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
飞机在陌生的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降落，我们便开始了黑河的旅程。早前，一个简朴、热烈的新闻发布会，已经为我们预热了黑河的今世前生。然后向着那个迷人的所在，想象着即将扑面而来的壮阔景象。一路上，起起伏伏的浅丘陵蜿蜒铺展，葱茏的绿色，漫坡的庄稼，茂密的丛林，始终远远近近地陪伴着我们。
一路痴迷地望着窗外，几乎第一眼就被天上灿烂的云图迷住了。那是种辽阔中自由的翻卷，闲庭信步地向你飘来。几乎每一片云都能让你心生遐思，你会时时觉出黑河的云是有灵魂的，仿佛透过车窗玻璃能听到它们悄然行走的声音。那云美丽而悠然，云卷云舒着长袖善舞的浪漫。它们翻卷着，流动着，如丝丝缕缕的棉絮，若委婉轻盈的羽毛。它们信马由缰，千姿百态，不遗余力地变幻出万花筒般的五彩斑斓。车窗犹如一扇屏幕，那种流动着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部关于黑河的电影。
于是顿然心旷神怡，无论黑河的天气怎样千变万化。或骄阳灿烂，或阴云密布。或倏忽间大雨倾盆，或转瞬又雨过天晴。骄阳从云端后射出彩色光芒，澄澈的天空，伴随着久违的彩虹。云，依旧不停息地翻卷着，那已是繁乱的都市生活中很难见到的景象了。
于是唯有静静地坐在车上，目不转睛地饱览那不尽的云。
深夜抵达黑河酒店。于是看不到黑夜中这个已经沉睡的城市。亦不知那条著名的黑龙江，此刻就在我的窗下。寂静午夜，它只是悄然流淌着，听不到声音，看不到那江水怎样铺排出一往无前的浩瀚。却知道在江的对岸，就是俄罗斯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单单是布拉戈维申斯克这个美丽的名字，就已经让我对河对岸的那座城市心生遐想了。
那晚夜阑人静，睡意蒙眬，却恍惚间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窗外的凌晨。不，不单单是凌晨，简直就是白昼，而那时的时间只是半夜三点。我知道在高纬度的地域会有白夜，却不知凌晨三点的时候已然阳光明媚。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种感觉就仿佛我来到了另一个被颠倒了的世界。尽管心生惶惑，但还是满怀好奇。于是向明媚的窗外看了很久很久。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看到了如此美丽的灿烂。我为自己终于看到了白夜而无限欣喜。那一刻奇妙而兴奋的感觉，就仿佛已置身月球。
清晨驱车前往瑷珲（后改名为：爱辉），参观“瑷珲历史陈列馆”。在地图上看到清朝政府割让给俄国的那片浩大的疆域，不禁满心创痛。如此不平等的《瑷珲条约》，让我蓦地心中惶惶。毕竟是我满族祖先的清王朝有愧于中华大地，于是落寞地走出博物馆，心里痛惜着那片被舍弃的土地。
尽管如此，我依旧深深地爱着我们的民族，尤其当知道瑷珲就是我们满族的发祥地，更觉得自己与黑河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了。在美丽的瑷珲国家森林公园，有着很多和满族相关的历史记载，诸如那幅被镌刻在石头上的满始祖像。因满族系母系氏族，所以始祖是女性。她就那样赤裸着双乳，端庄而郑重地坐在老虎身上，伴随着鱼和蛇的图腾。那一刻，站在她的面前，顿生景仰。
追根溯源，黑河市的爱辉镇才是满族祖先真正的发祥地。即是说，我的先人就是从远古这片洪荒的土地中走来的。其悠久的历史，据考证距今已经有七千多年了。这一族裔先后建立了渤海、金，以及驰骋天下的大清帝国，孕育了一个勤劳、智慧、淳朴而勇敢的民族。我们的祖先是信奉萨满教的，这是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的一种原始宗教。于是在氏族中，人们信奉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以及祖先的英雄崇拜。而瑷珲的由来，想不到竟然和一只母貂相关。“瑷珲”二字，即是满语“母貂”的意思。而满语母貂的发音则是“阿依活”，这就和瑷珲在明末清初的史书中所称“艾浒”、“艾呼”的发音极为贴近，便由此演化为今日的“瑷珲”。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满族人的历史。也是我第一次踏上了祖先生存繁衍的圣地。于是想着我们的始祖，怎样从瑷珲这片丰饶的土地上艰难崛起，又怎样金戈铁马、史诗般地驰骋在华夏大地上。于是不得不反思我们这些无所作为的后人，该怎样风雷激荡，才不会辱没祖先的不朽英明。
