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站得很随意,慵懒的姿态让人觉得她恍若梦中,像是在敷衍了事。郑伯友看着褒姒,手指抚在琴弦之上,犹豫了片刻,拨下了第一个音符,大殿中被弦音充斥,褒姒的每个舞步柔软而慵懒。
她仿佛被音乐在空气中绘制的根根丝线缠绕,每个动作、每个步子都那么恰到好处,这种恰到好处甚至让她那狼狈而毫不修饰的面孔也显出恰到好处的美。郑伯友盯着褒姒,眼神再也无法挪开,原本编好的曲目此刻随着褒姒的步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整支曲子缓缓地静下来,褒姒的动作慢慢地停下来,大殿之中仍然安静得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多余,褒姒站在周王面前:“臣妾告退!”
“站住!”郑夫人猛地缓过神来,呵斥道。
褒姒停住了脚步,却背对着郑夫人。
“大王尚未准许你离开,你竟然敢如此怠慢?”郑夫人一手拍在了桌案上,语调尖刻、语速急促,拉了拉周王宫湦,想要叫他说几句话好让褒姒难堪。褒姒闻言,转过身来瞧着周王:“臣妾舞毕,请大王准许臣妾离开。”
周王宫湦挥了挥手,他觉得自己更加疲惫了。如今中原之地诸侯林立,朝中官员各有异心……宣王静好战,晚年昏庸无能又叫这个国家千疮百孔,他若不想做诸侯的喉舌与傀儡,唯有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他必须煞费苦心地去经营。
身为帝王的周王宫湦,深知商朝灭亡的真相,并非商纣王失德宠幸妲己、制造炮烙、嗜杀成性,而是因为他的大举出兵、吞并诸侯,使殷商的国力达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地步。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把玩自己手中的江山,企图结束在九州大地上维持了千年的奴隶制,统一横亘在中华大地上的城邦诸侯。
商纣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举出兵,扩展疆域,却使朝歌兵力薄弱。
姬昌率兵起义,诸侯群起响应,攻入朝歌,势不可挡,商纣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颓势,自杀身亡,举国上下悲戚沉痛,而这一切随着历史的变迁被掩埋在了朝歌的废墟之下,无人记起。
他们记得的,只有胜利者书写的卷帙。
而此刻的周王宫湦正是有着和商纣王一样的抱负。如今他已密谋多年,这座冰山将慢慢浮出水面,越在黎明之前,黑夜才越是显得冗长而绝望。靠在椅榻上闭目沉思良久,他猛地站了起来。
郑夫人仰头去看他,拉了拉他的手,唤了声:“大王?”
“寡人还有些事情!”周王宫湦说完这话就大踏步地朝着门外走去,吩咐近侍官跟着自己。郑夫人不停地唤道“大王”,可发现毫无用处,又忽而弯腰躬身:“臣妾忽然觉得腹痛难忍……”
“那就宣医官!”周王扔下这话人就从华辰殿中消失,漆黑的身影陷入深夜。此刻的周王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过褒姒的舞姿,他蠢蠢欲动的心越发不安,像是被猫使劲儿地挠着,这痛痒只有褒姒一人能解。他步履匆匆自华辰殿紧随褒姒之后,入了琼台殿中。廿七刚刚才关好大门,开口抱怨着:“大王也真是的,居然……”话都不曾说完,大门就被轰然推开,廿七也差点被这股力量掀翻在地,错愕地看着周王那魁梧的身躯。
周王宫湦目中无别人,唯有褒姒而已。
而褒姒则神情错愕,他们之间的赌局好像还没有一个结果,他莽莽撞撞冲来,她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未及思忖,便已被一股热浪包围,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要失去理智。
周王宫湦迈步上前,一把将褒姒揽过,唇覆在她的唇上亲吻,蛮横而毫无章法。她很快也陷入了狂躁当中,伸手揽住他的脖颈而深深地拥吻。
一旁的廿七瞪大了眼睛,呆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半晌之后才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对着侍立在旁的桑珠说道:“下去吧,下去吧,大王要就寝了!”她说完还推了推桑珠,桑珠却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木立不动。
周王宫湦将褒姒一把抱了起来,朝着寝宫的方向快步走去,将她放在厚厚绒毯之上。周王宫湦急不可待地解开了褒姒的长裙,她身体的温度传来,褫夺了他全部的理智。褒姒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大王别忘了,我们之间的赌局还没结束。”
周王宫湦身体一僵。
“大王还没看到臣妾没了大王,如何在这个后宫之中立足!”褒姒慢慢地坐起身,系上了刚刚被拉开的衣裙,在周王宫湦的耳侧说道,“大王要认输吗?”
