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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学诗经历

我对旧体诗词发生兴趣,大约是在十二三岁大量阅读旧小说的时候。旧小说中常穿插一些比较浅显的诗词,或为整首,或为断句,遇到某些有意思的诗句,我总喜欢反复吟咏,而诵读的多了,心里便慢慢地感应了那种语言的节奏。那时候我才读小学六年级或初中一年级,能认识的字还很有限,更不懂什么典故,只不过喜欢背诵一些对偶的诗句,从中默会某种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的阅读快感罢了。现在看来,应该说那是一种受到了召唤的快感,是你的想象被触动得偶尔一亮的喜悦,是思想不经过认识的过程突然就对存在的奥妙有了一点领悟的情境。比如“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两句诗,好像就是在读“三言”中某篇小说的时候过目记下来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一联出自哪一首诗。举这个例子,倒不是要证明我的记性多么好,而是想以此说明,一个人的记忆底片对那些亮丽的词语自然会有感光的效应,诗性的记忆不同于死记硬背,它多半是在兴趣和感悟的作用下加深了印象的刻痕。雪山高卧和月照林下是多么动人情思的意境,一个雄浑,一个优美,两个晶莹的句子就这样嵌入了我的记忆。

不知道那些天生就有诗才的人到底是在什么状况下开口吟诗的,我以为,对大多数喜欢写诗的普通人来说,所谓诗才,首先就是对所读诗歌的感受能力。而进一步尝试写诗,则是喜欢读诗的自然发展。不是生活给我们提供了写诗的材料,不是情感迫使我们非用诗表达不可,而是阅读感染了我们的模仿愿望,是我们所读的诗句诗化了我们的情思和话语,一旦达到了这种语言中魔的地步,你就会制作出与你已经读惯了的诗句相类似的新诗句来。

回顾自己的学诗经历,我觉得我的自发的创造动力并不十分充沛,后来的尝试写诗,可以说完全是受了阅读感染的结果。当我读诗读得也手痒想写的时候,祖父给了我一本陈婉俊注的《唐诗三百首补注》。祖父常对我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努。”“努”在关中方言中的意思是,闭住气用力,以至嘴里发出了鼓劲的声音。祖父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若把那三百首诗读熟了,他自然就能顺口诌出像样的诗句来。就我当时的阅读水平来说,陈婉俊的补注本身也需要另加注释。所以我就先挑着读那些没有注释或注释较少的诗,特别是后面比较容易读的五七言绝句部分。有时候祖父也给我串讲几首,主要是解释典故和一些常见的诗词用语。那常常是在午饭之后,祖父靠在屋檐下的躺椅上,他拉长了调子吟诗,在他的语气一重一轻的间歇间,偶尔会有一只划着弧线飞过的蜜蜂插入了它嗡嗡的一响。春天的阳光照得人四肢发软,我眯缝着眼睛听祖父的诵读,只觉得阳光的照射像无数针尖在我眼前的虚空处刺下了闪烁的亮点。车前草从台阶下铺地的砖缝间冒出了嫩绿,走在后院的小径上,祖父最爱高吟:“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1958年7月1日,与我们家仅有一墙之隔的兴庆公园正式开放。这是在唐兴庆宫遗址上新建的一个公园,开放的当天,祖父带我去园内游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试一下笔的题目,于是回家就写了十首咏兴庆公园的七言绝句,每一首咏园内的一个景点。这十首绝句算是我小时候学古诗最早的习作。说它是七绝,只是就七字句四句一首而言罢了。我那时还不太懂平仄粘对和韵部等最基本的格律,把自己的诗拿给祖父看的时候,他向我指出了很多音律上的问题,还改了一些措词不当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能写出来,并写得还有点像那么回事,这毕竟使我多了点自信和兴趣。在一个一般人都按学校的各门功课成绩来衡量孩子是否聪明的时代,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热心搞起了这种连祖父也觉得并不值得特别提倡的事情。那一年夏天的兴庆池成了我诗兴初潮的源泉,我咏叹紫薇花的艳丽,摹写喷泉下乘凉的清爽,常常在波光潋滟的日子伫立湖边,一心要在那长久的凝望中打捞出什么朦胧的诗意来。总之,我的确为我那些总不太让自己称心如意的拙劣句子费尽了心思。我硬是让自己陷入一种很不舒服的写作状态,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碰到思如泉涌的时刻,神来之笔似乎永远只是一个气人的妄想。对我来说,做诗简直成了一件自讨苦吃的差事,一个像母鸡暖蛋一样执拗地坚持下去的劳作。

