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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些日子我不下楼到德·盖尔芒特夫人那儿去,为了排遣阿尔贝蒂娜回家前的这段时光,我就随手翻翻埃尔斯蒂尔的画册、贝戈特的书或者凡特伊的奏鸣曲谱。于是——由于看上去仅仅诉诸视觉和听觉的艺术作品,实际上要求我们在欣赏它们时必须把被唤醒的思维活动跟那两种感官感觉密切配合——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认识阿尔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丽的梦,这些梦,被以后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们的光彩。我把这些梦,犹如加进一口坩埚似的加进乐句和画面中去,用它们来润泽正在读着的书。自然,我觉得这本书变得更生动了。但阿尔贝蒂娜因此也获益不浅,她从容地往来于我们能够通往、能够将同一对象依次置放其间的那两个世界之间,摆脱了物质的重负,在思维的流动空间中遨游嬉戏。刹那间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够体验对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炽烈感情的。这时候的她,似乎就是埃尔斯蒂尔或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象和艺术使我对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瞬息间的激情。

过了不一会儿,仆人来通报,说她刚回来;我吩咐过,当我不是独自一人,比如说当我跟布洛克在一起,并且硬要留他再待一会儿,免得让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时候,谁也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因为我没告诉任何朋友她住在这儿,就连我在家里见过她这一点,都是讳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个朋友会迷恋上她,会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会趁在过道或前厅碰到他的机会,对他做手势,定约会时间。随后,我听见阿尔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响着,朝她的房间而去,她一则是出于谨慎,二则大概是出于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饭店吃饭时同样的考虑,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场时从不上我的房间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间意识到,原因还不止于此。我在记忆中追寻着:我当初认识的是第一个阿尔贝蒂娜,后来骤然间她变成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现在的这个阿尔贝蒂娜。这个变化,只能由我自己来承担责任。当我俩只是好朋友的那会儿,她对我起初是口没遮拦,想到随口就说,后来也是好多事都愿意告诉我的,但自从她认为我爱上了她,或者也没想到爱这个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种什么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么事都得刨根问底的叫人难以忍受的脾性以后,话匣子就关上了。从那时起她就样样事情瞒着我。只要她以为我有朋友在,其实那常常并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会过我房门而不入;而在以前,当我说起哪个姑娘时,她的眼睛就会发亮:“您一定得让她来呀,我挺想见见她。”“可她,照您的说法是风度欠佳的呢。”“对,那才更有趣嘛。”那时候,她或许还是会对我说实话的。即使她在小游乐场从安德蕾怀里挣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并不是因为有我在场,而是因为戈达尔在场,她大概以为这位大夫会张扬出去有损她的脸面。但就在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跟我保持一种距离了,从她嘴里听不见可心的悄悄话了,她的一举一动也变得矜持起来。在这以后,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动的话或事,她都避免去说去做。关于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经历,她只让我留下一个清白无邪的印象,由于我的一无所知,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而现在,转变已经完成,我不是单独呆着时,她就径直上自己房间去,这不仅仅是为了不打扰我,而且也是为了向我表明,她对谁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兴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会做了,那就是无所保留地把实情都告诉我,除非将来有一天我也许对它无动于衷了,她才会再这么做,而且那时候她光为这点理由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从此以后,我就像个法官一样,只能靠她无意中漏出的片言只语而妄自定案了,这些片言只语,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实也未必是不能自圆其说的。而阿尔贝蒂娜,也总觉着我又忌妒又好当法官。

我俩的婚约无异于一堂庭审,使她像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现在,每当谈话涉及某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会把话题岔开。我真该在她还没疑心我对她妒心有这么重的时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盘问出来才是。真可惜错过了那机会。当时,咱们这位朋友不止肯对我说她怎么寻欢作乐,而且把她怎么瞒过别人的办法也都告诉了我。现在她不肯再像在巴尔贝克那会儿一样地对我无话不说了,当时她那么做,一半是出自无心,一半也是为了没能对我表现得更亲热些向我表示歉意,因为我那时已经使她感到有点厌倦了,她从我对她的殷勤态度中看出,她对我不必像对别人那样亲热,就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回报,——现在她不会再像当时那样对我说这种话了:“我觉得让人看出你爱谁,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样:我喜欢谁,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样子。这一来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里。”怎么!对我说过这话的,难道就是今天的这个阿尔贝蒂娜,这个自命坦率,自以为对一切都漠然处之的阿尔贝蒂娜吗!现在她是绝口不跟我提她的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说话提到某个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时,她会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这么个不起眼的脚色,我都没瞧过他。”有时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会听说,就抢在头里先把话告诉我,不过光凭她那声气,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辩解的这事实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经觉出那全是谎话了。

我侧耳听着阿尔贝蒂娜的脚步声,颇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会再出去了,想到这位从前我以为无缘相识的姑娘,如今说她每天回家,其实说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觉着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尔贝克跑来睡在旅馆里的那晚上,我曾经匆匆领略过的那种神秘和肉感夹杂参半的乐趣,变得完整而稳定了,我这向来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经常充盈着一种家庭生活乃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气氛,连走廊也变得熠熠生辉,我所有的感官,有时是确确实实地,有时,当我独自一人等她回来时,则是在想象中静静地尽情享受着这种甜美的气氛。听到阿尔贝蒂娜走进房间关门的声音,如果我还有客人,就赶紧打发他走,直到确信他已经下了楼才放心,有时我甚至宁可亲自陪他走下几级楼梯。

