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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波茨纳普家风

波茨纳普先生是个富裕的人,因而在波茨纳普先生自己的心目中评价极高。他先是继承一笔很大的遗产,后来又通过婚姻娶到一笔很大的遗产,并且在海事保险方面大发其财,因此他非常之满足。他从来不能理解,为什么别人都不能非常之满足,他感觉到,他为社会树立了一个对大多数事物都特别感到满足、尤其是对他自己感到满足的光辉的榜样。

波茨纳普先生如此幸福地认识了他自己的优点和重要性之后,便决定,凡是他所不予理睬的东西他都不允许它存在。用这种方式排除不愉快,是一种高贵的、干脆利落的办法——且不说它又是非常方便——这样一来,更是大大有助于使波茨纳普先生在波茨纳普先生满意的心目中确立一席崇高位置。“我不想知道它;我不去谈它,我不允许它!”由于经常使用这样的办法把一切极其麻烦的问题从世界上清除掉,波茨纳普先生的右胳臂甚至养成了一种特殊的戏剧性动作,可以把这些问题一扫而空(当然是扫除得一干二净),一边嘴里还说着上面这几句话,同时面孔涨得通红。因为这些问题惹他生气。

波茨纳普先生的世界,从道德上说,并不是一个很大的世界;不,甚至从地理学上说也不大,因为,虽说他的生意要靠和其他国家进行商业贸易来维持,他却认为其他的国家,除了还可以做生意这一点重要的保留之外,都是一种错误,关于这些国家的风俗习惯等等,他照例干脆利落地评论说:“不是英国的!”这时候,一眨眼工夫,只见他手臂那么一挥,面孔那么一红,便把它们全都扫除干净。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便是八点起床,八点十五分把脸刮光,九点早餐,十点去商业区,五点半回家,七点晚餐。波茨纳普先生对于艺术的概念,完整地说,不妨这样陈述:文学——大号字体排印的,各自描述如何八点起床,八点十五分把脸刮光,九点早餐,十点去商业区,五点半回家,七点晚餐。绘画和雕塑——一些表现八点起床,八点十五分把脸刮光,九点早餐,十点去商业区,五点半回家,七点晚餐的教授们的模型和肖像。音乐—— 一种用弦乐器和管乐器演奏的高雅的表演(别无其他变奏),庄严地表现出八点起床,八点十五分把脸刮光,九点早餐,十点去商业区,五点半回家,七点晚餐。除上述这些聊以帮闲的艺术门类之外,不许再有其他,违者一律除名。不许再有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许!

作为一位如此杰出的可敬人物,波茨纳普先生觉察到,他责无旁贷地需要把上帝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因此他总是确切无误地知道上帝的心意是什么。大凡不是那么崇高,或是不是那么可敬的人,可能会缺少这点儿特征,然而波茨纳普先生却永远够得上这个资格。上帝的心意必定就是波茨纳普先生的心意,这一点是非常显然的(也一定是非常令人感到舒服的)。

所有这些可以说是一种信仰或学派所奉行的条款,本书的这一章便是斗胆采用它的代表人物的名字来作为标题的,叫做波茨纳普家风。这些条款被限于一个狭窄的范围内,就好像波茨纳普先生自己的脑袋被限于他的衬衣硬领之中一样;它们被以一种嘣嘣作响的浮夸姿态发表出来,这声音颇有点波茨纳普先生自己那双皮靴的味道。

还有一位波茨纳普小姐。这只年轻的摇木马被教以她母亲的那套昂首阔步而又寸步不前的本领,然而母辈的高超技术尚不曾让她心领神会,事实上,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尺寸的大姑娘,肩膀高耸,情绪低沉,胳膊肘冰冷,鼻子表面上生满粉刺,她仿佛是透过童年时代偶尔向女人的成年时代冷漠地偷望了一眼,马上又缩了回去,被她母亲满头的金银珠宝和她父亲从上到下的气派吓住了——仅仅是波茨纳普家风的那份沉重的分量就压垮了她。

在波茨纳普先生的头脑里,有某种构成形体的东西,他称之为“年轻人”,这东西不妨认为已经体现在他女儿波茨纳普小姐身上。这是一种麻烦的、不好对付的东西,它要求天下万物和它相比都等而下之,并且都要迁就于它。对于任何事情,都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它会不会让这位年轻人脸红呢?而这位年轻人的麻烦在于,波茨纳普先生认为,她似乎在根本不需要脸红的时候却总是要脸红。好像在这位年轻人的过分无知和其他人的极端邪恶的知识之间划不清一条界线。波茨纳普先生说得好,褐、白、紫、灰这些最朴素的颜色,在这位年轻人眼里,都好像摆在一条受惊野牛面前的火红色一样。

