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弘源七年四月十三,子夜,暴雨倾盆,雷电交加,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和窗棂上,嘈杂而急促,这样的天气是适合入梦的,整座城都在雨声里沉睡,墨染的夜,只有一处房舍点着灯,亮得有些突兀。
书房里,门窗大开着,风雨肆无忌惮地扑进来,翻卷着桌上凌乱的书,灯火明明暗暗地闪烁,几次差点熄灭。闻漠宇也不盖上玻璃罩,也不关门闭窗,只顾在房里来回地踱步,脸色阴郁,烦躁不安。
夜更深,雨也愈大,汹涌如瓢泼,闪电一道道划下来,伴着声声震人心魄的炸雷,似银蛇狂舞,刹那间照亮了天地。一个人正撑着油纸伞,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跑向书房,脚刚踏进门槛,就被闻漠宇一把抓住,一迭声地催问着:“怎么样了?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她,她还是生不出来。”来报信的丫鬟又痛又吓,扔下伞,用力从他青筋暴起的手里抽出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怯生生瞟着主人的脸色,“那几个产婆已经没法子了,她们要走,还说夫人已经……”
“别听她们胡说!”闻漠宇暴怒断喝着,就要出去,丫鬟忙冲过来挡在门口,苦苦哀求,“老爷,您不能去,您忘了产婆说过的,夫人现在决不能受到男子气息的冲撞,不然就更危险了。”
“一派胡言!”闻漠宇口中骂着,还是悻悻然后退,吩咐道,“让她们快滚。告诉逢管家,再去请人来,一定要让夫人和孩子平安无事!”
丫鬟瞟了眼外面漫天彻地的大雨,心想,老爷可是急疯了,这么大的雨,上哪儿去请人?再说也不会有大夫或产婆愿意出诊一位已经垂死的产妇,即使出再多的钱,也没人敢担此风险。
她想着,却不敢说什么,屈膝应了声“是”,拾起伞,急急地逃出门去。
丫鬟走了,剩下闻漠宇仍然似困兽般在房里徘徊,腿已走得僵硬麻木,恐惧和焦虑却有增无减。
闻家几代以来,人口都不甚兴旺,闻漠宇十七岁上娶妻,几十年里一直无嗣,休说男丁,连女儿也无一个。转眼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同僚们皆是含饴弄孙,尽享天伦,自己须发斑白,膝下荒凉。索性辞官告老,举家离京回归原籍,免得在人前丢脸。
谁曾想到,还乡后侧室素云居然有了身孕,当前来诊脉的医生微笑着抱拳恭喜时,闻家上上下下几乎沸腾了。闻漠宇更是欣喜若狂,原本不信神佛的他,在家里最大的厅堂中布置了佛龛,早晚三炷香,毕恭毕敬,比在朝上参拜帝王还要虔诚肃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个闻家早盼晚盼的日子竟是一场灾难,素云腹中的胎儿怎么也不肯降生在这世上,轩辕县最好的产婆几乎都集中在了闻家,煎熬了一整日,什么办法都用了,只是徒然。产婆们技穷,便到处挑毛病,说一定有什么冲撞了送子娘娘,找来找去,发现闻漠宇正守在产室门外,便把这责任落在他身上,他只好离开,躲在远离产室的书房里,可情况也未有丝毫好转。黄昏时天气突变,下起了暴雨,彻夜不停,更让惶惶的人心凄苦担忧。
二
“这么荒唐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我可不会陪你荒唐,你死了心吧!”“你我相交几百载光阴,我可曾求过你什么?今日才张了口,你就拿腔作势的,这个忙,你果然不肯帮?”
阴沉沉的大殿,桌上点了盏幽幽的灯,一个穿灰袍的中年人倚桌而坐,脸色郁郁的,盯着旁边一袭蓝衫、白发苍然的老者,极是为难的样子,“我不是不肯,是不能,这事若让上方知道了……”
老者不屑地瞟他一眼,“你别拿上方来压我,我自是仔细思量过的,不然为何找你。这李代桃僵之计可谓天衣无缝,那闻漠宇命中该有一子,婴儿胎死腹中实属意外,反正你还要再送魂灵去他家转生,不如帮我这个忙,又成全了人家的父母之情,让丧事变喜事,还省得你再耗神劳力,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呵,”灰袍人低声冷笑,“你何时学得如此会说话?倒像是为了我好,我可不领你这情。别说上方知道了罪责不小,就是真的能瞒天过海,也不合规矩。只有魂灵才能投生转世,”他看了眼桌上一个乌金色的锦盒,立刻转过头去,似是有些恐惧,“你想让这个下世为人,还没有先例呢。”
“既然没有先例,这次就是先例也未尝不可,何必拘泥。”老者不以为然,随即正色道,“就是上方降罪,自有我一身承担,绝不会带累你!”
