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什么证明我白衣飘飘
曾在海上旅行？
我有过开始吗？我又在
哪里终止？
2
一阵咭咭喳喳鸟鸣声落下
覆盖这段灰暗日子的花瓣
哦，北方的清晨
多么辽阔
秋天一动不动
停伫白云间
透过一排排的密林
人察省自己的悲伤
阳光，从山麓草丛的蟋蟀声里
漫漶开来
3
我想住到一棵树的寺庙里去
住到声音斑驳的大树冠
在那高高的树梢
那里我的睡眠会像风一样
保持着海上旅行时的痛苦新奇
随着宇宙间不灭的尘埃
一起颠簸，仿佛命运
我的睡眠，身体是一个海浪
在夜里翻开来自印度的经卷
我的灵魂是古老的梵文
早在出世之前，已受过寂灭、涅槃
啊！在销毁一切的海浪声里
涌现我个人生平的奇特资料、微弱声音的文件！
我的名字，我的信仰
风一样吹向干枯的大地——
4
我是另一个我
我是一个住在寺庙里的中国诗人
他每天只是担水、舂米
在松林里辟开一块地，种菜
我是这样的诗人
赤脚在山中石径
和林中跳荡的阳光一起问候
每天在万物静谧里
研读更加古老的诗歌
守护清晨林中第一道雾
那薄雾仿佛矮矮的石墙，仿佛轮船
自海上升起
……我端坐窗前，在另一个清晨
我将归来
5
啊！
来到中国
我多么年轻
脚下的这块土地
又是多么古老！
温柔与强暴
坚韧与脆弱的奇特混合
如同太湖和长江
黄河与紫禁城
我在纸上一遍遍抄写我的忧伤
我愿匍伏在辉煌落日的苦痛里
当塞外的骆驼队在长城脚下
仿佛被焚毁的家书一样经过
我在驼铃声中听到亲人泪泣
我远在法兰西的
年幼的妹妹！
可是当悲伤说出口
我是多么年轻
我又是一个人——无论怎样的荒凉、黑暗
都只身前往
有一天我走进了一部古书
虫蛀的孔眼。在《尚书》里
遇见了“希腊”、“巴比伦”……
这样光辉的字眼
6
我的心在沙漠的波纹间碎裂
我的到达仿佛一幢轰然倒塌的砖塔
塔高九级。在第一个百年
一座隆起的废墟
慢慢风化。在第三个百年
化身为尘埃，有着
佛骨舍利清凉味的尘埃
当一阵北方的风沙
黄昏时尾随我到达秦岭
露出汉画像砖上的铭文
我置身其间的这个东方国度
恍若露出旷野的墓道……
我的额上从此留有庄严
我的肤发从此映下浩瀚……
7
风景的全部涵义，不过是
树木喃喃低语
一名远行者能到达的，只是他可怜的心
遥远的边疆，坡上牛羊成群
这正是火车不受旅行者青睐的缘由
夜晚，我的影子如同一座积雪的山巅
有人遥望那座山峰
想起一首喑哑的歌曲
8
一大早
我抱着《圆觉经》
像抱着你年轻火热的身子
啊！玛沃娜
9
中国园林是一种遗忘时间的艺术
池塘、假山、凉亭
皆为颜料之辅成
遗忘时间，强调乡土、地域、宗法……
园中的青石、苔藓
模仿史前生活的山洞
最微妙处总是空白、空缺
留给明月清风
中国人待客人很好，待客如月
汉字书法也与月亮有关
利用阴影和线条
水的粼粼波光
草丛蟋蟀的低吟，在招魂用的
经幡般飘展的宣纸上
画下无声无色的岁月……
事实上，万里长城不及一张轻飘的
宣纸。了解中国，最好用手摸一摸
这种纸的绵柔纸质
摸一摸中国的心跳
摸一摸汉字的轻叹
我分别听到我自己
幼年时婀娜的美——
10
恒山脚下
盛产稻米和佛教
黄河两岸
流淌孤独和抑郁
11
我独自写信
信以及写信人已被烧成灰烬
我独自旅行
穿过海面雾朦朦一座孤岛
我独自爱
最终所爱的人比我更孤独
我独自回家
枯草的家。北方的家。积雪的家
一场大雨中窗户数出空洞无物