波茨纳普家位于波特曼广场附近一个阴沉沉的角落里。他们是那样一种人,无论住在哪里,都一定是个阴沉沉的地方。波茨纳普小姐的一生,从最初在这个星球上露面的时候开始,从来都是处在一种阴沉沉的气氛之中;因为,波茨纳普先生的这个年轻人很可能在和其他年轻人相处中得不到什么益处,因此便被限于跟不是非常情投意合的岁数大些的人以及一些笨重的家具做伴。波茨纳普小姐对人生的最初看法主要从她爸爸的靴子上、从昏暗的客厅里胡桃木和黄檀木的桌子上,以及从她家那些黑色巨人似的穿衣镜上所反照出的生活影子中得来的,这种看法是阴沉黯淡的。所以,难怪现在,当她几乎每天被堂皇地载在一辆高大的奶油色四轮敞篷马车上,身边坐着她的母亲,打公园穿过时,她在马车围帘上露出的身影,便恰似一个垂头丧气的、清早醒来还没下床、惊讶地对周围事物匆匆一望、便恨不能把头重新用床罩蒙上的年轻人。

波茨纳普先生对波茨纳普太太说:“乔治娅娜快十八岁啦。”

波茨纳普太太表示同意地对波茨纳普先生说:“快十八岁啦。”

波茨纳普先生对波茨纳普太太说:“说实在的,我想我们应该在乔治娅娜过生日那天请几位客人。”

波茨纳普太太对波茨纳普先生说:“这下子我们就可以还掉所有那些应该还的人情了。”

于是波茨纳普先生和波茨纳普太太便约请十七位他们的知心朋友前来赴宴;后来,由于原先这十七位知心朋友都表示因为另有约会而深表遗憾,不能与波茨纳普先生和太太共进晚餐,他们便掉换了另外十七位知心朋友,以便把他们好心请人吃饭的事贯彻到底。当波茨纳普太太用一支铅笔,把所有那些只能表示遗憾的人物从名单上勾去的时候,她说:“反正是请过了,还过情了。”于是他们便成功地把一大批他们的知心朋友如此这般地做了处理,感到良心上大为轻松。

还有其他一些知心朋友不配被邀请赴宴,但却有资格被邀请在九点半钟之前来洗一次羊肉汤的蒸汽浴。为了对这些杰出人物也都一一还情,波茨纳普太太给这次宴会添上了一个小小的、开场较早的晚会,还到音乐商店去请来一位行为端正的乐师,给家庭舞会的四对双人舞伴奏。

维尼林夫妇以及维尼林夫妇的那对崭新的新郎和新娘都是座上客;但除此之外,波茨纳普的住宅与维尼林的住宅毫无其他共同之处。波茨纳普先生可以容忍一个暴发户住宅中的陈设所表现出来的趣味,因为这种人需要这种东西,然而他本人却是远远高出于这种趣味之上的。波茨纳普家餐具的特点是结实得可怕。每样东西都做得看来尽可能地重,而且占据尽可能大的空间。每样东西都在自我夸耀地说:“你只瞧见我这副丑样子,好像我不过是一块铅,然而我是那么多重每两值那么多钱的贵重金属呢;——你不想把我熔化了看看吗?”一只又粗又大、四面铺开的果盘架从餐桌中央一只其貌不扬的银盘中,发表了这番讲话,它浑身斑驳,仿佛是一下子爆发出来、并不曾精心修饰过似的。四只银质冰酒缸,每一只都装饰着四个眼珠突出的人头像,每只头像的每只耳朵上都耀眼地挂着一只大银环,也在餐桌各处表达出这种情绪,并且把它传给了大肚皮的银盐缸。所有巨大的银匙和银叉,当它们把诸位来客的嘴巴撑开的时候,也正是特地为了随着他们所吃的每一口食物,把这种情绪塞进他们的咽喉里。

大多数客人也都和这些餐具一样,其中还包括几件分量特重的。然而,客人当中有一位外国绅士,波茨纳普先生邀请这位先生赴宴之前,是经过再三考虑的——他认为整个欧洲大陆都结成一气,和这个年轻人不共戴天——并且,不仅波茨纳普先生本人,而且所有在场者都表现出一种稀奇古怪的倾向,都把这位先生当做一个耳朵不灵的小孩子来对待。

在接待他的时候,波茨纳普先生,作为对这位不幸生而为外国人的人的一种体贴入微的让步,把他的妻子介绍为“马丹马丹,法语Madame的译音,太太。波茨纳普”,把他的女儿也介绍作“马丹莫瓦赛勒马丹莫瓦赛勒,法语Mademoiselle的译音,小姐。波茨纳普”,他还有意思再添上一句“马费列马费列,法语Ma fille的译音,我女儿。”,但是他没让自己去冒这个大胆的险。当时到达的客人只有维尼林夫妇,他便(以一种不惜屈尊、勉为说明的态度)补充说:“莫歇莫歇,法语Mousieur的译音,先生。维——耐——伦。”然后才转而只说英语。

“您喜欢伦敦吗?”波茨纳普先生这时以东道主的身份问道,那口气仿佛他是在给这个聋孩子喂点儿药水或药粉;“伦敦,伦德列伦德列,法语Londres的译音,伦敦。伦敦?”

这位外国绅士表示他极其喜欢伦敦。

“您觉得伦敦很——大——吗?”波茨纳普先生一字一顿地说。

这位外国绅土觉得伦敦很大。

“而且很——富——吗?”

