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微臣南来时,听人说信王亦从金人手中逃脱,被河北义兵迎入五马山寨中。那五马山在真定府之南百余里,皇上若能速速派人招抚,当可使金人腹背之地出现一支大宋雄兵。然后皇上提兵北上,南北夹击,当可大败金人,迎回上皇。”赵士珏急切地说道。
“什么,信王也逃脱了吗?”赵构听了,大吃一惊。
信王赵榛是赵佶的第十八个儿子,平日喜好书法,常在王府中练字,不甚外出,和赵构的来往并不多,但亦是赵佶宠爱的儿子之一。
“河北人传言纷纷,都说信王在五马山中。微臣一路上见了十数队义军赶往五马山,每队义军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如果信王并不在五马山中,众人又为何如此蜂拥而至呢?由此可见,信王从金人手中逃脱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赵士珏答道。
那信王亦是上皇的儿子,身份与朕一般尊贵,倘若有狂妄之徒胁其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来,岂不是使我大宋社稷更难保全?赵构心中大急,忙问道:“五马山中有多少义兵?”
“微臣听人说,五马山中已有十余万义兵,且河北各路义军还在不断前往五马山中。”赵士珏答道。
什么?五马山居然有十余万义兵,这如何了得?赵构心中更惊,再也无法镇定地问下去,抬手说道:“你父子一路上太过辛苦,且下去好好歇息几天吧。”
“皇上,微臣不愿歇息,微臣只愿充作军中先锋,杀敌报仇!”赵士珏大声说道。
“皇上,我要和父亲一同从军杀敌!”赵不群也大叫起来。
“你们父子的心意,朕已明白,日后自有安置。”赵构皱起了眉头,缓缓说道。
啊,看皇上的样子,好像不高兴了,莫非是我说错了话吗?赵士珏心中满是疑惑,不敢再说什么,行了一礼,领着儿子向殿外退去。
“停下。”赵构忽地叫了一声。
赵士珏一怔,忙停下了脚步。
“你们父子不要对别人多说什么,尤其是上皇和……和亲王妃嫔们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赵构低声说道。
“是。”赵士珏苦涩地回答道。心中想,上皇北迁,乃是我大宋的奇耻大辱,我身为大宋宗室,岂能将这等事情随意对人言说。
看着赵士珏父子退到殿外,赵构愣了好一会,猛地叫道:“来人啊,传韦渊、吴近上殿!”
防御使韦渊、武翼郎吴近身着戎装,匆匆走上了正殿。
韦渊是赵构之母韦贤妃的弟弟,年约三十余岁,生得胖大魁梧,看上去甚是猛威。吴近是赵构宠妃吴氏的父亲,年四旬,身材高大,面色微黄,一副忠厚模样。二人俱是禁卫军官,在赵构登上帝位后,便迅速从汴京赶来效忠,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之人。
赵构的侍卫军卒,名义上由康履、蓝珪统领,实际上兵权却掌握在韦渊、吴近二人手中。
侍卫军共分前后两军,韦渊任前军统制官,吴近任后军统制官。前军拱卫赵构本人,后军则护卫内宫妃嫔。
“皇上有什么事吗?”韦渊马马虎虎行了一礼,便大咧咧地问道。
“微臣拜见皇上。”吴近却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以大礼。
“罢了。”赵构抬手一挥,不满地瞪了韦渊一眼,说道,“朕召你等前来,是要让你们各让出一些兵卒,另立一个中军。”
韦贤妃平日最疼爱的,便是弟弟韦渊,赵构因此对韦渊也十分敬重。久而久之,韦渊便在赵构面前“妄自尊大”起来,对赵构不甚礼敬。即使赵构已贵为皇帝了,韦渊也仍然忘不了在外甥面前大摆舅爷的架子。
“另立中军?这是为什么?”韦渊皱起了眉头。他和吴近当上侍卫军统制官之后,官衔都升了一级。吴近由正八品的修武郎,升为从七品的武翼郎,而韦渊也由正六品的拱卫大夫,升为从五品的防御使。吴近对所升官衔相当满意,而韦渊却是极不满意——他已贵为“国舅”,怎么只是个从五品的防御使呢?依他的想象,皇帝至少得给他一个从二品的节度使,才符合他尊贵的身份。
“赵士珏从北边逃回来了,朕须得为他安排一个官职。他是宗室,又有着四品官衔,朕让他做个中军统制官,也不算过分。”赵构说道。
“宗室都让金兵捉去了,哪里逃得回来。这个赵士珏,只怕是假冒的。”韦渊瞪着眼睛说道。
“朕识得赵士珏,并且已见过他了。明日朕便让他去见你们,商量分军事宜。”赵构本有满腹的话语,此刻忽又不想说了。
“皇上,侍卫军卒本已不多,若要分军,须得另外征调别处军卒……”
“这个你们和康履商量着办吧。”赵构不耐烦地打断韦渊的话头,一摆手,示意二人退下。
韦渊只得弯腰行礼,和吴近退至殿外。
哼,你们哪里知道朕的心思。设立中军,就是为了安置赵士珏这等宗室子弟。今后凡是近支宗室子弟,朕都要将他们召到身边,不放他们出去。这样,就可以避免奸恶之徒利用宗室子弟作乱,危害我大宋社稷。
你们这等外戚,朕也不能轻易放出。自古外戚就喜欢揽权,一旦得势,便会危及皇家,朕可不是昏君,会重蹈覆辙。
唉!赵士珏朕能安置,那个信王朕又该怎么办呢?朕可得好好想一想。其实赵士珏说的也不错,朕若遣人去往河北,招抚信王,必能使五马山中的义兵为朝廷所用,到了那时,朕提兵北上,就对金人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或可一举灭亡金人……
不,不!朕不可冒险,绝不可冒险!金人兵强马壮,连大辽都为其所灭,我大宋残破之余,又怎么会是金人的对手?
