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佳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区别很大。”
朱铃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总算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我确实远比不上您那么爱他。”
佳娜很想告诉她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不是光凭自己的爱就可以留住他的,男人爱上女人和如何取舍有他们自己的逻辑,爱情也不是等价交换,当然强扭的瓜肯定不甜。不过她觉得没必要跟她说这些。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问您。”朱铃铃忽然变得有些腼腆,不像刚才那样直率和尖利。她说,“您为什么愿意见我?”
“是他要我来的。”佳娜实话实说。
的确是刘文正恳求她出面,他并非第一次请她出面,在此之前比如他要和上级走动,要请他认为重要的社会关系吃饭,为了达成某项合作等等,他都要她出面,她自然也是欣然前往,而像这样的事情之前是没有先例的。她已经想不起自己的愤怒和决绝是怎么样在他的软磨硬泡中一点点被消解的,到最后她不但答应了他,而且自觉地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情。
听了她这话朱铃铃脸色阴沉下来,她无比沮丧地说:“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搬您做救兵,他做得太绝了。”
佳娜反问她:“那么你为什么肯来呢?”
略略有些迟疑,朱铃铃说:“说心里话,我想看看您是什么样的人,他说过我们很像。”她两眼望着她说,“我想看看十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佳娜勉强笑一笑,她忽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和朱铃铃好像走在同一条路上,她们一样步履蹒跚,一样餐风饮露,她们晒一样的烈日吹一样的风,只是她们无法同声欢笑。她想起在她和刘文正彻夜长谈的时候,他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他遇到的是一个和她很像的姑娘,还自嘲说自己总是在同一条河里淹死。她没想到的是朱铃铃竟会把这话说出来。
“那你觉得呢?”她淡漠地反问她,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不屑。
朱铃铃似乎并没有那么敏感,她就像思考一般微微皱起眉头,随即脸上浮起类似羞涩的表情。她说:“我觉得完全不一样,如果说您是石头,我就是沙子。”她浅浅一笑说,“来的路上我还想和您抗衡,见到您之后我已经从心里缴械投降了。”
佳娜凝望着她说:“那你改变主意了?”
“您指什么?”
“你明白我指什么吧。”
朱铃铃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眼圈忽地红了。
佳娜真害怕她在这个高档体面的地方哭出来,好在朱铃铃很快控制了情绪,她就像是负隅顽抗似的说:“您为什么要原谅呢?我真的是理解不了,也根本想不通。要我肯定是坚决不原谅的。出了这样的事情,那只有一条路,就是分道扬镳,他走或者我走,总之不可能再在一个屋顶下生活,更不可能再睡在一张床上。在我看来这就是背叛,我什么都可以容忍,唯独不能容忍背叛。”
她带着一股怒气,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完全忘了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她本人。佳娜感到荒谬,但并不怒火中烧。她那曾经美好得没有瑕疵的爱情世界从她怀疑刘文正出轨已经不再完美,在刘文正坦白之后更是成了残墙颓垣,她甚至觉得朱铃铃说得没错,自己为什么要原谅他?自己有主见有能力,随便找份工作就能做到经济独立,完全可以不委曲求全,也没有必要委曲求全,在一瞬间的眩晕之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决定。
她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空虚感,这是她自记事之后经常弥漫在心间的感觉。从小她备受冷落,父母离婚之后又分别再婚,很快爸爸和继母生了一个弟弟,妈妈和继父生了一个妹妹,尽管她有两个家,但在两个家里她都是多余的人。从小学开始她就住校,她太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她一天都不想多等,大学一毕业就火速结婚,可惜迈进了一个错误的婚姻。和刘文正再度走到一起,她认为自己是找到了真正的幸福,她心里甚至认定这是一份加了保险的幸福。那天刘文正向她坦白,盛怒之下她还是没忍住冲口说出了“离婚”两个字。那一个礼拜他们过得暗无天日,虽然她嘴上说要离婚,但却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尤其是看到妞子娇美可人的模样,看到她认认真真地写作业,看到她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用品,看到她跟刘文正撒娇,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要失去眼下的幸福,她心如刀割,暗自垂泪。
朱铃铃这番直接击溃她内心的话却让她心里蓦地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进入了真空。她就像午夜梦醒一样头脑格外清楚,她觉得这是一个星期来她真正平静的时刻。她望着忽然变得嚣张的朱铃铃,从容不迫地说:“你说你什么都可以容忍,唯独背叛不能容忍,在感情上我不喜欢用‘背叛’这个词,我觉得比如用‘选择’或许更恰当一点。选择其实就是平和地面对现实。”
她尽量说得和缓,不咄咄逼人。
朱铃铃凝神静听,似乎在揣摩她话语中不尽的意味。
