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苍县王孟良那边刚开始搞旅游的时候，在景区里搞了一个纪念馆，拳头产品就是陆一辉师长被击毙处这一个亮点。刘雪珠当时对夏国祥说，我们肯定也要弄一个亮点，但叫“陆一辉师长被击毙处”那多难听，弄个“陆一辉师长自杀身亡处”还差不多。她在网上查过，说这个陆一辉是一个抗日将领，有过战功，打小日本很有一套的，连蒋介石也对他刮目相看。
夏国祥赞赏说，你的提议好，陆一辉说什么也是一个军人，讲击毙，似乎有些侮辱人了。事实证明，刘雪珠的建议完全正确，后来它成了西苍县夏龙崮旅游的一个亮点。
我聘请陈双喜当西苍夏龙崮国际森林旅游公司的总经理，我想他如果想当董事长，我也愿意把这头衔让给他的。谁叫他是我的偶像呢？我承认我对我的亲生爸妈说谎了，其实，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应该是陈双喜，而不是别人。
当上总经理，陈双喜给公司员工开会，他美其名曰智囊会，希望大家群策群力。他先给人上课，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做旅游需要动静结合，死活结合？死嘛，好理解，就是说陆一辉是个死人，正因为是死人，他是不会活过来说话的，所以怎么编排他是我们的事，但我们得以史实为基准，像我们搞了“陆一辉自杀身亡处”这个景点，来参观、凭吊的人就多，比刮苍那边多多了，为什么多？道理大家明白，陆一辉是个抗日将领啊，大家对抗日英雄总归是尊重的，所以我们要充分利用死人，做好死人的文章。至于活嘛，我们大家都是活人，理所当然要活学活用，烦请各位可以往亭桥楼阁方面做些想象。
至于动静结合呢？他是这样理解的：老是看不动的东西，那多乏味，所以适当可以让它动起来，搞些互动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比如陆一辉当年在山上打仗时的指挥部，我们可以让游客身临其境，重复当年的那一幕，那场面的确很刺激的……又比如，陆一辉自杀前，曾在壁上写绝笔，那真叫一个文采飞扬啊，鬼神都为之叹息。如果游客来了，我们让他也挥毫书写，身临其境，那他受到的教育不是更深……
我听得如痴如醉，虽然离校只有短短的几年，我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认真地记着笔记，把他说的每一点都记了上去。我发现讲课时的陈双喜慢慢进入了角色，他侃侃而谈，仿佛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听众，而不仅仅是公司区区几十号人。
陈双喜会上没说的，会后给我做了详细解释，他由衷地说，应该感谢你妈妈刘雪珠，她为我打开了思路。接下去，我们要想办法找到陆一辉的遗孀，据说，她还健在，人在台湾，还有陆一辉的儿子。我们可以把他们请来，让他们多看看，多和他们谈谈未来的构想，最好邀请他们成为我们公司的高级顾问。这一着棋很重要，下好了，整盘棋就活了。
我“嗷”地一下跳起来，像只宠物猫般吊在他的身上，来回地晃，嘴巴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上，我在他耳边悄悄问，喜大叔，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想着我的好了？
陈双喜拍拍我的屁股，大小姐，我是看你可怜。
你来了，我就不可怜了。我深情地看着他。
我没你那么诗意，我现在最缺的是钱，我得供养我女儿，还有我自己。乖，下来。
我依言而行。
陈双喜摸出了烟斗，接着是烟盒和火柴，他往里装着烟丝，等他装满后，我谄媚地替他点烟，喜大叔，我把我送给你，你不是就有钱了？
他叼着烟斗，深深吸一口，接连吐出几个烟圈，你其实也没多少钱，离我心目中的有钱人还有很远的距离，所以，我们要齐心合力挣钱。
去你的，我拧他的嘴，他躲开了。
8
我和胖子去了台湾，历经周折，终于在台中市把陶四凤找到了，看到八十多岁却依然精神矍铄的她，我有点吃惊，也有点兴奋，不由自主想到了才子配佳人这个成语，也想到了张学良身边的那个赵四小姐。
我亲热地叫她陶奶奶。
我说，陶奶奶，我怎么一看到你就想哭呢？
陶四凤思路清晰地问，怎么会？
我咬着嘴唇说，陶奶奶，我爸爸夏国祥为了树“陆一辉自杀身亡处”这块碑，被别人活活气死了！
我张冠李戴地把夏国祥的死与这块石碑紧密地联系起来，我把故事渲染得跌宕起伏。说过了我爸的故事，我又说我妈的故事，我说我妈信佛信了那么多年，有一天，她突然坚决地说，陆一辉是个好人，是个抗日大英雄，他牺牲的地方怎么可以称作被击毙处呢？她要我爸一定要树陆一辉师长自杀身亡处这块碑。接着我又说陈双喜的故事，一个曾经的大学老师和政府官员，如何成为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如何呕心沥血地塑造陆一辉的形象，他的意愿就是要还陆一辉先生一个清白。
我牢牢记住来时陈双喜对我千叮万嘱的话，要打感情牌，避谈老太太忌讳的，多谈我们公司的设想和未来前景。
陶奶奶，我说了那么多，你一定听累了吧，我今天就不多说了，我把这些影像资料都给你留下，你有空时看看，欢迎你到我们西苍夏龙崮国际森林来看看，陆一辉师长就安息在那一片安静的天地里，每天接受着来自全世界各地游客对他的思念……