“如果寡人想要你的命,现在就能杀了你!”周王宫湦一手扼住了褒姒的脖颈,将她再次按在了床榻之上,喘着粗气,竭力地遏制住自己胸口那团燃烧的怒火。
“臣妾知道,就像是你对太宰宫常上卿一样,对司马伯士一样!”
周王宫湦的手扼得褒姒更紧了,她满面通红,喘不上气,他提醒她:“不要以为你知道了那么一两件事就可以恣意妄为!”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也不喜欢接受施舍,臣妾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去争取,也包括大王在内!”褒姒抬起自己的手臂指着周王宫湦的那颗心,嘴角露出的却是浅淡的笑意,这鬼魅的笑叫周王宫湦猛地松开了扼住她脖颈的手。
褒姒在咳嗽。
周王宫湦却在狂笑,他发狂的声音里带着戏谑之意:“那就试试看!寡人的心……美人当真是野心不小。”说罢,他拂袖离开寝宫,走到大殿上看见了桑珠,一把将她拉过压在身下……
大殿上的动静一声一声地传入寝宫之中,褒姒的心就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煎熬,手紧紧地攥着白色的床单,竭力地遏制住自己胸口的那股随时可能迸发的情绪。她蓦地发现自己竟爱上了这个男人。
当她看着他在旷野中孤军奋战、厮杀;当她发现他和她以往遇见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藏起自己的真心,即使身陷寂寞、痛苦不堪也决计不肯皱一皱眉头。她的这颗心就已经放在了他的身上,如今终于后知后觉。
周王宫湦对桑珠的求欢就像是一种极端的报复,桑珠的尖叫在琼台殿中徜徉,最后变得惊恐而颤抖,长达数个时辰。褒姒趴在床上,觉得事情不对了。男女之事,长达数个时辰,也未免太过罕见。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种欢愉不能让他得到释放。
第二日的大殿之上,周王宫湦不知去向,留下了一片狼藉。桑珠身上披着被撕扯得破碎的衣物,躺在大殿之上,头发凌乱。她的下身还渗着淡淡的血丝,眼神迷离地看着天花板,就像是遇见了可怕的梦魇,她被困住而无法抽身。
褒姒将手中宽大的白色浴袍披在了桑珠的身上,桑珠开口问道:“你不讨厌我吗?”
“后宫里,没人可以独享专宠。”
“郑夫人会觉得她是个例外。”
“我不是郑夫人,”褒姒挥了挥手叫廿七去为桑珠准备温水沐浴,“大王虽恼我,却也不敢奈我何,大臣们要我死,后宫的女人们要我死,他反而不想我死了。”她的语气就像是在和桑珠推心置腹。桑珠狐疑地看了一眼褒姒,回想起先前的种种,觉得褒姒所言非虚。
“温水放好了。”廿七踢踏着步子回来,满面不满。
褒姒却像是没有看见廿七的表情,继续问桑珠:“大王呢?”
“一早去了华辰殿,昨晚将郑夫人气得够呛,道歉去了吧?若是又要跳下荷塘摘花,没准儿还会顺手捞个莲藕,再做成桂花糯米藕,给后宫打赏一番!”廿七故意这么说着,然后耸耸肩,她从不害怕褒姒会迁怒自己,她只想提醒褒姒,大王明明愿意将她捧在手中专宠,她偏偏却将大王推开,然后去告诉别人自己没那个运气。这事儿令廿七没由来地着恼,想和褒姒说一句:“娘娘,您变了!”
可若是这么说出来,廿七也想象得到,褒姒必定就回一句:“谁会一成不变?”想到这里,廿七就撇了撇嘴,决定将头一句都不要说出来了,听着褒姒的吩咐便是。
褒姒说道:“去华辰殿请大王。”
“什么?”廿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去华辰殿请大王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廿七瞪着褒姒,胸口堵了口气,恨不能对褒姒扔下一句:“您怎么不自己去请呢?”
这宫里从来就只有大王要见某个女人,差人去请的,女人们就必定得放下手头大小事务,带着欣喜若狂的表情奔赴大王身边;可是天下从没有反过来的理儿,她简直无法想象大王听见褒姒差人来请自己走一遭的时候,脸上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郑夫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前来报信儿的廿七,以为她已经疯了,沉默了半晌才回了句:“褒娘娘要见大王何不自己前来?差个小丫头,当大王是什么?”
“娘娘没说。”廿七瞥了一眼郑夫人,又看向了沉默的周王。
郑夫人被廿七气得够呛:“嘴贱的小丫头,拉下去杖责,看你是不是还这般伶牙俐齿!”
廿七没有下跪求饶,上前了一步冲着郑夫人嚷嚷:“大王还没开口呢,轮得到你一个做夫人的插话?”
郑夫人立刻朝着廿七冲了过来,扬起手掌:“没大没小的东西,我今儿就替你家主子帮你长长记性!”
