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让孩子休学?
“我的天,还有三年哪”
1998年9月,我11岁的儿子上了初中。
我将轻便自行车的车座调到最低,以免儿子站着骑车。儿子骑上车后,身子仍然很夸张地左摇右晃。天不亮摇向学校,去上早自习;天黑定从学校晃回,在晚自习后。突然的变化,弄得他妈妈既心疼又头疼:心疼他的身体,头疼他的学习。我的儿子在整个小学时代一直是所谓的“差生”。“孩子本来就挑不动一百斤,”他妈妈说,“现在又凭空加上了重量,他不是要累得趴在地上吗?”
我却对此一直持乐观态度。我相信教育的本意是“唤醒”或“引出”。我们应该相信孩子已经拥有天赋和智力,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们必将得到开发,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从而涤尽他从前的“劣迹”。
一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去了。种种迹象表明,我的乐观是盲目和不现实的,倒是他妈妈的担心显得极有先见之明。
儿子写了篇作文《铃声》,上面说:上课铃声响起时,优生像兔子一样跑进教室,“差生”像乌龟一样爬进教室;下课铃声响起时,优生像乌龟一样爬出教室,“差生”像兔子一样跑出教室。我疑心那作文中的“差生”正是儿子对于自己的活写真。
他妈妈则从他的数学课本里看见了“篮球”“足球场”“变形金刚”“蝙蝠侠”等字眼,另外还有一行字:“快下课了,快下课了……终于下课了!”
我打电话向儿子的班主任了解儿子入学后的情况,班主任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一天,数学老师发现他从不独立完成作业,就让他到教师办公室去做。在办公室里,他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摇摇身子,将钢笔往桌上一丢,当着老师们的面仰头喊了一声:“我的天,还有三年哪!”接着就直着脖子大哭了起来!
这一喊一哭,我没有亲闻,但我却因此明白了:我儿子的学习成绩在继续下沉,与学习成绩一并下沉的,还有欢乐、信心、意志和尊严——假如我们承认,孩子也有尊严的话。
一张戏票
我感到内疚。
我得承认:自打儿子出生以来,我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焦虑过。事情是明摆着的:悲剧的雏形已然形成。
作为父亲,我缺乏远见。早在他念学前班时,我就应该意识到:小马驹一迈步就已经上了战场,岂能任由它前前后后溜溜达达?
我想起一些事情。3岁时,我儿子数数老弄不清19后是20,29后是30……99后是100,在我口干舌燥之际,他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就转不好弯呢?”说得我哈哈大笑,也就忘了继续帮他“转弯”了。6岁时,他分不清汉语拼音字母“b”和“d”、“p”和“q”,适逢有人邀我下棋,我就拍拍他的头,说一句:“你以后会懂的。”8岁时,有一次他忽然拿不准“吃饭”的“吃”口字旁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我真的生气了,举起巴掌吓唬他,他问:“爸爸,你敢打祖国的花朵?”又问得我忍俊不禁……长此以往,直到今天,我儿子仍是未加鞍辔的小马驹,岂有不偏离“正道”之理呢?
更让我深深负疚的是一星期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去影剧院看歌舞团演出,临进场时,儿子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襟:“爸爸,给我15块钱!”我说:“干什么?”他说:“我要给张老师买张戏票。你看,他在那!”我说:“张老师是谁?为什么要给张老师买票?”儿子说:“张老师是我小学的自然老师。张老师讲课,我听得懂。”我心里一热,急忙掏出15元钱给了他——可怜的孩子!在这之前,我是多么不理解他呀!原来,他也很想“听得懂”!他也很想做“优生”!为什么在此之前,他从来不向我吐露只言片语呢?
当天晚上,我一夜不眠。孙中山说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在素质教育的强有力的政策和制度出现之前,应试教育不也像一股“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吗?谁人可挡?何况孩子!
箍无底的桶
继续往回想,我又有一个新发现:在整个小学时代,尤其在小学高年级阶段,我儿子曾经为维护自尊做过种种努力。
大人与孩子对话,总爱问到成绩,或者出于关心,或者为了挑逗。碰到这种情况,成绩好的自然求之不得,成绩差的难免畏葸尴尬。而我儿子采用的方法,多是插科打诨或佯作潇洒。譬如,人问:“你学习怎么样?”他说:“你换个话题好不好?”人问:“听说你这回数学考了30分?”他说:“谁说的?33分!”人问:“听说这次考试排名,你是全班倒数第一?”他说:“瞎说!是倒数第二!”他又笑着补充道:“还有一个没有参考哩!”