我的焦虑在于,我做诗的欲望和在写作上的期待远远大于自己有限的表达能力。也就是说,常有写诗的冲动,却无写出诗来的灵思;想写出更好的句子,但写出来的往往很差。结果,写作上的碰壁总是把我反弹到阅读中,我所能做的,似乎就是从所读的诗句中去瞎碰出有可能使自己产生什么想法的契机来。读诗不只是学习和欣赏,同时也成了一种启发性的碰撞,好像是在给透不过气的文思输氧。

我相信每一个读者都是潜在的作者,因为在特别重视编织“互文”的古典诗词语境中,那些想成为作者的读者在读诗的时候处处都会触发影响的愉悦,而非布鲁姆所谓“影响的焦虑”。你被鼓励在文本上同前辈诗人频频握手,从他们的诗句中点化出自己的诗句,这向来都是被赞赏的做法,似乎不拉拢这样的关系,你就很难给自己的文本建立起令人重视的“出处”或“来历”。诗句有了出处,读起来才会顺口;有了来历,才便于引起愉悦的阅读反应。而完全撇开书本,只凭着自己的观察空口说白话,就会被视为缺乏翰藻。我常从祖父尘封的线装书堆中翻出很多清代及晚近地方文人的诗作,我发现,把那些流畅而合律的诗作稍作对比,处处都有惊人的雷同。从主题到用语,从情调到意象,其间充满了变换着的重复,它们的圆熟甚至让人感到空洞和单调。连续翻几页读下去,满篇平庸的美丽便让我觉得头脑麻木。显而易见,我的诗句之所以别扭,就是我阅读的旧诗还太少的缘故。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些因袭味较重的诗作,但就其语言的流畅和工稳而言,我的水平当时还与它们差得很远。

祖父的书桌上有一套《诗韵合璧》,碰到在押韵上踌躇不决的时候,他偶尔会翻开那本石印的书核对一下韵部。这是一部类似于今日的文学描写词典之类的写诗手册,在不同韵部所收的每一个字下面都罗列了很多由该字构成的或有关该字的词条,专供你思路不通时备查参考。祖父告诫我,写诗的时候若在措词上碰到困难,最好不要到那里面去搜罗词汇,做诗要贵自然,要是养成了补苴饾饤的习惯,最终就会壅蔽自己写诗的性灵。翻检《诗韵合璧》,的确令人望洋兴叹,我想等我熟悉了那么多的词汇,我的想象力恐怕也就被词汇完全淹没,再也飞不起来了。在这座词语的巨冢里,它的编者为美文的造句练习储存了大量分门别类的词汇预制件,每一次注目那些华丽的语言锈迹,我都对它太书本太学问的精致产生本能的排斥。

我想起了我们小孩子过年时常玩的万花筒,你只要不断转动这个小纸筒,就可以从筒端的小孔看到不断变换着的图形,那是一些从不重复的排列,五颜六色的图形和样式,奇幻得令人入迷。有一次我拆开了它,才发现制造出那种美妙效果的,原来只是一些彩色的玻璃渣子和筒壁上的棱镜。《诗韵合璧》内的词汇就是语言的玻璃渣子,纵观绝大多数读起来让人感到实在没劲的古诗,我看其所以没劲,就是因为里面过多夹杂了玻璃渣子般的词藻。这也许是古典诗词本身固有的缺陷,而越到晚近,这个倾向就越严重。如果把传统比作长河,所有这些词藻预制件就是那浩浩源流向下流奔中裹挟的泥沙,越到后来,废话的沉积层就越厚。面对如此沉重的遗产,影响的愉悦差不多都成了影响的焦虑。

