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考证,王阳明所谓的“阳明洞”根本就不是一处洞窟,不过是在会稽山下修的一处草堂而已。但王阳明的再传弟子曾说过这么一句:“宛委山上有石匮壁立,中有孔穴,号阳明洞。”王阳明洞中筑室修行的事应该更为确凿。
还记得王阳明当年新婚之日离家出走,跑到铁柱宫里去与那位老道士交流学习养生之术,彻夜未归,把诸家上下弄了个鸡犬不宁。那年,老道士就曾教他一种导引之术。这导引之术其实是一种吐纳的呼吸方法。将宇宙间的气引入自己体内,让其在体内流动,最终实现心神的虚无,让其二者在不知不觉中合二为一,继而达到养生的目的。其实,说简单直白一点,就是通过调节人的呼吸来使精神专一,类于今天人练的瑜伽。
王阳明这次回故里,专为休养调整身体的,习道教导引之术也是本着调养身体来的。可王阳明有个特点,不管做什么他都想做好,都得做出点儿名堂出来。阳明洞里天天静坐,修炼吐纳养生之法,渐渐竟练得进入佳境,境界非同一般,他能预知了。
有一天,王阳明正坐洞中闭目修炼,他忽然睁开眼睛对身边的仆人说:“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仆人惊奇得要命,先前他可没听到半点有关四位相公要在今天来访的消息。见仆人迟疑着不走,王阳明干脆把那四位的行迹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仆人赶紧下山。途中果见王阳明四位朋友王思舆等人正谈笑风生从山门而来,与阳明先生所言分毫不差。回程的路上,仆人忍不住同来人唠叨起他家先生的“预知神功”来,朋友们也纷纷称奇:“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他们以为王阳明已经得道成仙了。对此王阳明一笑了之:“哪里是预知,不过心清而已。”
宋代大儒程颐也曾遇到过类似的奇人奇事,他听说有位隐士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把他视为一圣贤,千方百计去拜访了他,谁料到了一看,不过一资质平平的平常人而已。程颐据此得出一结论:只要做到心清,谁都可以预知未来。
王阳明曾熟读程颐书籍,对此传说自然也不陌生。
在王阳明的传奇一生中,这样真假莫辨的传闻有很多,事情的真伪无法考证,但却足以证明一点:当时王阳明的道教修为是相当高的了。如果他能继续在这条路上深研下去,说不定未来的他就是位道家高士了。
王阳明在这期间曾作了三十五首《归越诗》(《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通过这些诗歌可知王阳明当时的形迹与情怀:
人间酷暑避不得,清风都在深山中。
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
两到浮峰兴转剧,醉眠三日不知还。
眼前风景色色异,惟有人声似世间。
“池边一坐即三日”“醉眠三日不知还”“袒裼坐溪石”“罪拂岩石卧”,在王阳明这一时期的诗作中,频频可见这样的句子。想想那样的生活都是极让人向往的,在山中溪畔,与清风流云相伴妄言,让心在那片自由的世界畅游无阻,何等快意之事?可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王阳明即便躲到深山之中,终究也难以真正逃脱那张世俗大网。为何?因王阳明能“预知未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越传越远,以致周围很多人都赶来拜访,向王阳明请教吉凶祸福。王阳明起先还能耐心应对,他的预言也往往真的准,这样就有更多的人不断涌上山来。王阳明山中修行,原本就是修的一个“心清”“心静”,他渴望自己能通过修炼弃绝尘念,脱离尘网,超然世外。如今他的这份宁静被人打破了,王阳明苦恼不堪。再有人来问,他闭口不言。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簸弄精神,非道也”。
他第一次对自己正在修习的道教产生了怀疑。
其实,王阳明不能做到真正的遗世出家,最终还与他的内心有关。在他的心中,有一份尘世的牵挂始终挥之不去,那就是他的祖母岑氏与他的父亲龙山公。这一年,王阳明的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了。王阳明十三岁丧母,是他的祖母岑氏一手把他带大,他身上的衣,口中的饭,他的冷暖饱饥,都是祖母亲自操持。在王阳明的心目中,他对祖母的感情早已超过一般的祖孙情。而他的父亲龙山公,虽然一直对他要求严苛,但那份养育教导之恩,王阳明也深铭在心。之前,王阳明也多次产生弃绝尘世之念,最终又回归,就是放不下对祖母与父亲的牵挂。
坐在阳明洞中修行之时,祖母和父亲龙山公的影子不时会跳出来,扰乱王阳明的心。他努力让自己去克制对他们的思念,可越是克制,那份思念来得越是强烈。“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王阳明最终悟得,人的修行若以断绝孝悌之念为代价,无异于断灭种性矣。而佛、道二家,皆提倡修行要弃绝人伦,放下对亲人恩人的恩爱之念,这与王阳明孝亲之念,与他志于家国民生的志向完全是背道而驰。如同拨云见日,悟通这一点,王阳明终不再留恋佛、道,他转而心无旁骛地去修习儒教去了。