这位外国绅士觉得它,毫无疑问,“伊洛每芒·瑞西伊洛每芒·瑞西,法语enorme ment riche的译音,非常之富。”

“我们说,非常之富,”波茨纳普先生以一种屈尊的态度回答,“我们英语的副词不用‘芒’这个音结尾,并且我们发‘西’这个音的时候,好像前面还有一个‘特’似的。所以‘富’这个词我们说‘瑞奇’瑞奇,英语rich的译音,富。”

“瑞依奇。”这位外国绅士也说了一遍。

“您是不是发现,先生,”波茨纳普先生严肃地说下去,“在这座世界大都会,伦敦,伦德列,伦敦的街道上,有许多我们不列颠宪法的迹象,给您深刻的印象?”

这位外国绅士请他再说一遍,但还是没有全部听懂。

“不列坦尼格不列坦尼格,法语Britannique的译音,即“不列颠”。宪法。”波茨纳普先生解释着,好像他在一所幼儿学校里当老师。“我们说不列颠,可是你们说不列坦尼格,是吗?”(他对他表示原谅,仿佛这不是他的过错。)“宪法,先生。”

这位外国绅士说:“迈,史的;我知道者个迈,法语Mais的译音,是。史的,应为“是的”。者个,应为“这个”。”

一位黄面孔、戴眼镜、前额上满是疙瘩的年轻先生,坐在餐桌拐角处一个临时加的座位上,这时候提高嗓子说了一声“爱斯克原文为Esker,是法语的“Est ce que”的误读。”,又马上停住,引起全场轰动。

“迈维迈维,法语Mais oui的译音。然而,是的。”这位外国绅士转过脸去对他说道,“爱赛各?阔当爱赛各?阔当?——法语“Est ce que?quoi denc?”的译音。是吗?那么是什么呢?”

但是这位前额上满是疙瘩的先生暂时已经把他从那些疙瘩后面的脑袋里所能找到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了,便暂时没再发言。

“我是在问,”波茨纳普先生说,重又接上他的话题,“您是否在我们的大街上——我们叫大街,你们叫‘巴维’巴维,法语pavé’的误读,原意是“铺路石”。——注意到任何迹象——”

外国先生耐心而有礼貌地请问道:“什么叫做迹象?”

“就是痕迹,”波茨纳普先生说,“标志,您知道,外表——足迹。”

“啊!您是说麻麻,应为“马”。的脚印子?”外国先生问道。

“我们叫‘马’,”波茨纳普先生以一种克制的态度说,“在英国,昂格里台尔昂格里台尔,法语Angleterre的译音,英国。英国。我们说‘马’。我国只有下等人才说‘麻’!”

“对不起,”外国先生说;“我宗摇宗摇,应为“总要”。讲错!”

“我们的语言,”波茨纳普先生态度彬彬有礼,同时也意识到他自己总要讲对,“是很难的。我们的——语言——词汇——是很——丰富的,对外人说来,是很——费劲的。我的问——题——不——问,也罢。”

但是那位额头上生疙瘩的先生却不肯罢休,再一次发疯似的说了一声“爱斯克”,又再一次打住。

“我的问题不过是指,”波茨纳普先生解释着,态度很值得夸奖,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应尽地主之谊,“指我们的宪法,先生。我们——英国人——很为——我们的——宪法——感到自——豪,先生。它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哪个——国家——也没有——我国——受惠于——上帝——如此——之多。”

“妻塔妻塔,应为“其他”。国家呢?”外国先生又发言了,波茨纳普先生当即给予纠正。

“我们不说‘妻塔’,我们说‘其他’;是‘其’和‘他’,您知道。”(态度仍然很宽厚)。“发音是‘其’——‘其’!”

“其他国家呢,”外国先生说,“它们怎么样?”

“它们嘛,先生,”波茨纳普先生严肃地摇摇头说道;“他们嘛——对不起,我只好这么说了——勉强混混吧。”

“上帝也多少有点儿特别,”外国先生笑着说,“彼此相隔也不远呀。”

“毫无疑问。”波茨纳普先生表示同意这一点;“但是确乎如此。这叫做天命国祚。我们这个国家就是命中有福,先生,和其他诸如此类的国家——不管哪个国家吧——相比,我们国家都是得天独厚。假如在场的都是英国人,我就会说,”波茨纳普先生接着说下去,同时向他的同胞们环视一圈,郑重其事地大肆发挥,“英国人兼有许多高尚的品质,谦虚、从容、负责、宁静,同时没有任何一点可能让一个年轻人脸红的东西,而在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民族身上,您都不会发现他们能兼备这些美德的。”

做了这番小小的概括发言之后,波茨纳普先生的脸涨红了,这时,他想到任何其他国家的任何一位生不逢时的公民同时拥有这些优点的可能性是太渺茫了;于是,他用他那得意的挥舞右臂的动作,使欧洲其他地区和整个的亚洲、非洲、美洲都不复存在。

在座的听众从他这番话里获益匪浅;于是,波茨纳普先生感到他今天谈锋颇健,便微微含笑,话也因此多了起来。

“关于那位走运的财产继承人,维尼林,”他问道,“又听说什么消息没有?”