祖父是个居士,也许是受了佛经偈语和寒山、拾得诗的影响,他的诗都写得很质白,一点也不讲究文采。他把他的诗叫顺口溜,他其实是把诗当散文去写的,只是觉得这种既定的形式有时用起来颇为方便,于是他就用五言或七言的句子记一件事,或者对某一种经验做出韵语的总结。他的上百册日记和所写的一切东西都经“文革”时抄家的浩劫而全部失散,后来落实政策,我的堂兄弟们只追回了他们想要的值钱之物,文字的东西全被他们弃而不顾。所以,如今想在此录一首祖父写的诗,都无从抄录,只能把记在心里的某些断句录在下面。他在窗扉上贴了一首自诫诗,我还能记得那大白话般的开头两句是:“说话过多太伤气,对于身心大不利。”还有他在经常摆弄的牙牌手册《牙牌神数》封底上所写的一首诗的头四句:“围城以来,已近半载。课佛之外,辄弄牙牌。”另外,他常喜欢在口头上重复的一联诗是:“百忍堂中养浩气,退思轩里解烦恼。”他室内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副对联,那是两句集唐:“白苹风起楼船暮,红蓼花疏水国秋。”他常读八指头陀的诗集,其中他最喜欢的一句是:“洞庭波送一僧来。”

我至今觉得,我应该在这两个方面感到庆幸:一是祖父的藏书使我有机会读了那么多在那个年代很难顺手找到的诗作;二是从开始学诗,祖父都是任我自己随便摸索,他从没有向我指点过任何做诗的技巧,也没有迫使我接受什么成规。与如今很多从小就逼孩子背唐诗的愚蠢父母不同,除了劝人行善和吃素,祖父从未把世俗那些望子成龙的设计强加在家中任何一个孩子的身上。

我渐渐不再奢想做诗的速成,也不再读那些我企图用来催化我速成的近人平庸之作。我开始按照文学发展史的线索阅读经典作品,从《诗经》读到《楚辞》、乐府古诗以及李杜等唐代大家,直到龙榆生编的《唐宋名家词选》和《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我在我的笔记本上抄我喜欢的篇章和佳句,写我的阅读感受,在那一段持续读诗的中学时代,我如痴如醉地沉入了阅读的感染。

我现在要对这里所说的“阅读感染”略做一点界说。它不只指由阅读引起了写作的欲望,而且包括所读的作品对一个人的内化,也就是宝钗告诫黛玉所说的“诗词能移人性情”。反映论常把写作解释为文字对自然的模仿,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当一种描写的程序感染了你,而你也用这样的程序观物时,你眼前的景物就有了你的主观投射的色彩。比如,落花并没有令人感伤的本质,秋雨也没有叫谁发愁的因素,但伤春悲秋的诗词读多了,一个人慢慢就会对落花或秋雨产生感伤的反应。正如况周颐在他的《蕙风词话》中所说,当人静帘垂的晚上听到残叶在窗外飒飒作秋声的时候,他就“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于是他进入了“词境”。太多的悲秋词写到了人静——帘垂——残叶——飒飒秋声,这就是况周颐忽然在眼前的景色中发现了“词境”,并触动了他那“万不得已”的“词心”的缘故。我的感受也是在阅读中起了变化,遂逐渐形成了以诗词的方式感受事物的习惯:我也在听风雨的时刻生出了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的感觉,每当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我也产生了对远方的模糊渴望。现在,外在景物的物理的一面被情绪的色彩柔化了,柳絮、落叶、夕阳、蝉鸣,春风的和畅或秋天的凉意,所有这些构成日常生活环境的景象都向我的感受推出了一连串有意味的镜头。诗在走向我,就像银幕在扑入观众的眼帘。

我和祖父母住在一个有十来亩地大的花园内。我的房门外挺立着高出屋顶的梧桐树,我就是坐在落满了黄梧桐叶子的石凳上初次读“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我的窗外有丛竹和藤萝掩映,月光照入,总是给屋内的地板投下斑驳的疏影,我就是看着那摇曳的影子读张先著名的“影子词”的。我的祖父连苍蝇都不许打,他顶多是卷起帘子把它们驱逐出境,而我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听他朗诵“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那一类佛情诗的。外面在搞大炼钢铁,在闹自然灾害,我们的园子可谓结庐人境,未染丝毫的尘嚣。它就是一个诗词实验室,一个与诗词同构的世界,一个可以走出书本,直接进入其中优游徜徉的诗化空间,它就是现实的诗境或词境。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受诗词,自然远比后来当研究生听老师在课堂上讲授诗词要亲切生动多了。