12
昨天，我们在沙漠里
仿佛步入了浩瀚星空，我们的骆驼队
被流星的锁链锁住了
整整一夜，跋涉在
北方极寒的乡土
我的灵魂是古中国苍穹底下
是天明时分
一道霜迹。在万千霜寒中
我痛苦而消瘦
是其中苍白的一粒
攀附在长城脚下的荒草丛中
我们的旅行从未完成
一开始就燃烧成了眼前这堆篝火
火光，吸引了四周旷野草木的寒气
树林深处千古的贫困
宛似泉边伫立的瞪羚
蒙古境内，中亚大草原出没，随季节迁徙的动物。的眼睛
……昨天，我度过了
我在中国的第七个生日
我独自走过汉江边的乱石滩
惊异于对岸莽莽群山，仿佛
亲手点燃蜡烛的生日蛋糕……
在这里，我想起兰波
想起古代诗人陆游，也像他一样
雨中骑着毛驴
过剑门
我那乱石崩云的一生
在无限蔚蓝的头顶，归于空无
我是一座被砌的古塔
是古画被磨损的一角
是佛教教义或论文
是讲经、转法
是他们的新生
冰冷光滑的镜子
是爱情惊人的萌芽，但却无情地
要求弃绝
需要在荒凉戈壁滩，坚持生活，呆很长一段时间
无论世间怎样的别离，都治愈不了
自愿禁欲
行善或忏悔，都是徒劳，都是一纸空文
我的一生，是对美，对远方的
无益的尝试
惟其无益，才显得高贵
才比美更美
昨天……我来到这比美更美的国度
步入闪电的门槛
我的马蹄下踏着飞燕似的
金沙江、嘉陵江
江水奔涌不息，瑰丽，如此骄傲
像某人一周内写就的情书
大地空寥
酷似矗立的墓碑
是天亮前夕淋雨的碑石
昨天，我着手撰写远古
骄傲地低头聆听
人类悲伤的心跳
我的马把我带到山西的
应县木塔前
灰白而无语
在这片伟大的国土深处
冒雨度过一个黎明……我的心
仿佛远处伫立的不知名的村庄
那里的晨雾中
响起第一声鸡叫，召唤着
我那远在法兰西的童年
塔檐的风铃，久经风雨
铃舌一样的诞生地！
仿佛江南三月的油菜田
行进中的火车头！
啊！我的《历代图画》
我的《古今碑录》
我的《悠悠远古》……
13
我给你寄的，是一种光芒
是经海上痛苦的颠簸过后
所到达的永恒
是新近上市的福建安溪茶
茶叶般平静的智慧
是自豪与怜悯
（啊，石头热得发烫！）
随信付邮的还有这里摇摇晃晃的夏天
山脚下清凉的碧云寺
那里的五百罗汉……但愿
那里的时间吞噬老化
那寺庙空间里仪仗队的行进
芬芳的木料，倒塌的屋梁……
我同时寄出我的忧郁，我对你
重重飞檐，红漆金身的绝望的思念
那种吉尼奥尔的暗红色
法国18世纪末木偶戏中著名的人物。
坠落。古旧的景泰蓝、玉器和花瓶
哦！我的姑娘
14
一个风暴之夜
我在中国的房门
已被我关闭
我牢牢锁住孤独
我不为人知的旅行和表白
我牢牢锁住：我童年的羞怯
我灵魂的热切
15
我，毛利人。海浪
一个中国主题，一名游客
失足的骡马的步伐
在长城脚下
我，远古人
次年2月与妻小在香港重聚
我，一本装帧精美的《道德经》
在想像与现实之间
溯江而上
沿途吟哦着“认识东方”
是有待重温的文字
不无骄傲的文学声名
依恋灵魂中的城堡
我，一种远行的神秘
精神求索者。秘密回声
太平洋海域的中国脉搏
我，天子
未知和已知
一封封谢氏家书
就像螺旋桨、飞行器或千百吨大榔头
也许是黄河岸边消逝的犀牛
也许是独角兽
留下的震颤足迹
永远不会止息
一个单纯的物体
当年骡马的蹄声
长江上扑面吹来的飓风
同时也是颓圮的城墙、落日、经文
石兽、狮子、大象、麒麟、卧马
……
在古老中国的残年夕照下
我，谢阁兰，著述甚丰
栩栩如生
16
太阳出来了
我就不冷了
