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个世纪80年代,大兴语文教学改革以来,有一种——后来几乎要形成教派——教学主张,近于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不妨称之为“大乘语文”,信众曾遍布国中;另一种信众至今仍很多,是寻求自我解脱,救赎自身的教学改革,可称之为“小乘语文”。
现在“大乘语文”,还有人修,看来是还想修成教派;而“小乘语文”天然地拥有散漫的信众,永远在做救赎无已的挣扎。
《荷塘月色》教过多遍,也听别人上过多遍,而思维定势总是集中于月下荷塘与荷塘上月的部分,其实开头诸段亦未宜忽,余曾作专文以探究之。
文章是个整体,彼此关联,照应绵密,善读善教确乎必须做到一字未宜忽,语语悟其神。这须是一辈子修得的真功夫、硬本领,非徒靠参考书所能掌握也。
《东坡志林》载,宋真宗听说隐士杨朴善作诗,就召见他,问:“此来有人作诗送卿否?”杨朴回答说:“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贪杯酒,亦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大笑,把杨朴放走了。
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其二)诗云:“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敢在皇帝老子前说真话、说笑话,倒也见得皇帝老子有雅量,有水平,有文学修养。北宋文化教育之所以发达,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
鲁迅说,应该像列宁所主张的,将“风俗”和“习惯”,都包括在“文化”之内。所以他认为“但倘不将这些改革,则这革命即等于无成,如沙上建塔,顷刻倒坏”。
然而如今的改革,注意到“风俗”、“习惯”者几希。语文课改也是这样,鲜有注意教学之风俗习惯者,于是多少口号、理念、措施、办法,最终都退让或消解于旧风积习,而改革只是徒费精力耳。
然而即是风俗习惯,亦不可一概而论,一笔抹杀,也应如鲁迅所说,必须“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存于废,都慎选施行的方法”。
读鲁迅,忽然悟得他的文章之所以为今之青年——就仅指中学生吧——所不乐读而觉得费解,除了时代的隔膜之外,思想文字之跳跃、旋转、回环、跨越、骤转也许更为主要。教鲁迅作品,当更多注意培养学生“跳”和“跨”转的思维,虽有难度,实大有益。
周国平曾发表文章称,“教育产业化”的实质不是市场化,而是混淆了市场化改革与公共治理改革。一方面该改的不改,政府高度行政化的治理方式,对学校的直接微观控制,垄断教育资源的方式皆未变;另一方面,不该改的却改了,公立学校用靠纳税人的钱提供的公共产品设租寻租,将其变成需要花钱购买的服务,向社会、家长强势地攫取经济资源,并架空了弱势阶层和人群享受公共服务的机会和权利。教育产业的主体本应是民办教育;在“名校办民校”的极端不公平竞争中,真正的民校不但步履维艰,而且大面积死亡,假民办扼杀了真民办。
有人问陈丹青:中国教育的最大问题是什么?陈答:别谈教育吧。现在哪有教育啊?
一些“外行学者”对教育现象的洞察,往往远超过教育界人士的眼光。他们的发声,较无顾忌,所以能够直剖要害。只是直剖要害,却未能直捣要害。只要将教育当作统御的工具而纳入政治控制的领域,则无理、强势、不公之种种,就很难绝迹。
陈丹青说:“学校开会,动不动‘教师队伍’怎样怎样,我说,这是军事用语啊,怎么在高等院校口口声声。”
我也同意不要再用“教师队伍”或“团队作战”这样的战争术语。用“教师群体”多好,教书的人大家在一起研究、探讨、交流,这是多么自由而鲜活的聚合。大家共同讨论,集思广益,智力资源共享,同时也独立自主,而不求整齐划一,这岂是团队所能比拟?
家是什么?
三毛说过了:“一个电灯泡,灯泡下有个桌子,桌子周围有人在等你回去吃夜饭。”
这不是很耐人寻味吗?不是已经成为久违的记忆了吗?
