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夜班护士来接班，实习护士可以随导师一起下班。
一群年轻护士，在更衣间嬉笑怒骂，有约会的去约会，要逛街的去逛街，十分热闹。
初雪微摘下燕帽，脱下护士裙，换上一条简洁的白衬衫，牛仔裤。下班的心情，就如这一身装束，简单又愉悦。
而她的新朋友顾言则还躺在病床上，一脸惨淡的模样，他在等着最后一组药滴完。
治疗感冒，一般只用三组药，消炎药+维生素C+消炎药，加起来顶多700ml，其实两三个小时就可以滴完的，但科室主任经过病房的时候，却替他将速度调得更慢了一些。
他的病床离护士站并不远。隐约还听见主任斥责他自作主张，心脏负荷不了怎么办这类的话。
主任对他，关心得有些过头了吧。
不过之后雪微听导师说，顾言则，是主任的亲侄子。
原来是皇亲国戚，难怪那么嚣张。
她背着那个超大的黑包，经过顾言则的病房，却并未进门说声再见，而是一路小跑地向电梯跑去。
那扇门开着，顾言则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很想呼唤她，却又找不到理由。她就这样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初雪微的脚步很匆忙，她深恐下班时间遭遇堵车，往日无所谓，但是今天不行。
因为，今天要去见工。
那是一个距离她租住的房子并不太远的音乐酒吧，搭乘公车也极为方便。傍晚7点开始营业，到12点左右，就可以收拾下班回家，每天只需工作五个小时，超过12点，会算加班费，再加上客人给的小费。一个月下来，薪水应该很可观。
初雪微下了公车，从站牌往南走不过一百米就看到了这个古里古怪的酒吧。它的地段很好，位于老城区的腹地，紧邻主街。
但是未免太另类了吧。
先从招牌上看就十分与众不同。两米长、一米宽左右的木板歪歪斜斜地挂在门口，招牌的正中央刻了两个干净利落的英文单词——Skid Road，右下角有一个中文名：贫民窟。
这是酒吧的名字吗？初雪微低头看手中的纸条，核对着地址。没错了，就是这一家。可是哪有人用“贫民窟”来做酒吧名字的呀。虽然她只到少城没多久，但是乘坐公车时也看到了沿途不少漂亮的招牌，人家的名字都是越炫越好，可这一家却如此与众不同，看来老板是想走低调路线。初雪微顺着招牌下的小楼梯一看，一颗滚烫灼热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老板不止是要走低调路线吧，他是想关门倒闭还是怎样？为什么好好的一个酒吧，搞得像是欧洲破落城堡一样？纵观全局，雪微严重觉得，这家“贫民窟”酒吧，就像是一个苍凉无比，散发着阵阵腐败气息的蘑菇。初雪微战战兢兢地踏上酒吧的楼梯。酒吧内部的装潢，也是另类到了极致，全然没有半点金碧辉煌的气象，通体简单干脆，角落里还搁着几个黑丫丫的树根。墙壁上挂了许多画，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作品，她也不懂，但看起来显得十分有文化，老板真是好能省，这样的装修一定花不了多少钱吧。
对，这个“蘑菇”给她的感觉就是……好颓废又好有文化还好没钱。
她还在四下打量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工作套装的女孩主动向她打了招呼：“这位小姐，不好意思喔，我们目前还未营业，请您7点以后再过来，好吗？”
“哦。可是，我不是客人。”她有些尴尬地摇摇头，怯怯地说：“我，我是来应聘的。”
“哦，这样啊。”女孩友好地笑了笑：“请跟我来。”
女孩带着她绕过一条长廊，紧挨长廊的地方安排了许多座位，透过薄薄的纱幔就可以看到楼下那一片宽阔的绿地。
从这个圆形长廊走到尽头，是个三米宽的楼梯，一直走下去便是一百多平米的大厅。在大厅的最中央有一个圆形的舞台，舞台上摆放着各种乐器，两个美女躲在架子鼓旁窃窃私语，看那副打扮应该是酒吧的驻唱歌手。还有三四个男人正在试乐器。
真好，若是被聘上了，每晚还可以看免费的现场演出。
“请你稍等一下。”女孩走向舞台，对正在敲鼓的男子说了些什么，两人就一同向她走来。他是老板，看起来温文儒雅，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纯棉衬衫，瘦瘦高高的，三十来岁，目光很沉稳。初雪微战战兢兢地看着老板，脸上扯出一个特别假的笑容。