王阳明以孝为本,转而批判佛学、老庄思想,这一转变的意义十分深远。众所周知,孝道是孔孟之教即儒学之根本,也是儒学区别于道教、佛教的关键所在。如果比较陆九渊与程颐、朱熹的孝道思想,就会发现陆九渊、王阳明更注重孝道,这也是为什么阳明学者中会出现那么多重孝道思想家的原因之所在。
程、朱、陆、王虽然都批判道教和佛教,但他们并不是完全否定道教和佛教,对其中一些积极的思想也给予了肯定。
道教认为,“真正的超脱之道就蕴藏在天地万物之中”。佛教主张,“即心即佛”“即身成佛”。由此可见,虽然道教和佛教都主张通过出仕来探究道之本源,但求道的最终结果还得回归到现实本身。从本源上看,儒学与道教、佛教的出发点不同,儒学主张以人为本,要求直接从现实出发去求道,而道教和佛教则是拐了一个大弯。
在王阳明的观念中,孝道是人本性的流露,是一个人必须具备的品质,而佛教和道教则将孝道视作假和空,这是对人性的泯灭。毫不夸张地说,孝道就像横在道教和佛教咽喉处的一把刀。道教和佛教对孝道的认识阻碍了它们在中国的发展。
国际阳明学大师,日本著名学者冈田武彦,不仅在阳明学领域建树非凡,他对道家、禅学都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堪称当今世界学贯东西、横跨儒释道几个领域的哲学大师。在他的阳明学代表作《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一书中,他对佛教、道教、儒教的本质区别用以上这几段简洁明了的话就概括出来。
王阳明悟得道家之不足后,就毫不犹豫地走出阳明洞,下山回家去了。家里,有他时时牵念的亲人在翘首以待,等他归来。
4 西湖疗养 点化禅僧
素有“人间天堂”之美誉的杭州西湖,从古至今都是一处风景佳胜之地,那里的湖山秀水曾引得多少文人骚客往来不绝,古刹寺院更是数不胜数。
弘治十六年(1503年),王阳明再度离开家乡余姚,来到杭州养病。在阳明洞修炼近一年时间之后,他渐渐意识到道教之不足,更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深怀一颗用世的心的。而要做一个于国于家有用的人,就必须有一个强健的体魄,他不想再把自己有限的光阴浪费在那些虚空的修炼上。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西湖的美,晴天见潋滟,雨中显空蒙,无论是晴还是雨,都有看不尽的湖山胜景。南屏晚钟,苏堤春晓,六桥烟柳,雷峰夕照,夏有十里荷花,秋有桂子飘香,一年四时的美景不断,似一剂良药抚慰着王阳明疲惫病弱的身心。在这片明山秀水之间,王阳明最爱去的地方是南屏山,因那里有虎跑寺、净慈寺等寺庙。在王阳明看来,寺庙依旧是这尘世间最为洁净清幽的地方。那里的袅袅香火,缕缕梵音,每每都能让王阳明躁动不安的心灵回归宁静。
在那段时间里,王阳明常常光顾虎跑寺,有一位神秘的僧人渐渐走进他的视线。据寺里的其他僧人介绍,那位神僧三年之前来到寺里就再没有离开过,他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到晚坐着修炼,从不跟人言语。
王阳明的好奇心再度被激发,他来到神僧修炼的地方,却被眼前那个神色憔悴的人吓了一大跳。但见那人蓬头乱发,面色灰暗,那会儿果真正闭目打坐,沉默不言。
“你这位和尚,终日里口巴巴说些什么?终日里眼巴巴看些什么?”王阳明一声大喝,可不是一般的质问。那僧人明明嘴巴紧闭一言未发,王阳明却说他整日里口巴巴说些什么,明明是双目紧闭他却说他眼巴巴整日看些什么。这一句话里,其实就含着所谓的“禅机”。
那和尚果真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便同王阳明交谈起来。
“家中可有何人在?”王阳明问那和尚。
“老母尚在。”
“汝三年都躲在这里修行,不想念老母?”问出这一句,王阳明是有切身体会的。他在阳明洞中修行,已经修炼到相当境界了,就是因为放不下对祖母与父亲的牵念才放弃了。
不问这一句还好,一问,那位和尚一下子变得满面忧戚起来,他对王阳明说:“哪能不想念呢?”整整三年了,他其实无日不在这种于母亲的思念与修行得道之间徘徊,痛苦纠结。他以为是自己修行的心不够诚,是自己的定力不够,才越发封闭了自己。今天却被这位陌生的来客一语道破。
见和尚似有被自己说动之意,王阳明趁机向他解释道:“思念父母是人之天性,是从我们婴儿时期就养成的。如果我们连父母人伦都可以抛弃,那就是断绝人性,还修行什么呢?汝既然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已自看着了。如此徒乱心曲,何如回家去看看母亲?”
王阳明一席话,把那位和尚说得泪流满面,他连连向王阳明表示感谢:“檀越妙论,感谢开示。”
第二天,王阳明又去虎跑寺,发现那位神僧已经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了。
王阳明摆弄禅机,三言两语就把那位执迷不悟的和尚感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