可是金人不灭,母亲她就会一直被金人折磨下去,邢氏也永远不会回到朕的身边……
“皇上,你在想什么啊?”一声娇语忽地在赵构耳边响起,打断了赵构纷乱的思绪。
赵构抬起头,见潘氏和吴氏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的身边。
“朕未宣召,你们怎么就来了?”赵构不高兴地问道。
“皇上好半天也不到后边来,臣妾放心不下,才到前边来看看嘛。”潘氏撒娇地扭着腰说道。
赵构看了看潘氏的粗腰,语气一下子和缓了许多:“此乃正殿,不是你等后宫之人该来的地方。”
吴氏低下头:“臣妾听说有人从北边来,就想……就想打听一下皇后娘娘的消息。心中一急,便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臣妾该受什么处罚,皇上罚就好了,臣妾绝无怨言。”
看来还是吴氏善识大体。赵构心中感慨,温言说道:“不知者不罪,下次你们别随意来此就行了。”
“臣谢皇上不罪之恩。”吴氏立刻跪下行以大礼。
哼,这回又让姓吴的占了上风。潘氏心中大为恼怒,正欲说些什么,忽见蓝珪走到了殿上,便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皇上,黄大人、汪大人有要事求见。”蓝珪跪下禀道。
赵构皱着眉头:“这个时候,有什么要事?嗯,你让他们回去,有事明日再来议论。”
蓝珪面有难色:“这……”他眼珠转动着,向潘氏、吴氏扫了几下。
潘氏忙道:“皇上,国事要紧,您还是见见二位大人吧。”
吴氏也赶紧说道:“皇上新登大位,理应勤政爱民才是。”
也好,朕此刻倒可以就信王这件事问问他们。赵构想着,对蓝珪点了点头:“你就让他们上来吧。”
见到皇上已答应“勤政爱民”,潘氏、吴氏忙退了下去。
赵构面带忧色,高坐在正殿上。黄潜善、汪伯彦拜伏在地,高呼万岁。
“二位爱卿起来吧。”赵构虚抬了一下手,说道。
黄潜善连连磕头:“皇上,微臣有罪,求皇上斩杀微臣,以谢天下。”他年约五旬,脸色苍白,似带着病容,胡须却乌黑发亮,显出壮健之意,使人看上去不甚顺眼。
“爱卿何出此言?”赵构疑惑地问道。
“微臣以我大宋弱而金人强,故建言南巡,无非是以退为进,保全社稷之策。然人言汹汹,俱指微臣为奸贼,言语累及皇上,实为微臣之罪。”黄潜善答道。
“大宋弱而金人强,自当暂避锋芒,以柔克刚。南巡之举,出自朕心,与爱卿无关。”赵构说道。
“然军民百姓,不知皇上之意,俱以南巡为臣等所倡,欲杀臣等而后快。”汪伯彦磕头说道。
“军民百姓无知,爱卿不必放在心上。”赵构笑道。
“军民百姓无知,最易受奸人蛊惑,皇上不可不察。”黄潜善说道。
“爱卿是说,城中军民百姓喧闹,实为奸人鼓惑所至?”赵构问道。
“皇上圣明。”黄潜善磕头说道。
“奸人是谁?”赵构问道。
“微臣不敢说。”黄潜善道。
“在朕面前,你有什么不敢说的?”赵构不快地问道。
“奸人就是李纲!”黄潜善咬牙答道。
“还有韩肖胄!”汪伯彦紧跟着说道。
“李纲是当朝宰相,望重天下。其人性直,出言过激倒是有的,至于因此而斥其为奸人,未免太过分了吧。”赵构说着,脸上已现出怒意。
赵构心里知道,黄潜善、汪伯彦二人自认有佐命之功,一直想当上宰相。在赵构的心中,也愿意拜黄、汪二人为相。黄、汪二人虽无甚名望,但很听话,又能体会赵构的心意,赵构用起来自是十分顺手,毫不费力。
但赵构初登大位,要号命天下,非得用有名望的原朝中大臣为宰相不可。
在大宋朝臣中,没有任何人的名望可以与李纲相比。
赵构如果想收揽人心,得到天下军民的拥戴,就只能拜李纲为宰相。
黄潜善、汪伯彦应该能够知道皇帝的“苦衷”,不应出于私心,对李纲大肆攻击。
不料黄、汪二人这次却不能体会赵构的心意,公然将李纲视为仇敌,不惜一切地加以攻击。
哼!宰相乃至重之位,只能由朕赐与,岂是你等身为臣子者可以私心谋得?赵构心中少见地对黄、汪二人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之意。
“微臣不敢妄言。城中军民的喧闹,确为李纲、韩肖胄等人蛊惑所至。”黄潜善说道。
“臣等有铁证在手。”汪伯彦说道。
“什么铁证?”