陶四凤流下了眼泪，似乎有些难为情地对我和胖子说，我已经好长时间不流泪了，听了你们说的，我情不自禁又要流泪了。
我连忙上前，用餐巾纸小心地替她拭着。
陆一辉的儿子陆清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教授，抱歉地说，我妈妈今天也激动了。
陶奶奶，不哭，你不哭，我也不哭，我们说好了，大家都不哭，我们应该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建很多和陆一辉将领相关的遗迹，让人们真正知道他、了解他……
最后，陆先生答应等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定带妈妈到西苍夏龙崮来看看。他握着我的手，像亲人一样久久不愿松开。
一出门，胖子就打了个哈欠，说，她家里条件一般般嘛。
我默然无语，想不到陶奶奶住在这么逼仄的地方，真是难为她了。陆清泉先生知道我们要来，特意从台北赶过来的。
我给陈双喜报喜，喜大叔，基本弄妥了。
陈双喜开心的声音传过来，我看见你的眼睛也在笑。
瞎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禁脸红，因为我真的有点喜形于色了。
你还不承认，我都看到你脸红了。陈双喜的笑声还在继续。
我跺了跺脚，陈双喜，我警告你，不要这样嘛。你再这样，我不高兴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他收了线。
我心旌摇曳，我的喜大叔，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过一会儿，陈双喜又打来电话，哎，托你个事，在海边游玩时，不要忘了替我捡块心形的小石子。
干吗？
给我家璐璐啊，她喜欢收集这玩意儿。记住，要心形的。陈双喜叮咛。
我的心一沉，眼前浮现出那个卷发、大眼、细眉毛，长得像洋娃娃似的女孩，算起来，我已经有六七年没见她了。陈双喜什么时候都不忘璐璐，这让我心生妒意。凭什么呀，她远在万里外的英国，还让他念念不忘。我生气地说，我不捡，要捡，你自己来捡。
陈双喜乐了，你啊，和小孩争，好意思？
我自己也难为情起来，我这吃醋算什么？璐璐是他女儿，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他当然要惦记。我拉长声音说，知道啦，知道啦。
从台湾回来，陈双喜和我就着手准备陆一辉的相关资料。其实，要找这些并不难，只要肯用心思去找就行了。从蒋介石开始，国民党上上下下都给了陆一辉高度的评价，要员们的题词也不少。陈双喜让公司员工们全都收集起来，挑选其中匹配的，送雕刻厂，制作完以后，又分门别类地在景区中摆放。
看陈双喜忙得脚打背心，我有些过意不去，我这个董事长像个甩手掌柜，什么事情都往他身上推。有一天，我忸怩地抱着他的一只胳膊问，喜大叔，是不是应该给你加工资？
怎么也和我客气起来？没事，我就是一劳碌命，不让我干，我会难受的。现在我们不谈钱，谈我们的规划。他要我与陶四凤和陆清泉保持密切联系，尽快把陶四凤的墨宝拿到手。大小姐，这一点至关重要哦，有了她的手迹，就像有了尚方宝剑，我们可以披荆斩棘。陈双喜语重心长地说。
我默默地看着他，内心里涌出感动，这个男人，我没看错，他从心底里对我好。
我点点头说，陶四凤答应给，但她说好久不写毛笔字了，生疏了，想练练，再拿出手。
陈双喜的眼神里露出了赞许，这个务必抓紧。
又过一月，陶四凤把题词寄来了，除了“正者永恒”四个大字外，另附有一副对联：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陈双喜看完，一拍大腿，如获至宝。他双颊通红地对我说，你看看，人家这才是大家闺秀，这对联，这苍劲有力的魏碑体，绝了！我们西苍夏龙崮国际森林的好日子指日可待了。他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9
下一年春５月，陶四凤在陆清泉的陪同下，来到了夏龙崮，他们先是看了西苍这边的，当看到自己“正者永恒”四个字被高高地立在“陆一辉自杀身亡处”石碑旁边大约十多米处的地方，和蒋中正的题词“死重泰山”放在一起时，她“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闺女，难为你了，辛苦你了，我代表我们全家谢谢你，我想陆一辉将军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陶四凤长跪不起，急坏了陈双喜，他想陶四凤都八十多岁的人了，万一有个闪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可担当不起。他立马也跪到地上，几乎是把陶四凤单臂托了起来，陶奶奶，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您老起来吧，我们再陪您四处走走。