佳娜继续说:“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他需要做出选择,实际上是我们三个人都面临着各自的选择。这样就会有多种可能出现,简单说,每个人都在‘留’和‘走’之间选择,或者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在‘得到’与‘失去’之间选择。每个人选择的结果也并不一定符合对方以及第三方的意愿,甚至不是对方以及第三方愿意看到的。排除一切因素,他选择了留下,我也一样,如此,结局对你就很不利了。”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又说:“说句到底的话,他就是能同时给我们两个人爱情,但他也做不到同时给我们两个人婚姻,这就是现实。”
她平静地说出这些,她清楚自己已经把手中的牌都打了出去。
朱铃铃显然被她的话打击了,她就像忍着剧痛那样脸色苍白,鼻尖冒出汗来。不过她同样平静,或者说故作平静地说:“我和他在一起一年多,不是一天两天,我们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我不相信他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说句得罪您的话,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
佳娜又陷入芒刺在背的状态。她眼睛转向窗外,那群翩翩起舞的妖精仍然定格在庭院的深处,妖娆而狰狞。
朱铃铃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忽然妩媚地一笑说:“不瞒您说,我也有一副和您一模一样的耳环。”
佳娜觉得用“无地自容”都不足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处境。早知这样,她就绝不会戴这副满天星的耳环。当然她并不知道她别的首饰是不是在朱铃铃那里也有同款的副本,结婚以后她所有的首饰都是刘文正给她买的,本来这是她心中的幸福和骄傲,现在完全变了味道。
“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输的是我?——我不是说输给您,我是说输给他。”朱铃铃说,“我妈妈对我说过:‘爱得越深,输得越惨’,原来我不相信,现在我没法不相信了。”
她的眼里刹那间充满了泪水。佳娜感觉到对面坐的确实是自己的同类,她心里甚至升起一股模模糊糊的惺惺相惜的感觉。
她这才注意到桌上的杯子早已经空了,她叫来服务生,问朱铃铃想喝点什么,朱铃铃要了一杯柠檬水,她也同样要了一杯柠檬水。当服务生把两只冒着小气泡的细长的玻璃杯摆在她们面前,她们显得像是同一阵营的了。
佳娜似乎放下了所有芥蒂,她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那么,你想好了吗?”
朱铃铃听她这么说忽然变了脸色,她嘲讽地反问道:“这还用我想吗?”
佳娜尴尬地沉默了。
朱铃铃眼睛里突然滚下泪来,佳娜心头一抽,觉得她是那么孤立无援。她缓缓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说:“他说你聪明、理性,是个讲道理的人。”
“不,这一次我不理性。”朱铃铃反驳说,“之前我对他还心存幻想,您打电话约我见面,我就知道跟他走到头了。”
看来刘文正这张牌是出对了,佳娜暗自承认他确实是找到了一条捷径——他是惯会取巧的人,而且下手稳准狠。可是她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认同和欣慰,只觉得自己可耻而且可悲地成了他的同谋犯。
朱铃铃低下头,从黑色的双肩背包里掏出一个半张扑克牌大小的硬盘,放在桌上。
佳娜伸手拿起硬盘,放进了自己的包里。她看着朱铃铃更加憔悴的面色,心里忽然凉到冰点。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刚才放硬盘的位置,轻声说一句:“给你的。”
朱铃铃眼睛里充满了惊愕,或许还有恼怒和羞愤,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她伸手拿起银行卡,放进包里。
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自然和流畅,她们完成了交接,配合默契,就像此前经过无数次演练。
佳娜没想到的是朱铃铃如此痛快地收下了银行卡,她以为她会拒绝,至少也会纠结和为难,她的那份自然让她心颤——她觉得对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孩子的确需要刮目相看。原本她想给她五万,她认为这笔钱足够她做一次疗伤的旅行,但她犹豫了一下在卡里存进了十万,因为她听刘文正说她有出国留学的打算,她希望这十万块钱能够促使她下决心去实现自己的心愿。她想即便刘文正知道她这么做肯定也不会反对,或许正合他的心意——她了解他,他是个不肯负人的人,他对朱铃铃这样,心里不会没有负疚,因此这笔钱或许多少能够平衡一下他的内心,对她自己而言当然是让她走得越远越好。
事情结束了,至少是刘文正恳求她办的事情办好了。佳娜付了账,她们俩同时站起身,往饭店门口走去。
外面雾蒙蒙的,没到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秋天的风有了明显的凉意,吹在身上冷飕飕的,她们两个人都穿得过于单薄了。
她们站在饭店的旋转门外等出租汽车。朱铃铃声音很低,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值得吗?”
佳娜听得真切,她扭过脸望着她,她面色灰暗,厚厚的嘴唇有点干裂,风吹起她的头发盖在她的眼睛上,看上去既忧悒又迷茫。佳娜一阵心酸,因为此时此刻她想到的恰好也正是这三个字。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程青,供职于新华社。中国作协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回声》《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