读书须趁少年时,只有在自发的自学中,在求知欲和好奇心最强的年龄,在最容易真诚地接受阅读感染,总是把幻象当真对待的时期,你才能充分体会读诗的喜悦。刚刚启蒙的心智就像被开垦的处女地,一经文字的传播,那浓厚的兴趣就会滋生出丰茂的情思。我常常读得半通不通,乃至误解,但在今天看来,那些模糊的体会也自有其比后来当了研究生听教授们的条分缕析之解更接近诗的本质的地方。早期阅读的新鲜经验最可贵,最让人迷恋,因为处于未发状态的精力要比已发之后更其丰满和充沛。

我的阅读感染也影响到周围的几个文学爱好者,有我的妹妹和我们的同学。在我上中学的年代,课余和假日并无多少可供青少年自由选择的娱乐活动,除了读课外书籍,似乎再没有让人觉得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在那个天真的贫乏年代,爱好文学于是成为一种富有理想色彩的风尚。在不少学生身上,写诗的欲望或热心习作诗歌,可以说多少都带有某种青春症候的性质。如果有人对这种现象有兴趣做一调查,一定会发现很多人即使后来与诗歌创作毫无关系,他们在青少年时代也曾一度莫名其妙地热爱过诗歌,甚或有过不错的即兴之作。把这一症候专业化了的个别作者最终成了诗人,而另一些仅仅发过诗歌烧的作者,则由于当初只是把自己的诗稿写在笔记本、日记、书信或一片揉皱的纸上,随后任其尘封在遗忘的角落,甚或写完后随即扔掉,他们的诗才就只能像枝头的狂花,匆匆开过了适逢其时的季节,便纷纷谢去,没有坐果。就其曾数日、数月或更长一段时间写过诗这一事实而言,他们之作为诗人与得到了诗人头衔的写诗幸存者两者之间并无本质的区别。从审美经验上看,前者的诗人状态甚至更纯粹,至少比那些把诗人的头衔和身份太当真看的诗人更纯粹。

现在有人研究中国的地下文学,并提出了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划分,其目的在于凸现边缘诗人的地位。但应该指出,还有比此类地下更地下的文学,还有比那些边缘诗人更边缘的作者,那就是上述在私下(未必要归类到“地下”)夭折了的文学活动,是曾一度发过诗歌烧的文学爱好者。自从毛泽东在《诗刊》上发表他那些诗词以后,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报刊上的旧体诗词园地只属于领导人物或知名人士的领地。那时候其实有很多普通的人都在私下写他们的诗词,而且肯定写出了比报刊上的诗词园地要好得多的作品。其私下的愉悦让人想起了杜甫“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所描摹的情境。边缘的新诗作者是由于他们一度的地下状态而被置于边缘的,后来那地下的经历反成了他们出名的阶梯。相比之下,今日的旧体诗词写作则被新诗整个地置于边缘,以致其作者成了边缘的边缘。这至今还是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它的确有待文学研究者去作必要的勘探。

有一段时间,我和周围几个也写起了诗的同好互相交换诗作,好像结诗社似的在我家园子内聚会。我感到非常惊讶,他们之中个别人从未写过诗,不知近来如何受到阅读感染,忽然像春天的小鸟发出动人的鸣叫,某一天,我发现他们居然“努”出了很不错的诗句。我把大家的作品汇为一集,题名为《春草集》。后来在学习“九评”期间,学校领导要收缴我的日记和信件,出于恐惧,这个手抄本的诗选与其他手稿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文革”中抄家的风声刚传到西安,我就未雨绸缪,把我那些旧诗抄在一个小本上,把小本包一层纸,藏到我卧室顶棚的席层间。此外,我还把几首得意之作夹抄在一本鲁迅著作的空白处,因为我认为不会有人抄走鲁迅的著作。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中,父亲公司的红卫兵已抄过我家,我的书籍几乎被抄掠一空,但鲁迅著作完好地留在书架上,连打开的迹象都看不出来。我立即关紧房门和窗户,做贼似的站到高处伸手摸顶棚上那个秘密的地方。还好,小本仍在原处。然而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两年后我被公安局抓走,以“妄图与敌挂勾罪”判了三年劳教。我留在家中的所有手稿,从日记到任何有我手迹的纸张,都被惊恐的家人烧得一干二净。