我就像北方乡村的寺庙
停止了大榆树下的呜咽
17
静谧也许是风的功课
也许是这些早晨的祭献
郊外，整排的树一动不动，传递着
夜之肃穆
叶簇大概被霜冻凝结住了
一本无人翻阅的书注意到
清晨树的表情
它们仍旧沉缅于远古
在土地重新化为尘埃之前
世界，除了树的家庭
从未有人类的耕作在它们脚下发生
而且星空，古老的星空
在枝叶间絮语
在天亮时的每一片树叶上
树身被初升的太阳温暖
凉风，在苍白霜迹上
吹拂朝霞。白昼压向秋天柔软的枝头
如用旧了的枕席被抽离
18
太阳出来了
但又很快离开了
啊，这离别的愁绪
我生命中的惟一！
19
翻开黄昏的书卷
封面上有大西洋
有拉丁文签名
一艘远洋客轮
在消逝的帝国版图
劈波斩浪
我的目光停留在“岷山”、“黑水峡谷”
这样的地名
仿佛从中汲取了神奇的力量
啊古老的黄昏
这是用木头、沙砾、泥土和窟窿做的
旅行线路
我们的温情爱抚
全被浸在海水中
自从黄昏降临
我再也没收到过你的来信
20
我在黑夜离开你
你的脸庞在我注目的左上方
那么温暖
世间万物都有你的美丽
如同月亮，草木，光照
如同河流山岳
包括我白天经过的长城
双层的城门洞
那儿一阵秋天清凉的风
仿佛你爱情的赐予
我尽情地拥抱你，舔闻
你的秀发。青山延绵
我在一块残缺的路碑上
取得你奇妙的爱抚
一阵风沙，仿佛
当年的邂逅
荒凉大地展开你的裙裾
于是我深入大漠的旅行变成你迷人的
舞蹈，伫立
无论我做什么，我们都在走向对方
在最初会面的幸福里
我的骆驼，我的骡马
都了解这一点
明白我对你的感情
我们相距万里
我们共同前行
21
秋天夜里的蟋蟀声音
多么像童年的心
手捧年少时的村庄
来到这荒凉的北方
半夜，那只蟋蟀还在叫
直到天色微明
多么形象的比喻
——童年忧伤的你
大地哽咽着
接纳你陨没、凋零……
22
你不知道你损失了什么
你损失了风
起床，在半夜的椅子上再坐
一次，你损失了死去的母亲
天色微明
一双哭泣的手
你不再能握着
有时我凌晨醒来
风正吹进我空空的房子
雨水凌乱的风
北方含泪的眼眸
白雪皑皑的青海
恍似儿时的新年
旅途的忧伤
庄严神圣
依偎在冬天怀里
你不知道你损失了什么
23
这些河流
这些山脉，仿佛一架缓缓转动的钢琴
山间冬日的薄雾
荒芜中落下琴盖
我远行的一生是为追寻一种天青色的天籁
我抵达我生命中
被遗忘的部分
24
我只留下来一样牵挂：一座山脉
一缕清晨从我眼前飘过
雾中露出一个北方村落
一堵短小、粗笨的石墙
我曾经在这里。我们的旅行
绽放在墙脚
群山高耸的一朵野花
这片僻静的风景
表明我们质朴的存在
在马蹄声中，隐含着死亡……淡淡的
芬芳。我们遥远的到达
片刻消亡
25
清晨醒来
我被太阳光温暖地浸润
像无风的树叶
像头顶上这座不知名的庙宇
像同行的骡马队列
即将攀行的黄土坡
仿佛，我比以往更懂得神秘
更熟知生死无常
高山比邻接踵
山脉无限悲恸，无限静默
不远处，一座破落的城楼只剩下石基
一只青铜的牛守着入口，城墙
土和砖砌的
里面是一个死城
——我像树一样恪守无常
26
有时候，爱的惟一证明
是孤独
还有最冷的冬季和身处异地
周围莽莽苍苍的群山
北方飘雪的高原
落下来的雪，仿佛就是我的心灵
从刚刚降临的夜幕来看
是些散乱的白色斑点
在如此剧烈的寒风呼号中
雪仿佛不能证明自己是雪
正如我和你
不能让对方听见思念的心跳
今夜我的爱完全是旷野中
暗黑的山岭。我的爱
荒芜、亘古
如同自然界的肃杀
