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
大巴从哈尔滨向北开出一个小时后，你就会感到眼前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这是一种从地面到天空，眼睛到心灵式的开阔；因为这种开阔不仅仅是浩大，而是透明。俗话说“秋高气爽”，所谓的秋高就是天空透明，所以才显得高。而在炎热的夏季，你就能享受到如此的秋高气爽，看到深远的蓝空上，一朵朵云彩正在变换着匪夷所思的奇妙形象。于是，你已经塞满了污染、雾霾、沙尘暴的头脑，一下子就安定下来。其实地球远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可怕，大自然还在顽强地保持着她的纯净，你绝对可以放心大胆地活着。
随着旅游大巴继续北上，这种乐观的信念越来越无限地膨胀。当大巴驶进黑河市洁净的街道，我真真地感到我们正在走进童话世界。我所说的童话世界也不尽是色彩斑斓的楼阁建筑，小巧而玲珑的街巷。因为我已经走遍天下，游历过无数座城市，却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城市建筑上，竟然没有监狱栅栏式的防盗窗；高楼没有，平房也没有！我曾在公安局挂职，当过主管刑侦的官儿，从此养成一种习惯，每到一座城市，首先注意的是治安环境。坦率地说，我还没有看到过没有防盗窗的城市，为此我惊讶大于惊喜，觉得我像在梦游，不能相信眼前的真实。我对前来迎接我们的朋友说出了惊讶和钦佩。他却谦虚地说，如果你仔细地寻找，在一楼的建筑上，也能找到一半家有防盗窗的。我说在我去过的城市，无论是一楼还是十楼，绝对看不到没有防盗窗的建筑。
三十年前，我因为去俄罗斯而从黑河出关，那时可能只是路过，也许心情不好，所以没有今天这样的美好感觉。为什么心情不好呢，因为黑河海关干部古板式的严厉，弄得我哭笑不得。事由是我的形象有些特殊，两只耳朵紧贴在脑袋上，所以照片上看不到两只耳朵，海关的官员们横眉竖眼地说，缺少两只耳朵的照片绝对不行，绝对不准出关，并大声宣读国家规定：照片必须正面见双耳！……我说正面见双耳是表示人脸的角度正，这与正面不见双耳一样……海关官员们见我敢于顶撞他们，差一点就取消我出关的资格。后来一家照相馆有个瘦小的女孩子躲在我身后，用手使劲支起我的耳朵，照了张龇牙咧嘴的照片，才勉强通过。这使我多年来心怀悻悻，并为此写出一篇“耳朵的幽默”，嘲弄黑河海关官员，耳朵比脸重要。所以，当百花文艺出版社邀我去黑河采风，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答应。然而，即使是怀有这种尴尬的心情来到黑河，却在第一时间就痛悔自己对黑河的误解，并欣喜万分地感到，我是来到了世外桃源。
其实这些年来，黑河市的信息不断地闪现，因为她是中国首批沿边开放城市，是中国北方重要边境贸易中心，所以名声日渐响亮。黑河地区有火山地质风光，当年喷发时火红的岩浆，冷却后却像乌金一样铺满大地，并自然凝结成妙不可言的生动形象，像猴子、像猛牛、像花朵、像宝塔喷泉……你站在黑色海洋一样的火山岩石上，犹如站在千百万黑玉石雕塑中间。更令你惊喜的是诸多的火山泉眼，涌出使人健康长寿的“神水”，这“神水”能蠕动你的胃肠，能激活你的血脉和神经，能光滑和增白你的皮肤，能使你浑浊的眼睛重新亮堂……这就是名震中外的，富含多种矿物元素的，世界三大冷泉之一的，黑河五大连池矿泉水。
我还知道黑河地区有黑龙江和嫩江两条江河贯穿，这两条江河又伸展出六百多条支流，无微不至地滋润着近七万平方公里的黑河地区。所以这里的森林和草原的覆盖率占地区总面积一大半。如此美好的绿色地区，雨水当然就丰沛，据有关方面的统计，黑河市人均占有淡水量是全国的三倍半。这在全世界都在喊缺水的“恐慌”之际，你会感到这里是生命的摇篮。
最使内地人向往的是到黑河旅游，既能欣赏北国的风光，冬季长达数月不化的晶莹白雪，又可以充分感受到冰天雪地的北国风情，并快乐地体验各种雪上运动。而夏季到黑河避暑，绝对超过名胜“避暑山庄”。我们大连三面环海，从来以避暑城市而自豪，可是与黑河相比，只有脸红的份儿了。到了黑河，你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清新和凉爽。黑河的魅力不仅如此，因为黑河分别与俄罗斯三个口岸相对应，而且正对着俄罗斯远东第三大城市、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市中心，两市之间最近处仅相距750米，这在全国来说，中外城市如此相近，就像隔一条街道，大概只有黑河市了。我们大连众多想去俄罗斯观光的人，都愿意从黑河出关，人们都说，从黑河市到俄罗斯旅游最方便快捷，即使是还没出关，在黑河市内就能欣赏到俄罗斯一半的风光，就能感受到“金发碧眼”们的浪漫气息。