此后我还在写诗,但已不如从前那样热中,那种以饱满的新鲜感泛览群书的生命阶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常常是在逸出了日常生活轨道的某个时刻,况周颐所谓“万不得已”的情怀忽然泛滥成灾,以致我无心做什么实际事务的时候,游魂一样的情思就步入了诗句的节奏。我处于“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的状态,思绪纷纭,词句与词句在混乱中发生碰撞,互相排斥着,偶尔会找到巧妙的接合,鲠在喉头的字眼于是被连珠吐出。这就是一句诗或一首诗生成的契机。

单身在农村落户的年月,碰到了下雨天在屋里睡觉的日子,瞌睡睡够了,醒来后无事可做,躺在床上抽着烟编织诗句,也是我度日消夜的一种方式。可惜我只能写给我自己看,甚至只敢写在心里头。记得有这样两句诗:“被是牢笼睡里囚,梦魂得句醒来酬。”形影相吊中,诗句充当了两者的对话。

从二十岁到三十四岁,我完全在体力劳动中度过,基本上没有时间和书本打交道。三十五岁那年考研究生之所以报了唐宋诗词的专业,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只有这一点做学问的底子。《颜氏家训》曰:“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自忖自思,写诗之于我,只是积习,至于有多大的诗才,能写到何种境界,全都是谈不上的。更何况在今日,写旧体诗词,在任何人也只能是私下的个人爱好。所以我觉得对我来说,还是把诗词研究作为专业更现实一些。从此,我对诗词的爱好便发展成了认真做学问的事情。

命运就是如此奇特,没想到我当初下功夫最多的事情,到头来成了我的职业。过去所写的诗词,无论丢失的还是存下的,全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曾经有过的体验,其间的得失甘苦,唯我寸心独知。俗话说,“秀才说诗胜学究”。秀才熟悉词章,对诗歌的别才别趣,或有所领悟,而学究只懂章句,他们多喜欢在文本训诂上大做文章。如果说我过去的体验还有什么益处,我想只能是对我现在的研究和教学不无裨益了。

然而,研究与创作毕竟有所不同。写诗要来情绪,要有语感,要像跳舞一样踏上步子,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摆弄词语的魔方,直至玩得把自己也陷入了迷阵。研究则要客观,要分析,要把编织成的文本拆开来示人,它在很大的程度上正是要消解阅读感染。好像把水弄得太清就不再有鱼,诗词讲授得久了,不知不觉也消解了我身上某种能使我来情绪得感觉的东西,我渐渐踏不上诗句的步子。特别是《风骚与艳情》一书完成之后,我好像同时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清理,在理清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两条脉络以后,我有一种从美丽的迷雾中跌出来的感觉。我慢慢地成了一个更加散文的人。我清醒得淡漠,平静得平庸。我的诗怀日渐剥落,日常的感觉常如一堵空白的墙。有时一两句诗刚吟上口来,我就觉得自己的语言无味,情调酸腐,就在消极的自我反观中打消了做诗的念头。

在我的朋友中,后来只有老黄一个人还热中写旧体诗词,他和他西安的诗友常常在一起酬唱。对于自己的作品,老黄显然没有我这种自我鄙薄的过敏反应。我来美国后,他寄诗给我,并要我酬答,我多次尝试奉和,木然的头脑却像一辆冬天早上的破汽车,多次发动,却再也点不起火来。有一次回西安探亲见到老黄,他拿出他获奖的旧体诗让我欣赏,我依然无诗以对。又有一次,收到南京大学张教授寄赠的长诗《耶鲁行》,其诗声情并茂,但我的枯肠还是挤不出一点牙膏。

我尴尬而无奈,然后坦然给自己下一个结论:我在旧诗的写作上已经失语,从此只好给它划上句号。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国粹的诗词语言在异国水土不服,进而在我的头脑内趋于萎缩,还是没有学到家的英文妨碍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故步?我也弄不清楚。这一奇怪的失语现象只有留下来以后再作思考了。

站在这不得不停下来的终点上回顾从前,我写下了这篇自己研究自己的文章,同时也把幸存的旧作再加删除,选几十首还可以一读的诗词汇为一集,贴到我的“博讯博客”(http://www.boxun.com/hero/kangzg/)上,算是给自己的学诗经历作一个交待。

