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晴翠行脚,夕黄看云
人活一世,山川风物,凡俗人间,雨雪交加,如爱如仇。每个人都生下来光洁如同新瓷器,一路走来,遍布暗伤。试问,哪一个不是怀揣恐惧行路——最怕残缺,最怕离散,最怕失侣,最怕孤单?
偏偏怕残缺的得残缺,怕离散的得离散,怕失侣的失了爱侣,怕孤单的独自上路,天涯独步。
古人说“四美具,二难并”,可是没有什么时候和什么地什么人得此圆满,看似花好月圆,好比一半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芳颜,转过脸,另一半却是令人惊悚的白骨森森,露着黑洞洞的眼眶。
可是,既已降生,好比修行,一生行脚,不可商量。
“行脚”这个词,端的是意味深长。
一步远似一步,步步都是向远方。
永远在路上。
看不完的晴岚翠羽、风雨苍黄。
电影《阿飞正传》里讲:“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生下来就不停地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能着陆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时候。”
每个人都是这只鸟吧,顶大的梦想与恐惧,也不过就是“行脚宜晴翠,看云恐夕黄”。希望有一个好天气,风也不很热,亦不是很凉;有一点太阳,却又不烤不晒,不寒冷不凄惶;云也要有,却不要晚夕那样漫漫的烟黄,因为那通常预示着明日是一个阴云布雨的天,这样的天气,明早还未曾上路,心里先自怯弱孤单。
及至一生结束,长长的一口浊气吐出,心里是一生的巨石终于放下的如释重负,从此可以敛翅着陆,今生再也不用挣扎、孤单、哀苦。
所以再重新回头,审视三毛一生,就俨然看见一只黄口雏鸟,黄喙翠羽鲜明,正在她人生的初端,初试啼声。然后,在我的笔下,再一次背起行囊,重新上路。
三毛,你好。
人到中年,越来越怀旧。
那些粗劣的饮食、粗朴的布衣、粗坯断砖盖的老房子,连绵不断的雨水浸泡得泥土一片泥泞,奔跑的马、拉磨的驴、耕田的牛……一个人推的独轮的“叫叫车”,响在记忆里,“吱扭扭,吱扭扭”;弯曲的里弄、街口的甜水井,辘轳上缠着粗粗的缆绳;天边的青光、头顶的星辰,北斗星像一柄勺一样;火红的大丽花、有毒的夹竹桃、天色未明就有鸟喳喳地叫。
自此一步远似一步也,离愁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那么,三毛,你一生浪迹天涯,可想念你的家乡?
三毛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可是她自己在《E·T回家》里却自承:“有一年,中国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两国不再打的时候,一个婴儿生了下来,她的父亲母亲就叫她平,就是和平的意思……”
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更可靠,不过无论哪一年,都是乱世将尽而未尽,风雨将息仍未息。炮火仍旧连绵,人心仍旧溃乱。三毛,你选择出生在这样的时间点,到底怀着怎样的祈愿?
其实,我一直都信,人的出生、经历、死亡,都由得起自己的安排,好比一朵花可以选择自己何时何地开。
可是,奇怪,那么几千年漫长的人世间,这一时段如青竹葱郁如玉,那一时段如黄叶飘零枯萎;既有萧条落拓的境地,就有金粉繁华的地界;有躁闹奔忙的慌乱步调,就有宁静缓慢的美丽光阴;有贫苦饥寒衣食都照顾不周的父母家境,就有玉食锦衣的优渥供养。人性素喜趋利而避害,为什么三毛你不选择一个繁华、宁静、优渥的时间、地点、环境降生尘世?