林庚说:“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在发现世界的新的美。”
可是我们语文课堂上教诗歌,却总是热衷于解释诗、分析诗,不能从诗中去发现那“婴儿”的“好奇的眼睛”。诗是让人共鸣的,不是让人共识的。
钱理群说,他的个人气质里,既有“堂吉诃德气”(强烈的参与社会运动,充当战士的冲动),又有“哈姆雷特气”(对实际社会运动多有怀疑,因而犹豫不决)。
钱理群说,应该“还思想于思想者”。强调思想的独立价值,做一个思想的学者,不是政治家,不是社会活动家,也不是国师、幕僚。
鲁迅曾经提醒,真正的精神界战士,不要落入“官的帮忙帮闲,商的帮忙帮闲,大众的帮忙帮闲”。亦即时刻都要保持政治、思想上的独立性,不看别人脸色说话,只说自己的话。
钱理群认为,这样的知识分子必然是边缘化的,是“站在边缘思考与言说时代的中心话题”。其价值也就在这里。
但钱又说:思想的合理性并不等于实践的合理性,这是一条必须划清的界限。
我想,“思想的学者”,这是针对“无思想的学者”说的,更是对“不独立的思想”而言。思想的“独立价值”,也不是单单指的不拥护、不赞同、不合作,更需要和更可贵的,是质疑和批判的精神,包括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都是“站在边缘”的说话,不要也无须进入“中心”。然而更重要的是不能都用“思想的合理性”来要求实践。
鲁迅说:“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生活。”
我在“文革”集中营里,领略过这样做的“奴隶总管”。后来大家以越狱的奋勇行动,把他打倒了。
周作人说他不是宗教徒,而是一个爱智者。
我觉得“爱智者”这个命名很好,其实凡是知识分子都应该是一个爱智者,而不是多知者。多知不等于爱智。“辩日”的两小儿讽孔子:“孰为汝多知乎?”这个“知”,就不是“智”。
读书的面的确要广,要杂。一灯独燃,不如众灯互映。佛家有谓“千灯相照”,即是读书时所生发的智慧光辉,彼此照映,亦即周作人所说的“物我回响交流”。
愧哉。余虽好学,亦仅有小灯一盏两盏而已,“物我回响”又何其微乎!
道家说:虚无为本,因循为用。禅宗说:世外人法无定法,方知非法法也。法律是战胜者的工具,历史拼的是诡诈与暴力。
不记得这话是谁说的了。其中似乎有点什么逻辑联系。且记,待查,再想。
好像是陈映真说的,无法了解一个没有中心指导思想的价值多元的社会,而总以为民主国家也有它的“集体行为”。在中国文化下成长的人们,的确很难想象什么是多元的价值,更难以了解多元社会是如何运作的。美国政府的政策和行为必须放在一个能不断进行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体制脉络里来加以叙述。也就是说,美国国家政策的形成,以及国家行为的运作是多元价值在法制里头,由激烈竞争发展出来的。有时它代表的是决策当时的利害考量,但有时它又代表对真理的向往和坚持。美国任何的国家行动都不是一个人或一小撮人所能支配的。美国宪法所创造出来的机制,使美国社会必须定期作出批判、检验或甚至于反省。这样的一个机制才是美国“文明”最主要的精髓。美国因此不是只有一个;她是一个不断根据历史的进展和需要而调适她自己信念的共同体。这个体制,我们叫作“民主”。换句话说,美国没有“集体行为”,她只有多数的决定。就是在二次大战达到最高潮,一船船的年轻人被送往欧洲战场打仗的日子,在美国,也还是有很多人写文章反对干预美洲以外的事务。
这一段话,颇令人开窍。什么是“民主”,我们很少去仔细想过。政治体制和社会机制的“民主”,已经在教科书上、在报刊上都读过。但没有听过如此深入的诠释。也许这已经是一种成熟的“民主”,而非刚刚抽芽或灌浆的“民主”,我们思犹不及。
看文字,须如猛将用兵,直是鏖战一阵;亦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小窗幽记》)
此话好像不是眉公先生的首创。“鏖战”和“推勘”,是指不可囫囵吞枣,浅尝辄止,而是要有非弄懂它不可的刻苦钻研精神。但是,读书最好还需要像曾国藩所说的“如沐如濯。”以及“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
福州一中校友罗威,后来到英国克兰菲尔德管理学院攻读工商管理硕士,在其所著《路在自己脚下——我的英国MBA求学经历》中说:MBA经历中真正能够经久不衰的,不是课程中学到的学术性知识和技能,而是MBA课程带给人的种种体验和感悟。
中学,尤其福州一中这样的名校,它所要努力的,是将来也须留给学生有独特的体验和感悟。否则,名校,亦徒是学生考试成绩有名的学校而已。
丰子恺《漫画的描法》中有一段话可记:
“有许多中国留日的美术学生,讥笑他们‘模仿得不像,一股日本气’!这是日本人的长处,又是日本人的短处。盖若得其当,则不作生吞活剥的模仿,而能在文化艺术中保住其国民性与民族精神,便是长处。若不得其当,则国民个性倔强,气量狭小,眼光短浅,必不能成大事,便是短处。”
我以为当与不当,一看是否有对对象深入本质的观察,二看能否具有自我独立的艺术眼光,三看其技术能够娴熟掌握与否。
乐府《城中谣》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当代文风对中学生的传染,也大略如此。
伏尔泰,这个启蒙主义的超腕儿,世界民主之父,人文主义的祖师爷,曾经写过犹太人为“玷污过地球表面的独一无二的超级流氓无赖”。但他的一句名言却千古掷地有声——
“先生,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
有意思的是,犹太思想家,却是第一批认定伏尔泰为文艺复兴超级大师的人。
我想,这都是自由的恩赐,宽容的惠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