前面说过，黑河市给我童话般的感觉，然而来到黑河市的第一个早晨，却给我更童话般的震撼。由于城市纬度靠北，凌晨三点钟，太阳竟然就升到酒店窗外绿树的高度。从窗口向外眺望，黑龙江平静得犹如金黄色的毯子，天空蓝得像刚刚用泉水清洗过。对面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市，红砖绿瓦明亮的窗户，亲近得我几乎一步就能跨过去。回首眺望黑河市街，也许受异国风光熏染，那五彩缤纷的楼阁，竟然也充满俄罗斯式的洋气。我想，天已经亮到这个程度了，干脆就出去逛逛这全国“醒”得最早的城市吧。
其实才凌晨四点来钟，与我下榻的国际酒店只差两条街的距离，已经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动感世界了。原来那是早市，几乎有一公里长的大街上摆满了五光十色的摊位，中俄两国的商品应有尽有：五彩缤纷的时装、质地优良的大衣、鞋帽、裘皮等，俨然国际服装节的展会；还有望远镜、照相机、电动剃须刀、玩具、邮票、餐具、艺术品和有纪念意义的小商品；间或还可以看到木耳、猴头菇、蕨菜、黄芪、贝母、刺五加等土特产品，总之，商品多得令你眼花缭乱。顾客更是蜂拥而来，完全像游行队伍，挤满了长长的大街。最惹眼的顾客是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妇女，她们雪白而粉红的肤色，她们快乐而迷人的眼神，还有相当时髦的衣装，令我这年过半百的老男人，也时不时地心潮澎湃。
走出热闹的大街，立即就享受到一种宁静，而且是异国风光式的宁静，几乎所有的街巷中，都可以看到精心保留下来的俄罗斯建筑，而新建的房屋，在色彩上也与俄式建筑相媲美，有些建筑在有意模仿的基础上，产生一种中外合璧式的浪漫。为此从这天起，我每天都在凌晨四点开始，沿着城市的街巷漫步，享受着童话般的宁静和异国风味。
后来，我和作家们一起参观中俄民族风情园、俄罗斯油画馆、俄罗斯商品一条街、大黑河岛国贸城、鄂伦春乡村、瑷珲历史陈列馆、知青博物馆、五大连池风景区……我们感慨万分地走回历史，我们兴高采烈地欣赏今天。但始终令我持续激动的，依然是黑河的自然环境，纯净的空气绝对就是绿色的氧吧，采风团的作家们，全都情不自禁地大口呼吸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特别是湛蓝的天空，实在是太明净太可爱了；更迷人的是天空上的云朵，总是在不断地变换形状，所以你会听到作家们不断惊喜地喊叫：像大狗熊！……像一群狗熊！……像狗熊妈妈领着一只小狗熊！……于是，我想起我童年时的天空，那时我们城市的天空就像黑河今天一样，在明净的天空上有雪白的云朵。而今天我这才意识到，我所住的所谓沿海城市，已经污染得面目全非。我们自以为蓝色的天空，与黑河天空相比，其实是毛玻璃式的蓝。我注意到一些作家激动地喊叫之后，却又在沉思，原来他们想来黑河买房子“安家落户”，特别是那些来自内地燥热大城市的作家，真就有些“动心动肝”了。其实我也有这种心情，经受了这么多年的污染，我虽然已经是刀枪不入，视死如归。但想到我的孩子，想到他们只有在这里才能享受纯净的空气，纯净的泉水，纯净的童年，还有纯净的生命。而正因想到这里，我却又突然忧心忡忡，前面说过，我已经走遍天下，去过的城市太多太多了。认真回忆，我也曾去过像黑河一样美丽纯净的城市，但仅仅几年时间，这些纯净的城市就在“发展和建设”的呐喊声中，被折腾得一塌糊涂，再也看不到蓝天白云了！那么，黑河能幸免吗？
这种担忧使我在美好的采风中，备受折磨，越是看到亮丽的景色，越是担心她明天是否消失。终于，采风的日子结束了，我们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黑河这童话般美好的城市。当旅游大巴渐渐驶近内地乌烟瘴气的城市时，生存的忧虑又爬上我的心头，但我想到我的肺里还存有黑河纯净的空气，我的胃肠里还滋润着黑河纯净的泉水，也就是说面对污染，我还能持续抵抗一些时间。于是我下定决心，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机会，我就开车拉着老婆孩子来黑河旅游，这不仅是享受风光和景色，更重要的是给生命充电。然而正是这种想法。使我更加忧虑黑河的明天，是否还能持续今天的美好？啊呀呀，黑河，你真是喜欢得让我心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