还有那些与你同期甚至同处降生的小孩,你们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我还一直都相信,人的出生、经历、死亡,都是为了来寻找。就像大水漫漶、迷雾茫茫,尽头总有一个什么东西一样,好比一灯如豆,在对自己召唤。而自己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疲惫艰难,汗如出浆,甚至受伤、被囚、离散,都是为了靠近那一点模模糊糊的光。
人生本就如暗夜行路,个人同在襁褓中蹒跚起步,却谁也看不透各自运命中暗含的跌宕起伏。三毛就这样和她这同一时代的人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给自己戴上荆棘冠冕,各奔前途。
这群孩子日后经历与结果怎样,绝无可能一一考证。也许是耕田扒粪的平头百姓,一滴汗珠摔八瓣,没入黄土均不见;也许是锦衣绣履的驷马高官,连替他驾驭的车夫都趾高气扬,好像皇上;也许固守一隅,如同一枝花不肯离开花根;也许如三毛辗转漂泊,浪迹天涯,像一只鸟终生飞翔,歇不下一双疲惫的翅膀。可是,无论怎样,他们选择、他们经历、他们承受,他们各自给出各自的结局。绝大部分人默默隐入云水,他们里面,起码有一个孩子,替自己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足迹。
这就是三毛——陈平。
谷暖泉远,林幽鸟新,落霞孤鹜,芦花月明。一瓯雪、一汪水、一茎木、一只鸟、一朵花、一丛林、一粒石、一丝风,哪个不是天生来的一段风流灵性。相较于它们,人类却是一颗心多飘摇,浊浪翻滚,连天浮尘。
我们不肯甘于平淡,不肯知晓恩情,我们为生命演绎故事,再为故事配备情节,再在情节里洒下眼泪,然后在步步凌迟的痛楚中忍耐流年。
一生冗繁,不过瞬间。那个曹七巧临死的时候,两颗老泪挂在腮边,一颗尚有精神拭去,另一颗便任由它自己渐渐风干。
她真可怜。
哪个人又不可怜。
草木无情绿,花叶可怜红。参破了情关,就如同挣破了牢关。可惜三毛生关死劫皆为情,此生终不能飞越关山。
她的一生如初织锦缎,飘荡铺展,第一根丝就肇始于战时的陪都重庆。此后世间凡尘,人情冷暖,开始梭梭起手,步步开端。
说起来,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年代。
而陪都重庆,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所在。
张恨水正是以这个时间段为节点,在重庆这个地方,展开一场纸醉金迷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和三毛的父亲陈嗣庆一样的外来户们。
在这里生活的外来户们,那些能坑蒙拐骗的,过的是神仙一般不闻啼饥号寒、耳边仙乐飘飘的日子,好比那个有办法的朱四奶奶,住洋楼,有美丽的小花园,楼下客厅里面有“重庆最缺少的绒面沙发、紫檀架子的穿衣镜,以及寸来厚的地毯,其余重庆可以搜罗得到的陈设,自是应有尽有。在客厅的一边,上有北平式的雕花木隔扇,在这正中,垂着极长极宽的红绸帐幔,在那帐幔中间,露着一条缝,可以看到那里面地板光滑如油,是一座舞厅。……到了楼上,又是陈设华丽的一座客厅,但那布置,却专门是给予客人一种便利与舒适。沿了四周的墙,布置着紫漆皮面沙发。每两张沙发,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陈设着糖果、花生仁等干果碟子。正中一张圆桌,铺着白绸绣花的桌毯,有两只彩花大瓷盘,摆着堆山似的水果。墙上嵌着各式的大小花瓷盘与瓷瓶,全供着各色鲜花”。另一间屋子里,“设着一张铺好了花桌毯的圆桌,而且围了桌子的,全是弹簧椅子。
“朱公馆开的饭也很可一记,桌椅全是漆成乳白色的,两旁的玻璃橱,里面成摞地放着精致的碗碟瓶罐,不是玻璃的,就是细瓷的,甚是光彩夺目。宾客用的是象牙筷子、赛银的酒杯、全套的细瓷器具。重庆餐馆里的擦杯筷方纸早改用土纸六七年了,而朱四奶奶家里,却用的是印有花纹的白粉笺。吃的第一道菜,是一尺二直径的大彩花瓷盘里的什锦拼盘,有龙须菜、有鲍鱼,还有两样海味菜,一样是虾子烧海参,一样是白扒鱿鱼。
“真是衣香鬓影,强煞秦淮。”
有光就有暗,有富就有贫,贫民们则住吊脚楼:
“他们这楼房,最坚固的建筑,也只有砖砌的四方柱子。所有的墙壁,全是用木条子,双夹的漏缝钉着,外面糊上一层黄泥,再抹石灰。看去是极厚的墙,而一拳打一个窟窿。第二等的房子,不用砖柱,就用木柱。也不用假墙,将竹片编着篱笆,两面糊着泥灰,名字叫着夹壁。还有第三等的房子,那尤其是下江人闻所未闻。哪怕是两三层楼,全屋不用一根铁钉。甚至不用一根木柱。除了屋顶是几片薄瓦,全部器材是竹子与木板。大竹子做柱,小竹子做桁条,篦片代替了大小钉子,将屋架子捆住。壁也是竹片夹的,只糊一层薄黄泥而已。这有个名堂,叫捆绑房子。
“这样的房子,逼仄挤窄,女主人公田佩芝家就住这样的房子,她的丈夫魏端本就是一个战时做公务员的人,生活艰窘,最奢侈的饭也不过就是割半斤肥肉转回去,再买几个大萝卜,两小棵青菜,半把菠菜和葱蒜,将肥肉炼好了油,萝卜青菜菠菜煮他个一锅烂。有的是葱蒜,开锅的时候,切些葱花蒜末。一只大瓦钵子,装了平价米的黄色饭,一只小的钵子,装了杂和菜。那切的白萝卜片上,铺着几片青菜叶儿,颜色倒很好看,尤其是那些新加入的蒜末葱叶,香气喷人。他就十分满足了。扶起筷子夹了几片萝卜放到嘴里咀嚼,半斤肥肉的作料,油腻颇重。因笑道:‘这很不错,色香味俱佳。’”
张恨水全用写实,那么,三毛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陈嗣庆,带着一家人生活,恐怕也不过如此,或者略略比得过如此,或者更比不上如此。
2|春水春风,绿园小亭
陈嗣庆,浙江定海岱山岛小沙乡人。早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法律系,后到上海,教书为生。抗战时期到重庆,仍以法律为业。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出生于上海,高中毕业不久后就和陈嗣庆结婚,曾做过小学教师,后辞职在家做家庭主妇。夫妇二人都是基督徒。
三毛降生,陈嗣庆起名陈懋平:“懋”是家族排行,而“平”,便是和平了——好比大观园里,给冬令的枯枝着上彩绸彩绢的绢花,一朵花里,寄托的是春水春风,绿园小亭的梦。
初学写字的三毛自作主张省掉笔画繁杂的“懋”字,学名变成陈平,乳名叫妹妹。你若熟悉三毛,也必熟悉这两个名字。她一九七四年发表《沙漠中的饭店》,才有了“三毛”这个名字。“陈平”和“妹妹”是她的根,“三毛”是月亮树婆娑的枝和叶。
若你熟悉三毛,也必熟悉“Echo”这个字,这是月亮树上另一枚婆娑叶。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三毛还有一个名字“我的撒哈拉之心”?