“你在医院做护士？”她点点头，补充道：“只是实习生！”
他笑了起来，笑容很漂亮。“医院的工作很辛苦的，还有精力做兼职吗？”
“因为……”她很想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却不由自主地说：“男朋友在别的城市念书，我们都是穷学生，谈恋爱不想花家里的钱，所以只有做兼职。”
没心机，完全没心机。老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不介意你到酒吧来工作吗？”
“我没有告诉他。”做个小小的侍应生，难道还需要通报全家老老小小？
他脸上的笑容隐了下去，低着头，看着她的简历。
初雪微坚信，那是一份很漂亮的简历。上面整整齐齐罗列着她从小到大得过的奖，以及各科优异的成绩。这些，都整齐雀跃地传达着这样一个讯号：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姑娘。她甚至可以预期下一步，他会点头，然后叫她今晚就开始上班。但是，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他却摇摇头。
“初雪微，你回去吧，好好上班，好好学习，这里不适合你！”仿佛一个超级大铁锤迎面向她砸来，初雪微愣在那里。凭什么如此优异的简历，却连做侍应生的资格也没有！
“老板，为什么我不适合？”固执的她，固执地不肯离去。
“没有为什么，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向舞台那边走去。
她拉着他的手臂，哀求着：“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不行！”
“文时，让她留下吧，她是我朋友。”一个低沉淳厚、略显沙哑的声音，自他们的身后响起。初雪微回过头，五雷轰顶般傻在那里。
顾言则，悠悠闲闲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她。
一天之内，遇见同一个人三次，实在是太巧了吧。
因为他的一句话，老板同意留下她。当日当时，顾言则于她，宛如天使。多么感谢上天让她与顾言则认识，对于这个上天赐给她的新朋友她更是感激到无以言表的地步。
当然，即使有这一层特殊“关系”，也不可能当晚就上班，熊文时铁面无私地跟她说，明晚7点准时报到。熊文时这人不去做法官真是老百姓的损失啊！
她与顾言则一同出门，他苍白的脸色令他看起来依然十分虚弱。
“顾先生，谢谢你。”她抬头看他，十分感激。他哑然失笑，尽管面色苍白，可这笑容也足以倾倒众生了。上帝多么不公，除了赐给他一张漂亮的脸，还赐给了他一副好身材。这样高的个子，她要仰头才能与他眼神交流。
“不用那么客气好不好，我们见过许多次面了。”
但还未到直呼其名的地步吧。她暗自想。可是，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对他嫣然一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唱歌。”
“啊！”她一副惊天动地的样子。
“怎么，不像？”
“是有那么一点不像。传说中的摇滚青年，不应该长得这样乖巧，像个邻家大男孩。不过，只是长得像而已哦，你在医院里，说话可真厉害。”
他闷闷地笑了起来，不管是称赞还是鄙夷，他都照单全收，十分得意。
爱笑的男人很可爱，心地一定很善良。“早晨见你背着吉他，就是要到这里来吗？不过……”雪微眉头一皱，“哪有人用贫民窟做酒吧的名字！谁都知道贫民窟才不会有昂贵的洋酒，火辣的妹妹，还有热火朝天的现场演出。”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似笑非笑。“据我所知，每一瓶昂贵醇香的洋酒，从原料种植到采摘到酿造，再到装运，售卖，其间的过程，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个穷人的手呢；还有那些火辣的妹妹，大部分也是出身贫寒才会沦落至此。至于，热火朝天的演出，这个要等到你看了现场之后才能明白，你所谓的‘热火朝天’，与‘Skid Road’的‘热火朝天’绝对是两回事。”