陶四凤一路走，一路掉泪，虽然多次来内地，但夏龙崮她还是第一次来，看到还有人这么看重已辞世几十年的夫君，她心潮起伏，在刻有夫君绝笔和自己对联的峭壁前，她泣不成声，喃喃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事情一定会真相大白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本来陶四凤他们一行是不准备到刮苍县那边的，因为陆清泉前几年曾经去看过，受了一肚子的委屈，那种愤懑和郁闷，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但陈双喜却坚持要去，说，陶奶奶，你看了那边的，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陶四凤到刮苍县那边的夏龙崮，当她一看到“陆一辉师长被击毙处”那几个字和旁边的详细介绍时，汗水顿时涔涔地下。她当即就发作了，全身如筛糠一般地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怎么这么下作？不可以这样的啊！
那时游客很多，看一老奶奶神经兮兮的样子，便上来围观，于是便惊动了王孟良。
王孟良一到，陈双喜正儿八经地把陶四凤介绍给他，说她就是陆一辉师长的遗孀陶四凤女士。
陶四凤听说对方是这里景区的负责人，一把拉住他，气愤地指着那块石碑喊，把它铲掉，你不是要钱吗？我出一百万！
王孟良拼命地解释，老奶奶，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是听从历史书上的记载，历史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操作……但他越解释越糊涂，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
老太太咄咄逼人地问，陆一辉是不是抗日英雄？
王孟良狼狈不堪地点点头，是的。
陶四凤一字一顿说，既然是抗日英雄，那又为何要作践他？
他……他后来，堕落了……王孟良忽而发现自己有些心虚。
陶四凤用拐杖捣着地皮，把地皮捣得嗵嗵作响，你不要忘了，陆一辉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当时那样一个非常时期，战死的军人有多少，为什么单单拿他当靶子？你们是嫉妒他的才华，千方百计想要污辱他，出他的丑……
王孟良见说不过老太太，便拿出撒手锏，他挥舞着手，面对大批游客，大声说，谁叫陆一辉后来公然与人民为敌，与人民为敌的人，就是这个下场！只要这块石碑在，他一定会遗臭万年！别想用区区一百万来堵我的嘴！
陶四凤一声轻叹，天哪，然后昏厥了过去。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给她掐人中，服人丹……一阵手忙脚乱后，陶四凤幽幽醒来。
陈双喜看不下去了，他跳到一块石头上，手叉在腰里，对着王孟良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历史的真相如何，后人永远无法评说，对历史，我们要公正看待，陆一辉处在一个特定的年代，发生了特定的事件。随着年代的变化，应该有所变化，不能老是抱着老皇历不放……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们来，不就是想砸我王孟良的场子？告诉你，没门，只要我在，“陆一辉师长被击毙处”这块石碑会一直竖下去！
王总，不要夸口，真的，满口饭好吃，满口话可不好说。陈双喜淡定地说。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高喊，这位大哥说得好，陆一辉也是顶天立地一汉子，怎么就被击毙了？他明明是自杀的。
对，是自杀的，弹尽粮绝后，他和他的卫队集体自杀！有人附和。
王孟良双手乱摇，就是被击毙的嘛，他被我们解放军战士一枪击毙！
他妈的，你怎么知道是一枪击毙？你当时在现场？站着说瞎话不腰疼！有人爆了粗口。
一时场面有些乱。
陆清泉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襟，对我说，夏董，走吧，其他的地方，我们就不看了，我怕我妈妈身体吃不消。
本来照我的想法，很想将这场争斗延续下去的，我等着看好戏，希望把场面扩大，只有把场面扩大了，才能剥掉王孟良的画皮。因为我坚信用不了多久，陈双喜就可以把王孟良打得一败涂地，说实话，王孟良哪里是陈双喜的对手呢，他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但陆清泉却偃旗息鼓，我理解他的心情，毕竟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有些事情真的很复杂很复杂，复杂到靠人脑是无法想象的。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不甘心地说，那就回呗。
我们叫了一顶山轿，把陶四凤抬下了山。
陶四凤愣愣地看着在山轿前前后后照顾她的人，突然，她冲着我说，闺女，我支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