对方无言,思量许久后,还是决然摇头。老者脸色一凛,拿起锦盒放入怀中,叹息着,“罢了,方才那些话,算是白说。”看他转身就走,灰袍人也有不忍,刚想再说两句解释的话,“哐啷”一声,沉重的殿门已被锁上,方才似要出门的人却仍在殿里,倚着门,冷冷看他。
“你要怎样?”灰袍人又惊又怒,几步抢到他面前,嘶声质问。
老者毫不在意:“我要怎样你难道不知?你若不答应帮我的忙,就休想出这个门。我有的是工夫在这儿耗着,你的时间可是很宝贵啊,每个时辰都有上千亡灵要去世间转生,要是拖上一天,得有多少魂灵滞留在此,这罪责,你可担得起?”
“你——闪开!”灰袍人怒极,再顾不得什么,暴喝着,当胸一掌劈来。
“真的动手吗?”老者笑问,身形不动,只有宽大的衣袖微微一颤,凛凛的寒意袭来,灰袍人急退,但无论他怎样闪避,一点寒光始终在喉间方寸闪动,虽然没有刺进血肉,无形的锋芒已让他疼痛难当。
“你——停下,有话好说!”灰袍人左支右绌,好容易才喘过口气,颤声说道。
“终于肯应了吗?”老者左手轻扬,锦盒在空中滑过一道半圆的弧抛向他,“你我至交,何必弄到如此地步。”
灰袍人无法,只好伸手接下,抚着仍在作痛的喉咙,恨恨地咬牙大骂:“你这老儿,这样胁迫于我,还好意思说是至交,真是不要脸!罢了,以后再莫让我看见你!”
“不见就不见吧,”老者开门扬长而去,大笑在空旷的长廊里激起落寞回声,“我毕生修道,七情六欲皆已抛下,一张脸皮值什么,要与不要,又有何妨!”
黎明将近,雨也将停了,黑暗还是沉沉地压着,闻家那几盏灯火,幽幽得让人心寒。产房里的女子枯槁惨白,气若游丝,披散纠结的乱发浸在冷汗里,剧痛之下,却连一丝微弱的呻吟也无力发出,而孩子尚在腹中,看来两条性命都已难保了。
“王阿婆,你们再想想办法,就算孩子保不住,好歹救夫人一命。”闻家人围着几个产婆,声泪俱下地哀求。
“我们是真没辙了,要是还有啥办法,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你们夫人受苦呢!”老妇人为难得抬不起头来,“夫人一天一夜也生不下来,娃娃肯定已经死在她肚里了,这是索命鬼哦,还没出世就要了娘的命!”
“住口!”一声震耳的怒吼吓众人一跳,齐齐回头,看见门口的闻漠宇,衣服湿淋淋的,在滴水,眼里却像要冒出火来。他一步踏进来,平日斯文庄重的面孔扭曲着,布满痛苦的狰狞,狠狠地挥手,指向房里所有无计可施的人:“都给我滚,快滚!”