“除了听人家说,”维尼林回答,“他已经取得那笔财产之外,再也没有听说什么。有人告诉我,人家现在把他叫作拾垃圾的金人儿呢。我想,我在不久前对您提起过吧,那位年轻女士,她的未婚夫遭人谋害了的那位,是我一个店员的女儿呢。”

“对,您对我说过这个,”波茨纳普说,“顺便提提,我倒想请您把这件事在这儿再讲一遍呢,因为这是一个奇怪的巧合——发现尸体的第一个消息是直接传到您的餐桌上来的(我那天在场),这很奇怪,而您手下的一个人竟然又会和这件事如此密切相关,这也很奇怪。请您就谈谈这个,好吗?”

维尼林巴不得如此,他从哈蒙遭人谋杀的案件上已经捞到不少油水,他利用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名声,又交结了好几个崭新的知心朋友。真的,要是再碰上一次这样的好运气,那就几乎可以说他在这方面是心满意足了。于是,他便对左右的客人中最便于下手的一位谈将起来(这当儿,维尼林太太也抓牢了那第二个最便于下手的客人),他一个猛子扎进了这件案子的汪洋大海中,二十分钟后,从中重新浮出来,便已经和一位银行经理手挽着手成为知交了。而同时,维尼林太太也潜入这同一片海洋,捉住了一位有钱的轮船经纪人,拎住他的头发,把他安然无恙地捞了出来。然后,维尼林太太又不得不对更多的听众述说,她如何见到过那个女郎,这女郎又是如何确实生得漂亮,而且(如果考虑到她的身份)很拿得出手呢。她在讲这番话时,成功地炫耀了她那八只鹰爪似的手指头和这些手指头上套满的宝石钻戒,从而愉快地又抓住了一位在这片汪洋中漂流的将军,以及他的夫人和女儿,不仅使他们暂时中断的生气得以恢复,而且不到一小时便使他们成为自己的密友。

虽然一般说来波茨纳普先生认为,就那位年轻小姐的面孔而言,把河里漂浮的尸体作为不恰当的话题,是很不足取的,但是,或许可以说,这件事他也沾一点边儿,他在其中也分享到了好处。这个话题并且提供了立竿见影的效益,它使得在座的来客不再只是一味眼瞪着冰酒缸出神而无话可说,它是合算的,因此他便也感到满意。

而这时,羊肉汤的蒸汽中渗入了一些野味香和一丝儿残余的甜食与咖啡气味,蒸汽浴是完全准备就绪了,浴客们便一一来到;不过,是在那位谨慎小心的琴师(他好像被关在一座黑檀木监牢里奄奄待毙的俘虏一样),在钢琴的乐谱架前就座之后,才来到的。此时此刻,有谁能像阿尔福莱德·拉姆尔先生和他太太那么神情愉快,又那么配合得当呢?他是光彩焕发,而她则优雅雍容,彼此偶尔还交换一两下目光,他俩恰似牌桌上相对而坐的搭档,正在以整个英国做敌手,进行一场赌博。

浴客之中年轻人不多,而在波茨纳普家风的全套货色中是没有年轻人的份儿的(那位年轻的小姐永远不在此列)。秃脑袋的浴客们抱起双臂在壁炉前和波茨纳普先生交谈;胡须柔软光滑的浴客,礼帽捧在手里,向波茨钠普太太冲过去,又一一撤退下来;还有些徘徊不定的浴客,他们在四处游荡,审视着当摆设用的小盒子和瓷器,似乎怀疑波茨纳普先生有偷窃嫌疑,希望在这些瓷器底部找到他们自己丢失的什么东西;那些女性的浴客则一旁静坐,彼此比赛着她们象牙一般的肩头。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并且一向都是如此——可怜的娇小的波茨纳普小姐所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艰难尝试(如果她也曾做过这种尝试的话)都被淹没在她母亲那堂而皇之的摇木马的英姿中,她极力使自己不被人看到和想到,她仿佛正在计算着,像这种晦气的生日还得再过多少回。不知怎么,在波茨纳普家风的庄严的礼仪规定中,有一项大家心照不宣的神秘条款,那就是:谁也不准提起这是个什么日子。因而,大家对这位年轻姑娘过生日的事都绝口不谈,故意忽视过去,似乎大家一致同意,顶好是她就不曾出生过。

拉姆尔夫妇对亲爱的维尼林夫妇是太倾心了,简直一时半刻也离不开这对杰出的朋友,但终于,或是拉姆尔先生做了一次非常公开的微笑,或是他把自己一只姜黄色的眉毛非常神秘地抬了一抬——反正非此即彼——,好像借此在对拉姆尔太太说:“你干吗不打出……”于是,她往四周一望,瞧见了波茨纳普小姐,便好像在应答似的:“那张牌?”而又好像是接到了回答:“对。”便走过去坐在波茨纳普小姐的身边。

拉姆尔太太表示她真是太高兴了,能够躲在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谈谈。

这场谈话想必会谈得非常安静,因为波茨纳普小姐怯生生地回答说:“啊!您真是太好啦;可是只怕我不会谈话呢。”

“咱俩这就开个头吧。”拉姆尔太太故作媚态地说,嘴角上挂着她最美的笑容。

“啊!只怕您会发觉我没味儿。可是我妈会谈话的!”