“够了!”周王宫湦拍着桌子吼道。今早他从殿外回来,情况就和往日不同了。郑夫人知道周王若是惹恼了自己,必定会费尽心机来讨好,可今晨他没有,只是径直走入华辰殿的书房,差人收拾桌上的竹卷,统统搬去了别处。
郑夫人这一下就心慌了。
周王对于自己的行为也没有丝毫的解释,不说自己要走,也不说自己要留,要去哪个宫更是令人无从揣测。所以此刻琼台殿来了个廿七,郑夫人想拿廿七撒撒气,恨不得打她个半死不活的才好。
周王宫湦站起身:“寡人去看看,你好生养胎……”
这句话嘱咐得够长,从此刻一直嘱咐到了婴儿出生,说的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郑夫人一面摇头,一面绝望地看着周王宫湦的背影从华辰殿上消失,体力不支地瘫在了椅榻上。
入宫那一日,有人对她说过,每个人都有气数将尽的一天。
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褒姒的出现是为了替她的怀孕挡煞,可是这一挡,却挡走了周王的一颗真心,郑夫人捧着自己的肚子,垂泪不已,不知道自己的身怀六甲到底是福是祸。
周王宫湦大步在前,廿七碎步在后,低头跟着他回到琼台殿中。狼狈的大殿已经被收拾干净,椅榻之上被玷污的羊皮也换掉了,这里散发着焕然一新的味道。褒姒坐在地上翻着手中竹简,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你下去吧。”她看着廿七吩咐道。
“是!”廿七应了一声出去了。
“想通了?”周王宫湦盯着坐在地上的褒姒问道。褒姒则起身向周王行礼,一板一眼、极为严肃:“臣妾有事相求。”
“何事?”
“请大王封桑珠为妃。”
褒姒的话叫周王宫湦的瞳孔不断放大,复又平静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封桑珠为妃。”
“你别忘了,时至今日,你在后宫连个封号都没有!”周王宫湦提醒道,这就意味着若是将桑珠封为嫔妃,她的地位就将凌驾于褒姒之上了,那么这琼台新主就会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奴婢。
“臣妾知道。”
“仍然执意如此?”周王宫湦盯着褒姒的眸子,想要从她漆黑的眸子中窥探出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可是半晌之后,他发现自己失败了。
褒姒做的全部只是向周王宫湦再次行礼,用这样谦恭的态度告诉他她执意如此。桑珠站在大殿的石柱之后,眼中满是眼泪,迟迟无法掉落,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白色浴袍,几近哽咽。
“随后寡人会拟好旨意,让人来琼台殿宣旨。”周王宫湦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谢大王。”
周王宫湦看了一眼褒姒,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转身离开。
桑珠这才慢慢地从大殿之后迈步而出,看着褒姒的神情里充斥着不解的神情。褒姒拉过桑珠的手,关切地问道:“好些了吗?”
桑珠点了点头。
“大王封你为妃,稍后太宰宫上卿会来封赏的。”
“大王为何不封你?”桑珠反问道。
“难道要封一个死人?”
桑珠看着褒姒惨淡的容颜,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即将成为推褒姒去死的罪魁祸首,如今她觉得对褒姒于心有愧。
太宰宫亚卿祭公前来殿内宣旨,加封桑珠为嫔妃,赏下人数十,金银玉贝若干,布匹锦缎数尺……下人们端着赏赐的物品穿梭于琼台殿中,廿七站在褒姒的身侧看着这场景恍若隔世。褒姒想为何人要嫔妃之位,就能得到应允,而申后答应了桑珠的女御之位都迟迟不愿开口,这足以见得褒姒在周王宫湦心中的分量是非寻常人等可比拟的。
所以人人都不懂,为何褒姒不开口替自己央求一个地位来呢?
是褒姒的野心更大,还是周王宫湦许给她的前程远比现在似锦?
桑珠看着褒姒犹豫了起来,如果周王宫湦不让谁死,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死不了,她不知道此刻该如何抉择。第二日一早,桑珠就依照宫中旧制,前往东宫拜谒。
桑珠被封一事叫宫中下人不由得兴奋了起来。这一二日,几个宫里的下人心思都已经不在伺候自家主子上了,时不时地总是要理一理自己的容颜、宽一宽自己的衣襟。这会儿东宫之中,卫夫人就在抱怨:“大王这次真是太胡闹了,封一个下人做嫔妃。成何体统?”
“大王做事随性惯了。”申后答道。
“这样不就坏了后宫的规矩?”卫夫人不满地嚷嚷道。
申后瞪了卫夫人一眼,卫夫人尴尬地闭上了嘴。昨夜下过大雨,今晨有些凉意,申后披了件披肩,她下意识地紧了紧,继续说道:“大王的决议,你少妄言,一会儿后宫的嫔妃们来齐了,莫在她们面前说这等话。”
“是!”卫夫人悻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