亲爱的，你的美让我如此孤独
我坐着一动不动
已死去多年
我旅行，仿佛古代山水画中
一个枯索的人物
……
27
深夜。一封信或一首古曲
书签被搁到一本书里去的悄然感觉
灯也仿佛照亮书的内页
尤其在书合上
夜晚真正开始时
没有人看见我在做什么
我在爱你。在用一种寂然
抚摸我的童年
我瞪大了眼睛
……
28
苏州。胥门
吹进弄堂的第一阵秋风酸酸甜甜
水汪汪，预告严酷肃杀的冬季
水乡积雪，年糕一样厚
河埠头翻乱的黄历上
择出一页观音生日
由于古老，街市踩成一个迷宫
刚足月的小孩被抱出迷宫尾端
东门。西门。北门
水的甬道
围墙波光粼粼
河水有方砖砌痕
古老的朝霞摇着小船
到达斑驳
威严的盘门。城门洞有一小巷
有大的粥棚。对面
古戏台
没有人记得最后的曲目
29
我有与众不同的黎明
一只出征前的手
黑上衣。一页诗稿如一柄古代的佩剑
江面，轮船的汽笛
被晨雾和霜降
层层缠裹
曙色初现的爱情
正绕经一处海岬的灯塔
似心跳，久久不寐
我有与众不同的海浪
我的高山跨越陆地江河
似飞鸟停栖。《佛经》
或《庄子·内经篇》中的鸟
我有与众不同的停栖
停栖在远古
白天我曾途经一座空空的寺庙
寺庙外面，一株冬日参天的银杏
牧童骑在牛背上
我的牧童短歌
我的水手飘洋曲
我的深山潜修
我的尘世的爱情
我的辗转醒来
我的黑夜
我的黎明
傍晚轮船停靠的港湾，升着烟
我从远处瞥一眼这陌生国度
这惟一生机勃勃的人间景像——
站在旅馆阳台，往下
仿佛在瞭望一个神秘星空
而在大海上
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
一排排巨浪，奔腾浩淼
永无休止
所有人间的灯火、城镇、闹市、宫殿……
都迂回、湍急、咆哮——
辽阔的乡土宛似苦涩浪沫
簇拥在浮云脚下
在白云、群山、大海之间
我该去向何方？
在智慧、沉痛、愚昧之间
我又作何抉择？
海洋是我的襁褓
陆地是我的断头台
沙漠是我的心迹
夜晚星相是我的笔录
哦荒凉！哦美丽……
我清醒似一个浪
我颠簸似船
我荒芜如一阵风
我不安如爱情
我悲戚如歌
我忧心似焚
我甜蜜如灯火，如最初的会面
我深思熟虑如同弃绝
我只身前行如同雨滴
30
我睡在一颗星和另一颗星之间
我的床榻是永恒童年
仿佛菩萨的衣褶
古希腊大理石制的苍白胳膊
我听见远古归于一抔尘土的
雕塑师的刮刀在我耳边
而纷扬的灰尘里
有最细腻的感情
最明亮的阳光
——当头脑中的诗意，臻于成熟
31
在中国，我逝年31岁，属虎
故里已无亲系直属
儿时院房被洪水冲垮
后世曾修复，又倒塌
如同其他中国普通的百姓
生活在废墟中
街道、时间、族系……层层缠绕
我曾有幽静的园林
在其中假山遮挡的小径深处
设有花木掩映的禅房
布局错落有致，造型
古雅朴素
我喜好雨天的莲池
杀人无算
又在凉亭一角习字，抚琴
我的双手最终和失传的桐材相仿
一样空洞、雅致
地底下腐烂
我以一支乞讨人群改造的军队
24岁时起兵，直捣皇朝
死在大雨中或亡命于遮天的箭雨下
我到达湍急的金沙江边
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32
一只蟋蟀在秋夜草丛
轻声安慰：
啊，你这名过路人
虫腹里的诗人
你的体面辉煌
你渺小的生平全在这凉凉、薄雾的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