如果你知道,那么,你必是为她流过泪。因为那是一个人专门为她所起,只属她一人所有;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人,说给这个世界上另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的独一无二的爱语。
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缘由本不应由外人置喙。生而脉脉相对、喁喁私语,任花事开到荼;死而一抔黄土隔开幽明两界,逝者已矣,唯余生者醒里梦里魂相寄。往昔锦绣流年,于今化作灰烟,只在光阴里留下了他们的传说。他们,一个叫三毛,一个叫荷西。
亲爱的读者,假如你是一个还没有投生的灵魂,上帝向你发问,让你做选择。他说:“你将会投生在一个战乱未息的年代,将会在长大的过程中经历无数磨难挫折,将会嫁一个深爱的人,这个人却会在不久死去,而你,经历了孀居的孤寂与绝望的思念后,用一根丝袜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么,你还肯不肯出世?
亲爱的读者,我不知道你肯不肯,若是我,未必是肯的。
但是三毛肯。
所以她很勇敢。
她是一个勇敢的小孩。
黄角桠有这样的民谣:“黄角桠,黄角桠,黄角桠下有个家。生个儿子会打仗,生个女儿写文章……”
这话说得有意思。
为什么要生个儿子会打仗呢?
为什么生个女儿要会写文章呢?
为什么要把“会打仗”和“会写文章”像两个勋章一样贴在民谣里闪闪亮呢?
细想一下,会打仗是指的能武吧,会写文章自然是指的能文。也就是说,生在黄角桠的小孩,男的能武,女的能文,便是一抔黄土也能变作金——一种多么朴素和美好的希望。
民谣在三毛身上得了应验,果然终身以文为生,三毛的姐姐陈田心做音乐教师,大弟陈圣经商,小弟陈杰学法律。也许是姐弟们没有出生在黄角桠,所以男的不爱打仗,女的不爱写文章。不知道这个叫不叫作命运。
有人说,“命运”是迷信,那么,三毛就很“迷信”。
她信八字,说:“八字和个性有关。”
她也信血型,说:“我是个B型血的人,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晴亦是来得很快。”这倒让人想起了张爱玲。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场。她告诉我有过两回,一回是她十岁前后,为一个男人,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就大哭起来。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一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时原不想家,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开交。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她本人却宁像晴天落白雨。”
这一点这两个女人倒的确很像。一九七八年,三毛住在西班牙丹娜丽芙岛,一日出门买菜,异国巧遇阔别表姐夫,后到船上为他送行,哭得好像天塌地陷;转过头却是船刚驶远,她又有说有笑,像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好比大太阳伴大雨点,雷声过后半边天上垂下虹霓。很好看,没负担。
她亲爱的丈夫荷西,则是O型血,就是她嘴里的“择善固执”型。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因我也是O型,哪怕被凶狠地伤过,还是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真比假多、善比恶多、美比丑多。
她又信星相,说自己是掠夺成性,一切美德都想占有的白牡羊。她的丈夫是天秤,像顽皮的孩子,总是在A和B、甲和乙的中间,摇摇晃晃求平衡。这一点说得也是蛮准。天秤座的荷西哦,平时和三毛在一起,三毛可以空手插兜里走路,菜篮子归荷西来提;可是有妈妈在,就要三毛提菜篮子;平时和三毛在一起,三毛可以揪他的头发,让他来背,可是有妈妈在,他就要在三毛面前拿起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款来——可笑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