“可是，为什么要用英文做店名呢？未免显得太崇洋媚外了吧。”
“以后你就明白了。”他故弄玄虚。偏偏遇上一个喜欢刨根究底的初雪微。
“到底为什么嘛？有什么寓意吗？”
“哪有什么寓意，这又不是念书，还要总结中心思想。”
“可我是接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人。”
“传统教育？你是说你念的那几年书？”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这个叫‘传统教育’的话，那么可不可以再加一个‘毁人不倦’做前缀啊？”
她听出了他言辞中的嘲讽，这大概又是一个被“毁”过的青年。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我不再问了。”
“傻丫头！”他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走吧，我请你吃饭！吃完饭，再送你回家。”
“啊？不用了吧，你不用再回去唱歌吗？”
“拜托，我感冒了，怎么唱歌啊！”他孩子气地捂捂鼻子，表情看起来很无辜。即使感冒了，声音也蛮好听的嘛，只是嗡嗡的，不太清晰而已。她原本还以为这是他的本色。
“想要吃什么？”他看了看附近的餐厅，随便她挑选。
那些餐厅，看起来都富丽堂皇，昂贵不已。这里是市区较为繁华的地段，消费必定不低。看他那副穷酸的模样，又从贫民窟里走出来，还要靠卖唱维生，能有多少钱？她咬咬牙，还是没狠下心，脱口而出：“牛肉面？”
他挑挑眉，不可思议的表情。第一次遇见女孩子听他说请客，要求吃牛肉面的。为了维护他男性的自尊，她假装好可怜，嗫嗫地说：“忽然好想吃。”
“那好吧，带你去最有特色的一家。”他不容分说，便拦下一辆车，两人坐了进去。
确实很有特色。面条很劲道，牛肉很多很香很美味，从来没有吃过配菜那么多的面条……倒好似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样丰盛了。如果要在牛肉面里论江湖地位，这家叫“黄金时代”的面馆，真是堪称大哥级的。
只是，来回打车费花了许多，牛肉面也较普通的贵上好几倍。
初雪微真不知要如何形容眼前这男人。
看起来似乎很颓废，可是花钱却是大手大脚。原本想为他省钱的，却没想到将更多的钱贡献给了交通部门，早知道，不如选个高档的餐厅，大吃他一顿。
她在心底默默地懊恼。
吃完饭后，顾言则送她回家，沿途都在观察她，暗暗的，很想发笑。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姑娘。
下车后，他陪她到楼下。
雪微说：“谢谢你的盛情款待。”
他笑着看她，不说话。
她继续说：“你要怎么回家？”
她总不能请他上楼去，没有收拾房间，也很担心室友是否介意她带朋友回家，况且，又是个男人。
“你住几楼？”
“五楼。”
“看你上楼，我就回家。”
天色已经暗了，这是一座老旧的房子，楼梯很黑，有些楼层甚至没有灯。这里简直就是“贫民窟”，他说的一点也没错，酒吧里那些火辣的妹妹，当然，也包括她，果真是住在贫民窟里的。
她抿嘴一笑，向他挥挥手，转身上楼。进门之前，透过楼梯间的砖缝，她看到他方才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将整个人放进温暖的大床内，脸上不由自主浮现一丝笑容。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全然陌生的环境，全然陌生的新朋友，没有人会知道她的过去，也不可预知未来，这种感觉，确实令人欣喜。
初雪微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多想告诉什么人，她在少城的生活有多么美好。
或许，可以告诉小朴。可是，小朴，小朴，你会懂我的心思吗？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丑丑的保温杯上，不由惆怅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