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妈这时正在一边像她一向那样,不紧不慢地原地奔跑着,脑袋和脖子上的鬃毛弯成弓形,眼睛和鼻孔撑开着,一边在侃侃而谈。

“也许您喜欢读书?”

“喜欢的,至少我——不怎么太不喜欢读书。”波茨纳普小姐回答。

“依——嗯——音乐呢?”拉姆尔太太做作地先依呀嗯呀地一阵子,才说出了个“音”字来。

“我就算会弹琴吧,也没胆子弹呀。妈会弹的。”

(真的,妈有时确会以她那完全同样不紧不慢的原地奔跑和某种煞有介事的手舞足蹈的姿态,来到这件乐器上,把她的木马身体摇摆一番。)

“那您一定喜欢跳舞咯?”

“啊,不,我不喜欢跳舞。”波茨纳普小姐说。

“不喜欢?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会不喜欢跳舞?说真的,亲爱的,您让我大吃一惊啦!”

“我不知道,”波茨纳普小姐很犹豫了一阵子,又偷偷地对拉姆尔太太那张精心打扮过的面孔胆怯地望了几眼,才说,“我也可能会多么喜欢跳舞呢,如果我是个——您不会对别人说起啊,您会吗?”

“亲爱的!决不!”

“是的,我相信您不会说的。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个五朔节上扫烟囱的,我该会多么喜欢跳舞啊伦敦旧俗,每年五月一日至三日为五朔节,届时扫烟囱者有传统集会,化装游行,载歌载舞,腾欢喧闹,最后还要痛饮一顿。”

“啊呀!”拉姆尔太太因惊异而发出这样的感叹。

“瞧,我知道您会奇怪的,可是您不会跟别人提起的,您会吗?”

“我保证,心爱的,”拉姆尔太太说,“您让我比我坐在那边瞧着您的时候十倍地想要——现在我告诉您——想要好好了解您。我多么希望咱俩交上真正的朋友呵!把我当个真心朋友吧。来!别以为我是个嫁了人的邋遢老太婆,亲爱的;我只不过前几天才结婚呢,您知道;我还穿着新娘子衣裳呢,您说说看扫烟囱的怎么样?”

“嘘!妈会听见的。”

“她从她坐的那儿听不见的。”

“别那么太有把握了。”波茨纳普小姐说,声音又压低了些。“我是说,那些扫烟囱的好像跳得很开心呢。”

“如果您也是个扫烟囱的,或许您也会跳得很开心,是吗?”

波茨纳普小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那么说,现在您不觉得跳舞开心啰?”

“怎么可能开心呢?”波茨纳普小姐说,“噢!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我有那么狠毒——还要有那么大力气——能杀死一个人,那么我杀掉的准是我的舞伴。”

对于社会上盛行的黛尔普西荷娜黛尔普西荷娜(Terpsichora),希腊神话中的舞蹈女神。的艺术所持的这种观点实在太新奇了,使得拉姆尔太太也面带几分惊讶地注视着她的年轻朋友。她的年轻朋友心神不定地坐在那里,把手指绕来绕去地抚弄着,仿佛尽力要把自己的胳臂藏住不让人看见。对付她这双欲藏又露的(短袖衣衫中的)玉臂,永远好像是她活在世上的一个重要而又无伤大雅的目的。

“这话听起来真可怕,是吗?”波茨纳普小姐说,脸上带着认为自己做错了事的表情。

拉姆尔太太不大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便微微含笑地望着她,鼓励她说下去。

“可是跳舞对于我,”波茨纳普小姐继续说,“现在是,而且从来都是一种折磨!我顶恨自己显得可怕。而我跳舞的样子是那么可怕!没人知道我在索特斯太太家里受的什么罪,我在那儿学跳舞,学请安行礼,还学其他那些怕人的东西——或者至少是,在那儿他们想要教我学会这些东西。这些我妈都会。”

“无论如何,心爱的,”拉姆尔太太安慰她说,“这些事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波茨纳普小姐回答说,“但是情况一点儿也没变好。在家里比在索特斯太太那儿还糟,那时候妈在那儿,现在妈也在这儿;可是爸不在那儿,那儿没这些个客人,也没有谁是真正的舞伴。呵!瞧妈在跟那个钢琴旁边的人讲话!啊!妈在往一个人跟前走!呵,我知道她要把这个人带来给我了!呵,求您别带来,求您别带来呀,别带来呀!呵,走开!走开!走开!”波茨纳普小姐紧闭着两眼喊出这些发自内心的话,她的头向后仰靠在墙上。

但是那魔鬼在妈的引荐下向她走来了,妈说:“乔治娅娜,这位是葛罗姆巴先生。”于是这魔鬼便把他的牺牲品抓在手里,作为第一对舞伴跳起舞来,把她向自己的魔鬼城堡带去。于是那小心谨慎的琴师,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便马上弹起一支乏味的不成调的“曲子”来,于是波茨纳普家风的十六个信徒,便从头到尾跳出了一套这些数目字:1.八点钟起床,八点一刻把脸刮光,——2.九点吃早饭,——3.十点钟去商业区上班,——4.五点半回家,——5.七点钟吃晚饭,如此这般,跳了一大串。