茶余饭后,儿子经常主动谈起校园生活,言语俏皮,时有奇语。现在看来,我其时只顾欣赏,未曾留意到俏皮中有无奈,奇语中有隐情。譬如他讲过的“三次举手”。第一次:“同座李坤想揭发我上课看小人书,就举了手。当时老师刚刚提了一个数学问题,见他举手,就点他起来,问:‘那你说等于多少呢?’李坤说不出话。老师说:‘答不出来举什么手?坐下!’我用书遮住脸,差点笑死。”第二次:“我是从不举手的,那一回举了手。老师说:‘蔡培培同学,你难得举一回手,你说。’我说:‘老师,我肚子坏了,要上厕所。’”第三次:“我还举过一回手。这回是真想回答问题的,因为妈妈已提前给我讲过答案。哪知老师一点我起来,开口就问:‘蔡培培,你又有什么事?’真能把人噎死!”
但有些事情却是儿子断然不讲的,一旦被问,他就搪塞过关。有一次,我问他:“你和宋小虎不是铁杆哥们儿嘛,怎么不见往来了?”他说:“宋小虎小气。我不跟小气人打交道。”另一次,他妈妈发现他的上眼皮受了伤,问伤从何来,儿子说:“走路不小心,树枝戳的。”他妈妈说:“好险!”但事后一查,“断交”,原来是因为宋小虎的母亲不允许宋小虎与“差生”来往;眼皮受伤,原来是品德老师在课堂上用手指使劲拧的。
每回期中或期末考试完毕后,我们全家照例要上县城他大舅家玩一回。一上车,儿子总要叮嘱他妈妈:“大舅、大舅妈要问起我的分数,你只说‘不大理想’就行了,别的话不要说。要是表弟问我的分数,你就反问他:‘你考了多少分?’”
倘若说以上一切尽是儿子“被动防守”,那他也常有“主动出击”的时候!
乒乓球冠军、足球队队长、魔术大师、小品演员……瞧瞧这些头衔!
但外人、亲戚、老师莫不对此忧心忡忡。他们说:“蔡培培,你可不能越玩越野呀!”
原来我儿子的一切努力,甭管是“被动防守”或“主动出击”,全部是“箍无底的桶”!至此,我已看得分明:儿子只能拎起书包,跟我回家,接受家庭教育。
狼还在山上
我敢说,中国的家长在给孩子讲《狼来了》的故事时,一定感觉痛快。“撒谎就得死”,由一个恐怖故事一瞬间就完成了道德教化,何等直截了当,何等立竿见影。
但又怕见的是“阴影”——毕竟,威胁不大像教育,而且,纵然牧羊的孩子撒谎了,就该被狼活活咬死吗?听者若真首肯,则漠视生命将是迟早的事。于是后来又出现了多种版本,概括起来,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前缀式,即那牧羊的孩子在被狼咬死前,早已撒谎成性,并非偶然为之;二是后缀式,即狼不知为什么放过孩子,专逮羊咬,结果把所有的羊都咬死了。
我想,这意思是说:谁叫牧羊的孩子屡教不改呢?大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万般无奈,才不得不借狼的奋身一跃实现惩罚。因撒谎而命绝也许是过了点,但至少羊是一定得死的。
这也是“换汤不换药”——都没有想到大人的责任。
现在让我们试着从孩子的角度想一想。首先,山上有狼吗?有的——从后来孩子或羊的尸体来看。那么,在有狼的山上,可以让一个未成年人单独上山牧羊吗?置身于可怕的情境中,时时担心着“狼来了”,孩子会怎么做呢?他喊“狼来了!狼来了!”,果真只是“撒谎”,逗大人们开心吗?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孩子撒谎通常有三种情况:在愿望不能达成的时候;在掩饰自己错误的时候;在把想象中的情景当成实际发生的情景的时候。牧羊的孩子属于哪一种?