诗,特别是旧诗,存世的实在已经太多,添我抑或少我,诗集的蓄水池也无所谓增减,照样一片汪洋。但不管怎么说,每一个平庸的个人,就其对自身存在的感觉而言,都有他独特的、不可被替代的价值,这就是一个人对种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会有兴趣保存的原因。有两句唐诗说:“做诗好比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我在做诗上始终只是肉眼凡胎,但我并未因为自己不具备仙骨而张口嗫嚅或举笔踌躇。我毕竟浪吟过了,所以就拿“浪吟草”来命名我这些浪吟出来的文字。

·附录旧作一首

咏怀

老友党君留日归来,余方因论文违碍而毕业受阻,待分无期,赋诗咏怀以赠之。

身长心亦大,多难一肩撑。

不愧无学位,举杯邀良朋。

扶桑樱花落,长安鸣。

别来已二载,生事尚飘零。

泛海我无楫,壮君万里行。

此邦犹风雨,四野已鸡声。

忆昔沣河畔,埋身作螟蛉。

生涯纵涸辙,志气欲掣鲸。

抱病蚌壳内,含辛孕珠明。

有钱即买书,无食也曲肱。

汗洒禾下土,眼观河外星。

气短妇孺贱,痴顽乡人凌。

九州烈火起,昆冈玉石镕。

我始遭燕雀,何日作去鸿?

漂絮不龟手,磨剑十年锋。

面壁历寒暑,冷眼看穷通。

留我青山在,终当郁葱葱。

一声旱天雷,腾起泥淖龙。

大道豁然开,初入桂花丛。

风流少小惯,脱略习气浓。

麋鹿无状久,鹦鹉巧啭能。

人皆烧高香,我独不念经。

青眼与白眼,分别亦太清。

颇烦经院派,斐然异端萌。

当仁屡犯师,放言遭监听。

如何书生气,偏碰政治钉!

曾隶牛鬼籍,做人也狰狞。

自谓旧账烧,其奈新账增!

阵阵薄寒虐,迟迟春意蒙。

安忍含苞态,虚度花信风。

我已近不惑,才力敢自矜。

闷则迪斯科,脱然欲忘形。

半生饱忧患,玉我转顽冥。

宁为嬉皮士,不友红卫兵。

人世多邂逅,偶然惜娉婷。

浮生苦异化,寂寞说艳情。

心结志诚种,谬传薄幸名。

一沾花柳嫌,便入冤死城。

秃顶世故多,老奴项领成。

忍食寸寸笋,不许节节青。

满座吹竽手,世代奏雷同。

忌我伯牙琴,判之曰郑声。

赤膊初上阵,一箭贯当胸。

刖足复赐踊,虚恩继严刑。

批颊兼抚摸,解铃复系铃。

啼笑两俱非,旧恨新愤重。

吁嗟二三子,吾道真朦胧!

受业研究院,家住井田中。

非效陶潜逸,宁甘樊须庸?

岂好唱牧歌,只合做贫农。

种谷养儿女,蛰居学梁鸿。

朝诵ABC,归来扶犁耕。

几碗黄粱饭,枕边醒后蒸。

命蹇性更犟,无意求神灵。

故园芜已秽,南亩妇伶俜。

欲砸铁饭碗,赋我归田行。

笔墨消三余,浊酒慰生平。

登高一长啸,驱车逐刘伶。

盖棺事难已,必欲俟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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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国之后,自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至魏武帝司马炎正式篡魏,中国进入大晋时代。然而好景不长,晋朝内部统治骄奢淫逸,混乱不堪,痴皇帝司马衷更是将大权旁落,为了权利之争,中原引发了八王之乱,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此时山野小子林萧,却因为一个神秘女子的闯入,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进而遇到了一系列的奇遇。从平凡踏上传奇之旅,然后却充满了荆棘和痛苦。传说中的诸葛遗物究竟是什么宝物?八王之乱的中原,该如何平定叛乱,回归一统?中原薄弱,少数民族乘机崛起,羌,匈奴,鲜卑,氐,羯的五胡乱华又会造成怎样的混乱。面对命运的十字路口,在友情,爱情与民族责任之间,林萧又会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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