在过道里我迎面碰见阿尔贝蒂娜。“喔,趁我去换衣服的这会儿,我让安德蕾上您屋里去,她是特地上来跟您说声晚上好的。”说着,连我在巴尔贝克送她的那顶栗鼠皮帽上挂下来的灰色大面纱都没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里去了,仿佛她是寻思着安德蕾,这位我派去监视她的朋友,准要把一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向我报告,把她俩怎么碰到一个熟人的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诉我,好让我对她们今儿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无从想象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

安德蕾的缺点渐渐暴露出来,她不再像我刚认识她时那样可爱了。现在她身上有一股显而易见的酸涩的味儿,而且只要我说了句使阿尔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开心的话,这股涩味儿立时就会凝聚起来,犹如海面上的雾气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对我的态度却越发来得亲热,越发显得多情——我随时可以举出佐证——而且比起任何一个没有这股涩味的朋友来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点高兴的样子,而这种情绪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会感到一种神经上的不舒服,就像是听见有人砰地一声把门关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许我难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系,但容不得我高兴;如果看见我病了,她会感到忧伤,会怜悯我,会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许满意的表示,比如说当我刚放下一本书,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气伸着懒腰说:“嗨!这两个钟头的书看得可真带劲。真是本好书!”这句话要让我母亲、阿尔贝蒂娜或者圣卢听见,他们都会觉得高兴的,可安德蕾听了就会觉着反感,或者干脆说会觉着神经上的不舒服。我的称心如意会使她感到一种无法掩饰的愠恼。问题还有更严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尔贝克跟安德蕾的那帮女友一起碰到过的那个年轻人,他对赛马、赌博、玩高尔夫球样样在行,而除此以外却一窍不通,安德蕾听着听着冷笑起来:“您知道,他的老子偷过东西,差点儿给送上法庭判刑。他们现在牛皮愈吹愈凶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张扬出去。我巴不得他们来告我诬告罪。我要出庭作证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发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亲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安德蕾也跟别人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是她自以为受了做儿子的冷落,就想找个碴儿叫他难堪,让他出丑,于是编出了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证的鬼话,而且因为翻来复去说得次数多了,也许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

照说,按她现在这样子(且不说那种动辄记恨的疯劲儿),恶意的无端猜疑已经像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儿箍住了她那热情可爱得多的本性,光凭这一层缘故,我就不会愿意去跟她见面的。但是关于我那位女友的种种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实在心里放不下,不愿错过得悉这些消息的极其难得的机会。安德蕾走进屋来,随手把门带上;她俩今天遇见过一位女友;而阿尔贝蒂娜从没对我说起过这女人。“她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趁阿尔贝蒂娜有人陪着的空儿去买毛线了。”“买毛线?”“没错,是阿尔贝蒂娜叫我去买的。”“那就更不该去了,她说不定正是想支开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买的呀。”“噢!”我总算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工夫,疑团又冒了上来:“可是谁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个女人约好,而且想好这个借口到时候来支开安德蕾的呢?”再说,难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设(安德蕾对我说的都是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安德蕾没准也是跟阿尔贝蒂娜串通一气的呢。

爱情这东西,我在巴尔贝克那会儿常这么想,无非就是我们对某位一举一动都似乎会引起我们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总觉得,如果对方能把事情都对你和盘托出,讲个明白,也许是不费什么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给治好的。而受难的这一位,无论他怎样巧妙地想把心头的妒意瞒过别人,发难的那一位总会很快就一目了然,而且反过来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们引向会遭遇不幸的歧路,这在她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这一位本来就毫无提防,又怎么能从小小的一句话里听出其中包藏的弥天大谎来呢?我们根本听不出这句话跟别的话有什么不同:说的人悬着颗心,听的人却没在意。事过之后,当我们独自静思,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会觉着这句话似乎跟事实不大对得上头。然而,到那时我们还记得清这句话到底是怎么说的吗?思绪转到这上头,而又牵涉到记忆的准确性的当口,脑子里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类似于记不清门有没有关好的疑窦,碰到有些神经过敏的场合,我们是会记不起有没有把门关好的,即便回头看过五十次了,照样还是这样。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某个动作,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确切而洒脱的记忆。要说关门,至少我们还可以再去关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话,却已属于过去,听觉上存留的疑窦,并非我们自己所能消释的。于是,我们打起精神再去想她还说过些什么,结果又发觉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唯一的药方——可我们又不愿意服这帖药——就是什么都不去追究,打消弄个水落石出的念头。

嫉妒之情一旦被发现之后,作为其目标的那位女士就认为那是对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骗别人就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了。何况,当我们执意想知道一桩事情的时候,也是我们自己起的头去撒谎骗人的。安德蕾和埃梅答应过我什么都不说的,结果怎么样呢?布洛克,他自然没什么好答应的,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而阿尔贝蒂娜,她只要跟这三位中间任何一位聊会儿天,照圣卢的说法就是取得一点“旁证”,就会发现我说的不过问她的行动以及根本不可能让人去监视她云云,全是些谎话。于是,在我惯常的关于阿尔贝蒂娜的那种无休无止的疑虑——这些疑虑过于飘忽不定,所以并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们之于嫉妒犹如忘却之于忧伤,当一个人开始忘却时,无形之中就觉得好过些了——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从安德蕾方才向我报告的某个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问题;跋涉于这片在我周围绵延伸展的广漠区域,我的所获只不过是把那不可知的东西推得更远些罢了,而对我们来说,当我力求要对那不可知的对象形成一个明确的概念时,我们会依稀感觉到那就是另一个人的真实生活。阿尔贝蒂娜一则出于谨慎,二则似乎是要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吗?)来了解情况,所以呆在自己房间里磨磨蹭蹭地换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这工夫继续询问安德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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