趁这庄严的仪式正在进行的当儿,拉姆尔先生(所有丈夫中最可爱的一位)走近拉姆尔太太(所有妻子中最可爱的一位)的椅子,俯在椅背上,把拉姆尔太太的手镯抚弄了一会儿。和他这番短暂、做作的耍弄相陪衬,你可以微微察觉出,当拉姆尔太太眼睛望着拉姆尔先生的马甲,嘴里说着点什么话的时候,她的面孔正显出某种阴沉的专心致志的神情,并且似乎是在回答中接受了某种教诲。不过所有这些,都只不过像是在一面镜子上呵下的一口气似的,瞬息即逝。

这时,那一大串东西在最后一节上停止了,小心谨慎的琴师停下不弹了,十六位信徒一对对地在大厅里的家具之间漫步谈心。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那位魔鬼葛罗姆巴先生之粗心大意是人人都一望而知的,真是很有意思;因为那自鸣得意的妖怪相信他是在让波茨纳普小姐享福呢,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大谈其一场射箭比赛的故事;而他的牺牲品呢,在那十六个人的队伍中带头舞着,慢慢儿绕着圆圈,好像在转着圈子送葬似的,从来不抬一抬她的眼睛,只有一回偷偷瞟了拉姆尔太太一眼,表现出一种极度沮丧的神情。

终于,舞队被冲散了,客厅门嘭地一下冲开了,好像它中了一颗榴弹炮弹似的;闯进来了一位满身肉豆蔻香气的先生;当这件香气袭人的东西喝了几杯染了颜色的开水之后,去和在场的人士们一一寒暄的时候,波茨纳普小姐又回到她新朋友身边的座位上。

“啊,老天爷,”波茨纳普小姐说,“总算过去了!我希望您没瞧着我。”

“亲爱的,干吗不要我瞧着您呢?”

“啊,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全知道。”波茨纳普小姐说。

“让我来说点我所知道的关于您的事情给您听,亲爱的,”拉姆尔太太用她那迷人的姿态回答说,“那就是,您根本不必要那么羞答答地。”

“妈就不怕羞。”波茨纳普小姐说。“——我讨厌你!走开点!”这颗炮弹是她低声射向那位骑士风度的葛罗姆巴的,他在从她身边走过时,向她送来一个谄媚的微笑。

“假如我还不了解,请您原谅我,亲爱的波茨纳普小姐。”拉姆尔太太等那位年轻女士停住嘴,便开始问她。

“假如我们要成为真心朋友(我是这样看的,因为只有您这样向我建议过),那我们就别这么可怕吧。当一个波茨纳普小姐就够可怕了,更受不了人家这样称呼我。叫我乔治娅娜吧。”

“最亲爱的乔治娅娜——”拉姆尔太太又开始说。

“谢谢您。”波茨纳普小姐说。

“最亲爱的乔治娅娜,假如我还不了解,请您原谅我,为什么您妈不怕羞会成为您必须怕羞的理由呢。”

“您真是不了解这个吗?”波茨纳普小姐问,心绪不宁地扭着手指头,眼睛悄悄地时而望着拉姆尔太太,时而望着地。“那么,或者是我就不该怕羞?”

“我最亲爱的乔治娅娜,您对我那个浅薄的意见太乐意听从了。说真的,这简直算不上什么意见呢,心爱的,这不过表现了我的迟钝而已。”

“啊,您不迟钝,”波茨纳普小姐回答,“我才迟钝呢,要是您迟钝的话,您不会引我跟您谈起话来的。”

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一个目的,她的良心多少有点儿不安,这使得拉姆尔太太的面孔上泛起微红,红得足够使她的面孔让人看起来比原先更鲜亮一些,她便这样坐在那里,拿出她最美的笑容来,望着她亲爱的乔治娅娜,含情地、顽皮地摇着头。并不因为这动作包含什么意义,只是因为乔治娅娜好像喜欢这个。

“我的意见是,”乔治娅娜接着说,“妈是那么天生一副吓人相,爸也是那么天生一副吓人相,每个地方都是那么多的吓人相——我是说,至少我所到过的每个地方是这样——,也许是这种情况使得我缺少那么一副吓人相,并且还被这种样子吓怕了——我表达得太差了——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完全理解,最亲爱的乔治娅娜!”拉姆尔太太正在设法耍尽手腕来消除她的疑虑,这时,这位年轻女士的头突然又向后仰去,靠着墙,两眼紧闭起来。