三
“就是这家了。”闻家宅院上方的天幕上,不知何时笼上一层蒙蒙的灰暗云朵,低哑的语声就在上面。方才还在下的雨,竟然停了,东方的天际泛起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太阳就要出来了。
“卓老儿,你也难得固执一回,我就成全了你的苦心。”云上的声音无奈地笑说着,话音未落,就被巨响掩没。一声惊雷就在屋脊上炸响,振聋发聩,闻家所有的人俱是一怔,可是他们不知道,那幕奇景也只有一两个恰巧从附近路过的人看到了,一道闪电悬在屋顶上,是淡淡的青色,像是要和渐渐亮起来的天融在一起,也只是一瞥的工夫,便突地往下一沉,不见了,似乎是穿透屋顶进了房里。
产室里,几个老妇人正战兢兢准备出门,床上垂死的女人突然剧烈地战栗,震得身下的床咯吱吱乱响,她猛地转过头,大睁的眼睛空旷得像黑洞,一只苍白的手笔直地伸出,喉间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似乎在说话。
“素云,你怎么了?”闻漠宇大惊,正要过去,一个经验丰富的产婆反应甚快,一把拉住他,往门外推去。“孩子可能要出来了,您去外面等。”
几盏茶的工夫过去,终于,响亮的婴啼传出,打碎了雨后晨曦的清冷寂静,闻漠宇胸中大石落地,心花怒放。
产婆出来时满面堆笑,欢喜得像捡了黄金,一迭声地嚷着:“恭喜闻老爷添了个公子,夫人也无大碍,好好调养些日子就好。小少爷那眉眼可漂亮了,必是有大造化的,日后状元及第,光耀门楣。”
她还在长篇大套地说着,听众却不见了,闻漠宇已经冲进房里,小心翼翼从丫鬟怀里抱过红缎小被的襁褓,婴儿真像产婆说的那般眉清目秀,不哭不闹,眼神澄澈晶亮,黝黑如墨的瞳仁里,有异样的光彩流转,竟让做父亲的都不敢逼视。
闻漠宇一时恍惚,转头问身边的人:“不是皆说,婴儿在出生三天后才能睁眼的吗?如何?”
“是啊,”一个快嘴丫鬟抢着道,“可是小少爷一出世眼睛就睁开了,还特别有神,几个产婆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大概不是凡人,以后是能中状元的。”
闻漠宇看着怀中的婴儿,这个娇小稚嫩的生命,谁也不能断言日后的前景,但不论如何,这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他盼了几十年,终于老来得子,激动的心情无法自抑,竟落下泪来,两颗温热的泪珠滴在孩子面上,婴儿似是很惊讶,向着面前这张慈祥疼爱的脸,咧开小嘴一笑。
“他笑了!”闻漠宇且惊且喜,紧步上前,把襁褓送到素云床边,“夫人,你看,他竟然会笑呢!”
“你轻声些,莫吓坏了他。”素云勉强从枕上撑起身子,嗔怪着他,苍白的手指轻抚婴儿的小脸,拭去那未干的泪痕,轻笑道,“老爷,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可不是,若非夫人提醒,几乎忘记了。”闻漠宇捋须沉吟着,半晌没有言语。他是进士出身,极有文采的,平日里和朋友同僚把酒临风,吟诗作赋,常常是信手拈来,语惊四座。今天给儿子取名却好生为难,左不是右不好,似乎是满腔澎湃的喜意冲淡了才思,又或是所有能想到的名字,都配不上他的珍宝。
丫鬟们偷眼瞅着他的窘相,抿着嘴儿,互相拉扯着溜出去,到门外才叽叽喳喳笑成了一片。
“老爷,您快出来看呀!”正冥思苦想着,外面的丫头们忽然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异常兴奋地催促,“您快来看,真是奇景呢!”
“什么奇景?”思绪被打断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出了屋子,一众女子正仰望着天,指指点点,惊异地赞叹着。他也好奇地抬头望上去,视线就凝固了。
那是一抹淡青的虹,半弯如上弦的月,斜斜地悬在天际,光晕朦胧。那样淡静的美,竟是绝丽的。
风雨后的彩虹本是常见之景,可是这淡青的虹,应该只在梦里吧。仰望的人皆是如醉如痴,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可是太阳慢慢升起,照得虹光渐渐淡薄,终于消失了。
“唉,没有了。那么美的彩虹,可能这一辈子再不会看到了。”使女们抚着酸痛的颈,伤感叹息,回头却见闻漠宇仍是呆呆仰望着,竟似僵住了。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几个人慌忙推着,唤着。闻漠宇方才回过神,垂着头喃喃低语,“天兆祥瑞,青虹,闻青虹,这是天赐予的名字啊……”
“青虹,呵,真是个匹配的名字,也不枉来世间这一场。”远远的云端上,皓发银须的老者点头微笑,欣慰释然,亦有淡淡感怀,“水影,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子,为师不负你之所托,算是对你我师徒之情做个了断……”
突兀的,有人幽幽然接口,语声讥诮冰冷,就在他耳边,“卓方成,你如此煞费苦心,真的以为这番安排,能瞒天过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