臣,名满天下,若能归于本王之下,足可壮我大元帅府声威也。”
“王爷,近日街巷之间,谣言纷纷,不知王爷可曾听说?”汪伯彦面带忧色地说道。
赵构一怔,忙问道:“是何谣言?”
“有些谣言是京城传来的,说什么‘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汪伯彦说道。
赵构笑了起来:“这等谣言,本王也曾听说过。‘筒’是指童贯,‘菜’是指蔡京。这谣言是说——若杀了童贯、蔡京这等奸贼,便可天下太平。如今蔡京、童贯已死,天下却不见太平。”
“京城传来的谣言还有一句,叫做‘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汪伯彦又说道。
赵构道:“这句谣言,本王亦在京城听说过,此乃太学生编造出来的,说是金兵打来了,朝廷惶急,紧闭城门,下诏广开言路。然金兵一退,城门洞开,朝廷却又阻塞言路,严禁太学生上书,太学生心中不服,就造出此等谣言。唉!朝廷所作所为,确有不当之处,然而太学生当此国难之时,不思奋力报国,却造出谣言讥刺朝廷,也实在太过分了。”
“此乃京城传来的谣言。而相州地界,也广有谣言流传。”汪伯彦说道。
“相州的谣言,定是与京城不同?”赵构道。
“当然不同。相州的谣言,只是近几日才流传开的,且只有六个字,甚是易记。”汪伯彦故弄玄虚地说着。
“是哪六个字?”赵构大感兴趣地问道。
“‘韩与赵,共天下’。”汪伯彦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
赵构一惊:“韩与赵,共天下?此为何意?”
汪伯彦一拱手:“下官愚拙,不知其意。”
“当年晋室生乱,琅邪王司马睿渡江据守建业,王导、王敦兄弟辅佐司马睿成就帝业,时人称之为‘王与马,共天下’,今日……”赵构说着,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心中有若遭巨锤猛击了一下,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震动——
当年晋室生乱时,北方的虏人大举入侵,几欲使晋室社稷灭绝。
今日我大宋亦是面临金虏入侵,到了社稷存亡的危急关头。
司马睿是皇族藩王,我是皇族亲王。
司马睿在王氏的辅佐下,称帝江南。
我呢……
“大王英明仁勇,实千古未见之贤王也。当此天下危难之际,人心不至溃散,全因大王之故也。下官归心于大王,天下人归心于大王,此人所共知也。有人见此,欲贪天之功为己有,企图妖言惑众,大王不可不察。”汪伯彦大着胆子说道。
他在话中,几乎点明了——康王赵构上负天命,将会登上大位。而他汪伯彦则是第一个拥戴康王的人。康王切不可为小人迷惑,听信谣言,将韩家子弟当做了辅佐之人。
“汪大人之言,太过……太过分了。”赵构脸色苍白地说着,心中狂跳不已——
司马睿能做皇帝,我又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司马睿并非皇帝近支,而我却是上皇所喜、贤妃所生的皇子啊。
皇上无能,大失臣民之望,又面临强敌进逼,大位恐难持久,我身在京城之外,进退大有余地,岂非天意?
扑通!汪伯彦忽然跪倒在地,磕头道:“下官一片赤诚拥戴之心,可表天日!”
“大人请起,大人请起!”赵构连忙离坐,扶起汪伯彦,眼中全是感激之情。
“韩肖胄欲见大王,我暂且将他挡在了外面。”汪伯彦这时才说道。
“是因为那谣言之故么?”赵构问道。
汪伯彦点点头:“下官有肺腑之言要告知大王。”
“请讲。”赵构忙说道。
“韩家在相州势力极大,可称得上一呼百应,大王可留其人马,但切勿将韩肖胄本人留在左右。”汪伯彦低声说道。
赵构听着,不觉点了点头,心道,大宋天下,永远是赵氏天下,岂可与你韩氏相共?
“下官告退了。”汪伯彦心中兴奋至极,又拱手深施一礼。
哼!康王是我姓汪的从磁州“夺”来的,自当为我姓汪的所用,任何人也休想从我姓汪的手中讨得便宜。
韩肖胄啊韩肖胄,我与你并无冤仇,可谁让你有如此显赫的家世,在相州又有如此大的势力呢?我若不先弄出个“六字谣言”扣在你头上,你必会被康王重用,倚为左右手。到了你大权在握的那一天,我姓汪的就算跪着去求你,只怕你也不会理睬我。
汪伯彦退出内厅半个时辰后,穿着三品官袍的韩肖胄便走了进来。
赵构离坐站起,亲自在厅门相迎。
韩肖胄连忙下拜行礼,自报官号:“特赐三品,直秘阁韩肖胄拜见大王。”
赵构伸手扶起韩肖胄:“你我乃是故交,何必拘束。”说着,将韩肖胄让进厅内,分宾主坐下。
“一别数年,得复睹大王风采,实乃肖胄之幸也。”韩肖胄拱手说道。
“是啊,几年前本王在汴京郊野游猎,常和韩大人相见。如今想来,过去之事,犹如梦境一般。”赵构感慨地说道。
“大王如今身负朝廷重托,河北英雄,归之如云。当可率雄师渡河勤王,大破胡虏,建不世功业。到了那时,王爷复纵马于郊野,逐鹿猎狐,回想今日,亦为人间至美之事也。”韩肖胄道。
我已是亲王,若再建有不世功业,朝廷能相容吗?赵构想着,转过话题,道:“本王对韩魏公深为敬佩。听说当年西夏人都知道韩魏公的威名,对韩魏公甚是敬畏。”
韩肖胄神情恭敬地回答道:“先曾祖壮年时,和范文正公领兵防御西夏,屡胜敌兵,西夏人闻风丧胆,边塞人作歌赞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此歌到如今西北人尚在传唱。”
“韩魏公不仅是威震边塞,在朝廷中亦是一言九鼎,人莫敢违。本王曾听上皇言道:‘当日若无韩琦,英宗皇帝难袭大位。’”赵构说道。
啊,康王此言,似对我韩家有所不满,此为何故?韩肖胄呆了一呆,才说道:“先曾祖力保英宗皇帝,完全是为天下安危着想,出于一片忠心。”
“听说韩大人在相州境内,亦如韩魏公在朝廷中一般,出言人莫敢违。”赵构说道。
韩肖胄额上沁出汗来:“肖胄受朝廷厚恩,得先祖福荫,薄有虚名,一向谨慎,从不敢有轻狂之举。今日敌虏入境,国家危难,这才广散家财,招集义兵,投归大王,欲以身家性命报效朝廷。一旦敌虏退去,肖胄当立即归隐林下,享太平之福。”
怎么,你此刻不想“韩与赵,共天下”吗?赵构心中得意,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韩家世代忠良,本王一向深知。当此国难之时,韩大人弃家从军,忠心可贯日月矣。本王若能回到朝廷,当面奏皇上,宣示韩大人之功,请朝廷加以重用。”
“谢大王!”韩肖胄连忙离坐,跪下行以大礼。
赵构并不离座,只是虚手一托:“韩大人请起。”
韩肖胄站起身,不敢再坐下来,问道:“肖胄所领兵马,俱是相州勇士,望大王给予名号……”
赵构一摆手:“此等小事,韩大人可与汪大人商议。”
军队名号关乎重大,怎么是小事呢?韩肖胄愣住了。
“韩大人还有什么事吗?”赵构话中透出“逐客”之意。
韩肖胄心中冰凉,腹中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一句。只得强作笑意,弯腰深施一礼,退出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