“呵!妈又找上个戴单眼镜儿的什么人,她那样子多吓人!呵;我知道,她要把他给我引来了!呵,别带他来,别带他来呀!呵,他要戴上他那副眼镜子来跟我跳舞了!呵,我怎么办呢!”这一回乔治娅娜一边吐露她的心情,一边还用两只脚拍打着地板,简直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然而,这是无法逃脱的,威严的波茨纳普太太给她带来了一位步态轻盈的陌生人,一只眼睛挤成一条线,已经不复存在,而另一只眼睛则装上了框子,而且镶上了镜片,这位先生使用他的这一只器官向下俯视着,仿佛是从某个险峻的深井底部发现了波茨纳普小姐,把她救上了地面,并且步态轻盈地带走了她。于是钢琴前面坐着的那个俘虏便演奏起另一支“曲子”来,用以表达他企求自由的悲哀的渴望,而另有十六位信徒又表演了一通前次那套忧郁的动作,于是这位步态轻盈的先生又带上波茨纳普小姐在家具空隙中散步,那神气显得,似乎这一套完全是他独特的发明。

这时,有一位正在独自漫游的举止文雅人物,偶然间游荡到壁炉前面,参加到正在那儿与波茨纳普先生聊天的一群各家族的长者中间,说了一句非常不成体统的话,把波茨纳普先生的涨红的面孔和挥手姿态一下子给消灭干净了;他的话不多不少,恰好提到这样一个情况:新近有五六个人饿死在大街上。这句话显然说得很不合时宜,正好说在晚餐之后。这对于那位年轻人的面颊说来是很不相宜的。这是一句不登大雅之堂的话。

“我不相信这种话。”波茨纳普先生说,同时便一挥手把这件事甩向身后。

这位举止文雅的人物说,恐怕我们非承认它是既成事实不可,因为已经经过了调查,还有负责登记人的报告书呢。

“那么就是这些人自己搞错了。”波茨纳普先生说。

维尼林和其他那些家族长者们对这个打开僵局的办法大为赞赏。顿时找到捷径,通向光明大道。

那位举止文雅的人物奉告说,从事实看来,的确好像这些罪人是不得已而饿死的,——似乎他们曾经可怜巴巴、软弱无力地反抗过——似乎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斗胆放肆、逃脱饿死的——似乎他们一般说来宁可不饿死,如果双方都完全同意这样做的话。

“世界上就没有——”波茨纳普先生气得涨红着面孔说,“就没有哪个国家,先生,像我们国家一样,给穷人所作的安排,其用心是如此之高尚。”

那举止文雅的人物非常愿意退一步承认这一点,但是或许因为他这样一来把事情反倒搞得更糟了,因为他表示说,那么一定在什么地方的一个什么事情上出过骇人听闻的纰漏。

“您说什么地方?”波茨纳普先生说。

那位举止文雅的人物暗示说,要如此认真地追个水落石出,难道合适吗?

“呵!”波茨纳普先生说。“说‘有个什么地方’倒容易;要说出到底是哪个地方就不那么容易了!可是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我一开头就知道。您指的是中央集权制度。不对。我决不会同意。这不是我们英国所应该有的东西。”

从各家族的长者们口中发出一阵赞许的喃喃声,仿佛在说:“这下子他走投无路了!捉住他!”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位举止文雅的人物不再争辩了)自己是在指什么制度,据他所知,他并不对哪种制度特别喜欢。但是,让他感到震惊的,当然更是所发生的这件可怕的事情,而不是什么名称,不管这名称有多少个音节。他又能否一问:难道由于匮乏和疏忽而死人这种事情,就必定是英国所应该有的东西吗?

“我想,您该知道伦敦有多少人口吧。”波茨纳普先生说。

那位举止文雅的人物认为他知道,但又认为这与此毫无关联,如果法律执行情况良好的话。

“而您知道,至少我希望您知道,”波茨纳普先生说,态度很严厉,“上帝说过您必须永远和穷人生活在一起吧?”

那举止文雅的人物也希望他是知道这一点的。

“我很高兴听您这样说。”波茨纳普先生说,显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我很高兴听您这样说。这会让您小心谨慎些,认识到您现在是公然违抗上帝。”

对于这句荒谬而又文不对题的老生常谈,那位举止文雅的人物说(对此波茨纳普先生是毫不负责的),他这位举止文雅的人物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也不必为此担心;然而——

然而波茨纳普先生感到该是他面孔一红,右手一挥,把这个举止文雅的人物彻底击溃的时候了。于是他说道:

“我必须拒绝再进行这场令人痛苦的讨论。这让我感到不愉快。这让我觉得反感。我说过我是不能容许发生这件事情的。我也说过,万一它们真的发生了(并不是我允许它发生),那就只能怪那些受罪的人自己。不该由我来,”——波茨纳普先生强有力地着重一个“我”字,好像暗示说,对你们诸位也都是一样——“不该由我来非难上帝的所作所为。我相信,我还不至于如此。我并且已经向你们说起过上帝的意图何在,再说,”波茨纳普先生,面孔一直红到他那刷子似的头发根,强烈地意识到他个人受到了冒犯。“这个话题是非常不堪入耳的。我甚至要说,它是令人作呕的。这是一个不能在我们的女眷和年轻人面前谈起的话题,而我——”他右手那么一挥,结束了这番演说,这个动作比言词更富有表达力,那意思是:我要把它从地球上清除掉。

他扑灭了举止文雅的人物所放的这把没起作用的火,与此同时,乔治娅娜也在一个沙发形成的狭窄通道前,在一个只通后客厅的死胡同上,离开了那位步态轻盈的先生,让他去自寻出路,自己便回到了拉姆尔太太身边。此刻呆在拉姆尔太太身边的,除了拉姆尔先生之外,还可能是谁呢。他是多么钟情于她!