就事论事,让孩子在有狼的山上单独牧羊,简直就是蓄意谋杀呢。
您别说,我们的国情还就是特别:凡事一惹上道德,本身已不可论,只是做垫子,将道德托得高高的。唯其如此,王祥可以卧冰,郭巨可以埋子,死一个牧羊的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个毫无诗性品质的“寓言”,这个血淋淋的故事,之所以代代相传,是因为它显然掩蔽着这样一种伦理基础:在孩子面前,大人是不会错的;在大人面前,道德是不会错的。
难怪牧羊的孩子葬身狼腹这么多年,很少有人站出来,指出大人的失职和孩子的冤屈,哪怕只说一句,“孩子,你并不坏,只是太顽皮”。我们让弱小的亡灵一直背着沉重的道德的十字架。
最近读报,偶然读到朱华贤先生写的《解读经典必须“三尊重”》(《中国教师报》2007年1月31日)一文。此文旨在维护经典故事的权威,谨防个性化解读的泛滥。他本人对《狼来了》的解读是:“说谎一次,可以谅解,连续说谎三次,就不可饶恕了”;“孩子错了就错了,自己要承担责任”;“说谎的孩子必定既害人,又害己”。原来朱先生仍然是赞成牧羊的孩子“死得其所”的。
这当然是“经典”的解读。
“经典”解读和“现代”解读的分野大概在这里:前者德在人先,以德为本;后者人在德先,以人为本。
狼还在山上……
遭遇荒诞
有些往事,譬如我2002年在省城一所私立学校打工的那段经历,断不是说声“俱往矣”就可以忘掉的。
我在报到的当天,就在学校后花园制定好了散步路线。——孤独和遐思总是有益的。有趣的是,我后来发现,这条路线很像“N”,一边的荷塘很像“O”,二者组成了一个大大的“NO”。而这个大大的“NO”恰好代表了我对于这所学校的全部看法。
感慨无限……可是,我还是从我的第一节课说起吧。
刚一走进教室时,我惊诧莫名。看过《修女也疯狂2》吗?克拉伦斯修女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学生们正疯成一团,高唱着自编的绕舌歌,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儿。我的情况也是这样:全班学生无一例外地戴着单放机耳机,仿佛医生挂着听诊器,且并不因新老师的到来而稍加收敛。不同的是,克拉伦斯修女的手仿佛钢筋铁骨,她只用指尖在黑板上使劲一划,就发出了裂帛似的尖音,使教室继一阵惊叫声后静下来;我看看自己的手,指甲是刚剪过的,且自知力道不足,就没有敢划。“同学们!”我把双手安放在讲桌上,“我来作一下自我介绍。请大家把耳机摘下来好吗?”只见几个学生脑袋左歪一下,再右歪一下,摘下了耳机。我正准备高兴,一个迟到的男生大踏步地走进来,在抽屉里乒乒乓乓鼓捣一阵,拿出一件东西,旋即又大踏步地走出去了。我相信,我当时一定愣了很久,抑或是在旧道德或新道德里检索他的行为根据吧。总之,当我缓过神来时,才发现教室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学校教师来自四面八方。多数是高级教师和特级教师——如果你愿意,我们不妨说:也就是一些退了休的老教师。与公立学校相反,在这些庄严和光荣的白发之间,中青年教师只是点缀。隔阂,大约是难免的。然而,一提起学生们的“油盐不进”,大家的情绪乃至语调立即就统一起来了。
“你这算什么?”一个教师对我说,“我第一次上课时,还有学生在教室里打乒乓球哩!”(几张课桌一拼,就成了乒乓球桌。)
“还是刘老师有招。”另一个教师说,“他老人家有心脏病,上课总带着速效救心丸。学生们一闹起来,他就赶紧吞一颗——医生是这么交代的。”
晚上,为了进一步弄清情况,我拜访了住在我隔壁的一位老教师。老人家年逾六旬,似很健谈,或者不如说,他蓄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人倾诉。他说:“我每次上课前,都要先散30分钟的步,不然,我没有勇气走进教室!一进教室,先把门关上——不能让学校领导或学生家长看见。哪是上课呀,下面的声音比上面的声音还大!扯破了嗓子喊,没用;用教棍拍桌子,也没用,只安静一小会儿。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说白了,到这个学校来,在领导眼里,你就是个打工的;在学生眼里,你就是个下人!乱套了!全都乱套了!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孩子们,睡会儿觉吧!可他们不睡,只在早自习睡。我没有早自习,我是教数学的。唉!我从前见惯了循规蹈矩、低眉顺眼的学生,到这儿来,只好夜夜做噩梦!前不久,我自感快撑不住了,就给老伴打了个电话,说要回家。老伴就给我摆困难:老大下了岗,老二要建房,老三要结婚……我说了句‘你就看着我死在外面吧!’就撂了电话。当然,我晓得,她说的都是实话。我想再等一等……”
接下来的几天,我愈看愈分明:这个学校将现行教育的弊端发展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