在瑷珲寂静的小路上，慢慢前行。竟蓦地看到了签订《瑷珲条约》的那座古朴的老房子，不知其中埋藏了多少古往今来，亦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在此竞折腰。老房子旁边有一处迷人的酒吧，显然边地的黑河人早已进入当今时尚的生活。无论是老房子还是酒吧，都极为前卫地标识了“爱辉”、“人们公社”、“繁荣、富强”等政治科普的字样。酒吧前的立柱上，标新立异地镶嵌了各种人脸，从古代的满族人，到现代的汉人，进而外国人，黑人或白人。不同的表情，各异的肤色，如此蕴含深远的创意，让人过目不忘。
在一座花坛前，透过枝叶，我蓦地看到远处一片静寂的河流。走到近前，才发现那片水面是怎样出人意料地宽阔而浩荡。那时候，我居然不知我所面对的就是黑龙江，只是被眼前这片辽远而壮丽的水面所震撼。那一刻，甚至目光所及处也不曾看到任何人影。就那样静默地伫立岸边，感受着河流所赋予我的心灵的寂静。是的，我还从未独自面对过如此浩渺的一江夏水，那种天地悠悠间，怆然而泪下的，那种，心生敬畏的感觉，就仿佛回到了远古……
就这样，静寂的流水，温顺地滑行着。水面就像镜面，将澄澈的蓝天白云映照在光滑的水面上。远远地，竟然能看到河对岸那片繁茂的葱茏。是的，很快我终于知道，水那边就是俄罗斯远东第三大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属地。
或者就因为有了对面的俄罗斯，便有了这条澄澈而洁净的黑龙江，有了同饮一江水的人们，不遗余力地守卫着他们共享的这条母亲河。所以，无论是黑河人还是布拉戈维申斯克人，都深深地热爱着他们的河流，甚至满怀敬畏。对两岸人民来说，它不仅是生命之河，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世世代代精神的寄托。于是这条由两个国家、两座城市共管的河流，形成了某种相互制约的机制，有效地保证了水质，杜绝了内地流域中那种常见的伤害。
滔滔不绝的江水，铸就了永远的两岸。于是在这个稍显寒冷的夜晚，我们登上了巡游两岸的游轮。向布拉戈维申斯克望去，恍然觉出两岸的异同之处。尽管国度不同，却一衣带水；语言各异，却唇齿相依。于是，无论过着怎样的日子，两岸都会休戚与共。就仿佛你看到对岸，也就看到了你自己。
在凛冽的风中，美丽的布拉戈维申斯克，仿佛伸手可触。很快夕阳落下，天边一抹血红的残阳。渐近的黄昏中，依旧很美的云，却浓云压境，中间一道莫名的明媚。紧接着两岸霓虹先后开启，让彼此互看对面的景色。于是在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夜色中，我们看到了霓虹闪烁的大剧院和凯旋门，看到了灯塔和红房子，矗立于水岸的那座五光十色的电视塔。待黄昏已尽，两岸灯光映照在各自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流光溢彩，两座边城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然后黑夜降临。船舷边，强劲的风。水浪。天边的繁星。
转天，美丽的河岸，骑自行车，依然在眺望对岸，回味着黑河所给予我的奇异感受。满大街闲庭信步的中国人，亦有众多俄罗斯人徜徉游耍。于是两岸，被不同生活的感觉和状态所吸引、所融合，于是，慢慢地，彼此在不知不觉间，仿佛成为了同一座城市的人。
喜欢的地方，还有俄罗斯商品一条街。那里不仅有健康的俄罗斯食品，还有高雅的俄罗斯艺术品。据说，在黑河，无论是俄罗斯的巧克力还是奶粉，都不含任何添加剂。于是感慨于幸运的黑河人，毕竟，他们能拥有相对环保也相对便宜的俄罗斯商品。因此，我们才会一遍遍地跑去俄罗斯街，尽情“扫货”，让那些我们喜欢的食物和饰品塞满箱子。
喜欢的，还有上乘的俄罗斯油画。这些绘画不仅陈列在黑河市美术馆，不少经营艺术品的商店，也大都悬挂着一幅幅俄罗斯画家的作品。一些油画的价格堪称不菲，却依旧有人前来交易。而这些热衷于艺术品买卖的商店里，甚至摆放着一套套莫奈的、马奈的、凡·高的或者列宾的精美图册。以至于店家在和顾客交流时，在艺术鉴赏上几乎没有任何隔阂。他们并非专业出身，却总是能头头是道地描绘那些油画的风格，甚至讲述那些艺术家的追求和成就。总之，黑河这些干一行、爱一行的艺术商人们，给人一种很孜孜进取的感觉，让人觉得黑河民众是很喜欢读书和学习的。据说在黑河大学，最抢手的专业就是绘画和俄语。于是哪怕在黑河的商店里，甚至街边卖水果的小贩，只要一有时间，年轻人就会捧着俄语词典，埋头读书而无暇他顾，这情景让我无比感动。
是的，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黑河。一座充满了艺术感和创造力的城市，一座到处遍布着美好情愫和深邃历史的城市，一座能同时感受到两个国度思维精髓的城市。在这里，黑河人过着江水般平静的日子，知足而淡定。在这里，你也能在黑河人脸上看到灿烂的微笑，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所以，黑河，一座我们热爱的城市。
是的，黑河就是那个你离开了，却会不停思念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