“阿尔福莱德,我的爱,这就是我的朋友。乔治娅娜,我最亲爱的姑娘,您一定要喜欢我丈夫仅次于喜欢我才是。”

拉姆尔先生感到荣幸,借助于这次特殊的引见,得以如此迅速地获得波茨纳普小姐的青睐,使自己与众不同。但是,假如说拉姆尔先生对他亲爱的索福罗尼娅与他人之间的友谊好生嫉妒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因为她对波茨纳普小姐的感情而起醋意。

“您该说对乔治娅娜的感情,亲爱的。”他妻子打断他的话。

“对——我可以这么说吗?——对乔治娅娜的感情。”拉姆尔道出这个名字,同时用右手从他的嘴唇边出发,向外优雅地划了一个弯儿。“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索福罗尼娅像这样被人家迷惑住,吸引住,(她是个不大会突然喜欢上谁的人)像她在——我可以再说一次吗?——乔治娅娜身边这样。”

承受这番恭维的对象听到他的话,只觉得如坐针毡,她把脸转向拉姆尔太太,非常窘惑地说:

“我奇怪您为什么会喜欢我!说真的,我想不通。”

“我最亲爱的乔治娅娜,我喜欢的是您本身呀。是因为您和您周围所有的人都不相同呀。”

“是啊!或许是这样。因为我觉得,我喜欢您就是因为您和我周围所有的人都不相同呢。”乔治娅娜面带欣慰的笑容说。

“客人都散了,我们也得走了。”拉姆尔太太说,一边立起身来,显出一种难分难舍的表情,这时大家都在告辞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乔治娅娜,亲爱的。”

“真正的。”

“再见了,亲爱的姑娘!”

她的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睛停留在这个羞怯的人儿身上,她已经在这个人儿身上建立了一种吸引力,因为,乔治娅娜正拉住她的手,悄声地、有些儿惊恐地回答她的话:

“您离开以后可别忘了我啊。快点儿再来。再见!”

看见拉姆尔夫妇那么温文尔雅地向主人辞别,又那么相亲相爱、甜甜蜜蜜地并肩走下楼梯去,真觉得媚人。然而,看见他俩怒气冲冲地在他们那辆小小的马车中,各自往一个角落里一靠,微笑的面孔沉下了,变得一副沮丧相,就不那么媚人了。但是当然啰,那只是一幅幕后的情景,没有人看见过,也不可能会有人看见。

一些巨大而笨重的、按照波茨纳普家餐具的格式建造的车辆,把客人中那分量顶重的几件运走了,那些价值比较差些的几件,也各自以其不同方式离开了;波茨纳普家的餐具也已经被安顿就寝。这时,波茨纳普先生背对客厅的壁炉站着,衬衫硬领向上翻起来,活像一只养鸡场上的公鸡,在自己的占有物当中炫耀自己的羽毛,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对他暗示说波茨纳普小姐,或者任何一位出身教养正派的年轻人,不可能完全像餐具一样收藏,像餐具一样取出,像餐具一样擦光、数数、算重量,并且像餐具一样定价钱,那真是比无论什么话都更会让他惊讶不已。要是说,这样一个年轻人竟可能心头感到病态的空虚,企求着一种比餐具更年轻些、或者不像餐具那么单调乏味的东西;要是说,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思想,可能企图逾越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全被用餐具划定的领域,这真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幻想,他必定要当即把手一挥,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所有这些幻想之产生,或许多少是因为波茨纳普先生那位面颊容易发红的年轻人——打个比方说吧——全身都是由面颊构成的;而可能世界上却还存在有比他在结构方面更复杂的年轻人的可能性。

如果波茨纳普先生在翻起他衬衫硬领的当儿,能够听见拉姆尔先生和拉姆尔太太,在他们那辆驶回家去的小小的马车中,当他们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在他们之间的某段简短的对话中,把他称做“那个家伙”,那该有多妙!

“索福罗尼娅,您醒着吗?”

“我可能睡着吗?先生?”

“我觉得,在跟那个家伙一块儿待了一个晚上之后,您非常可能睡着。仔细听我要跟您说的话。”

“您的话我都已经仔细听了,不是吗?整个晚上我还干过些什么呢?”

“听着,我告诉您,(嗓子抬高了)仔细听我现在要说的话。把那个蠢货丫头盯紧。把她攥在您的手心里。您要抓牢她,不能让她跑掉。您听见了吗?”

“我在听您说呢。”

“我看出从这里边能搞到钱的,还能杀杀那个家伙的威风。您明白,咱们俩彼此还都欠着债呢。”

拉姆尔太太听见他这句提醒的话,身子不免轻轻地一震,不过她震动得很轻微,仅足以使她身上的香味儿在这小车厢的空气中重新飘动一次而已,那是当她在她那个黑暗的角落里重新坐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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