汪伯彦从袖中拿出一张军中通用的奏事文书,高高举起:“此书乃御营司提举一切事务官刘光世转呈,由韩肖胄所属义兵军卒签名所上,通篇俱为妄言,足以蛊惑人心。”
赵构命近侍太监拿过文书,展开看了起来——
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势渐盛。彼方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
而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疆,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又令长安、维扬、襄阳准备巡幸。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亡成功。
为今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帅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期可复……
“妄言,妄言!”赵构看不下去,将文书甩到了地上。
我大宋倾举国之力,尚不能保一都城。今日社稷残破之余,还能与金人为敌吗?
南巡是为养精蓄锐之远大策略,怎么成了苟安?
休说金人难敌,就算是能敌,也轻易不能动兵。万一战败,朕当身处何地,难道朕也要让金人捉去成为俘囚吗?就算能够侥幸获胜,迎回了二帝,与朕又有什么好处?
自古道“天无二日”,又岂有一国同时出现三个皇帝的道理?
“此等妄言,岂是一个军卒能够说出的?这定是韩肖胄所指使,臣以为此书必是韩肖胄代笔所写。而韩肖胄一向与李纲来往密切,所作所为,李纲不可能不知。”汪伯彦说道。
“果真如此,李纲也太让朕失望了。”赵构说道。他对李纲的忠心十分满意,但对李纲日日在他面前谈论恢复失地,迎回二圣又很是头疼。
“李纲倡言恢复失地,是欲以此独揽朝政,挟持人主,用心险恶,皇上不可不察。”黄潜善说道。
“以二位爱卿之见,朕当如何?”赵构问道。
“皇上应罢去李纲的相位,将韩肖胄发配边远州郡看管,永远不许回到朝廷,并下诏诛杀上书军卒。如此,方可使军民安静,车驾顺利南巡。”汪伯彦说道。
“罢去李纲的相位么,太过分了,朕明日召他来教训几句,也就够了。韩肖胄乃名相韩琦之后,世代忠良,不可轻易加罪。就让他暂出朝廷,去做个知州吧。至于上书的军卒,其目无长官,越级言事,实属罪不容赦,理当诛杀,以正人心!”赵构说道。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黄潜善、汪伯彦磕头呼道。他们二人亦知不可能一次攻击就能扳倒李纲,能得到眼前的结果,就可以见好便收。
“罢了!”赵构挥了挥手。
黄潜善、汪伯彦二人倒行着向堂外退去。
“且慢!”赵构忽然似想起了什么,问道,“韩肖胄带领的义兵,可都是相州人?”
汪伯彦和黄潜善对望一眼,停下脚步,答道:“正是。”
“朕起兵相州,深得相州父老拥戴,似可对相州人格外施恩。”
“皇上,在乱世之中,治军须严。况上书军卒并非正兵,斩之无碍。”汪伯彦忙说道。
赵构犹豫地问道:“上书的义兵军卒,叫做什么?”
“此人姓岳名飞……”
“什么,他叫岳飞?”赵构不等汪伯彦说完,便惊奇地叫了起来。
“是啊,此人叫做岳飞。”汪伯彦回答道,神情中带着莫名其妙之意。
“是不是曾为相州义兵统领,去年勤王到过汴京城下的那个岳飞?”赵构问道。
“这……”汪伯彦大感意外,道,“皇上也知……也知岳飞此人?”
“微臣查验过军中名册,岳飞虽有统领义兵勤王之举,却并未立功。”黄潜善忙说道。
“但这岳飞却打败过金兵。”赵构说着,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他在金兵大营中看到的种种惊心动魄的场面。
“岳飞打败过金兵,谁人见了?只恐是他自吹自擂。”汪伯彦说道。
“朕见过被岳飞打败的金兵。”赵构说道。
“这……”汪伯彦愣住了。
“岳飞有杀敌之功,可以免了他的死罪。”赵构说道。
“皇上,岳飞只是一个义兵军卒,虽有统领之名,只是虚职而已。论其地位,连一个正规御营军的普通兵卒也不如。皇上杀之,如杀一蝼蚁。”黄潜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