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郑伯友回朝复命,这郑国的宗主名义上是他,实则仍旧是公子启之。如今借机回国,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立下世子掘突,而后安排一帮辅政大臣,由掘突代政如此,便是三年后郑伯友离开了郑国,也不必担心公子启之夺位了。
兄终弟及,郑伯友怕就怕周王宫湦为了叫公子启之承袭爵位,不惜下手除掉自己。公子启之,生性狠辣,必定不会放过掘突母子。他不杀人,必定会为人所杀,如今回程在即,郑伯友的心始终静不下来。他开始怀疑世人对周王的看法,将他看作个嗜杀成性的暴虐君王,贪恋女色,无心朝政,自以为他们可以揣度大王的行为,摆布大王的政令,而如今的现实却像是一个笑话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
郑伯友走到大殿之上,躬身作揖:“微臣参见娘娘!”
褒姒指着一旁的古琴:“有劳郑伯了。”
“无碍。”郑伯友朝着古琴的方向走去,席地而坐,将长袍掸开,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发出悠远的音调。司徒一职管天下礼仪,这音调音准远胜褒姒。
褒姒站起身朝郑伯友走了过来:“听闻老夫人前些日子去了,请郑伯节哀。”
“谢娘娘关心。”郑伯应道他希望与褒姒之间的交集越少越好。他已经准备离开了,不想再给自己招惹任何麻烦。如果事情诚如自己所想,褒姒是周王宫湦手中一颗好用的棋子,那么赵叔带被调往齐国、桑珠的加封,都是二人一手策划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他连奉劝褒姒不要祸乱宫闱都显得有些好笑了。
廿七站在门口给褒姒打了一个手势,褒姒微微地点了点头,轻声叫道:“郑伯。”
待郑伯友抬眼看褒姒之时,她已经将身上的那件白色长袍脱下在地,肩膀和锁骨尽数露出,上身只剩下了一件亵衣。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脸上忽现的媚态让郑伯友一时之间竟无法呼吸。
暮色将至,影影绰绰。
琼台殿内的琴音戛然而止,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当中,只有褒姒身上的长袍飘然坠地的“沙沙”声扫过方圆几尺之地。窗外的橙色暮光西晒,光晕将褒姒的面颊映衬得通红,有种异样的情愫在郑伯友心中迸裂开来,他闭上了眼:“请娘娘自重!”
“郑伯,”褒姒娇媚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贴在了郑伯友的耳边,“我是否有本事祸乱宫闱?”
“娘娘!”郑伯友的声调变低,企图伸手去推开褒姒,但他骨头发软。他在漆黑之中感觉到褒姒的手挽住了自己的手,娇软的身体依靠在他的胸前,呼吸吹拂过他的面颊,令他浮想联翩,不能自已。
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郑伯友只觉得自己手中一凉,猛地睁眼,褒姒已经用刚刚塞进郑伯友手中的那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右肩。她眉头紧锁,面色苍白,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连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整个人在郑伯友怀中慢慢坠地。
郑伯友下意识地扶住褒姒,抬眼便看见了进门的郑夫人,她眼神中露出一股怨恨盯着褒姒。
“娘娘!”廿七惊恐地叫道,她朝着褒姒跑了过来,看见一地的鲜血说道,“我去给你请医官!”
“不准去!”郑夫人呵斥道。
“不能去!”褒姒也同时说道。
廿七不解地转过身,脑海中一片空白。
“去我书房将上次包扎用的白布和金疮药取来,”褒姒的声音颤抖,她用尽全部力气保持着冷静和理智,“难为郑伯了。”
“真精彩!”郑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在愤怒中不时地战栗,她想不到褒姒会这样摆自己一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对桑珠的!”她瞪着郑伯友,推了他一把:“三叔,你先走,褒娘娘既然敢捅自己一刀,就知道怎么料理自己的伤口!大王今晚若要来就寝,你就走不了了!”
“你们在说什么?”郑伯友被两个女人的对话弄得云里雾里,问完这话,他就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始末。自从妖妃之事传开,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后宫妖妃的右肩有个胎记,眼下看来此人必是褒姒,她能用匕首在自己肩上捅下去,就是在毁灭这个证据。
是否真的存在妖女,是否这妖女的肩头有胎记,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相信这个谣言。褒姒要保命,就得除去自己的胎记,不仅如此,她还将这个刺杀的罪名安在了郑伯友的头上,让他不能为谣言推波助澜。
她在防他,可他从没想过要加害于她,哪怕是他最为愤怒的时候。
而郑夫人为了保护自己的三叔,就不得不为这场妖妃之乱找出一个替死者。
这替死之人就是桑珠。
郑伯友不待褒姒与郑夫人答话,斩钉截铁地看着怀中褒姒说道:“桑珠已经被你逼到如今这地步了,你还想让她替你去死?”
“郑伯,不是我将桑珠逼到如今这般田地,而是桑珠将我逼到了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求自保的地步。知道我右肩有胎记之人,天下不过五人,娘、廿七、我、大王和桑珠,就那么巧朝臣会知道当年那位流落宫外的女婴右肩也有胎记?”
郑伯友沉默了。
“我是褒家嫡出,可却与褒家交恶,推我做祸水妖妃,爹绝不肯帮我说一句话。”褒姒的眼中含着滚烫的泪水,夹杂着她额头的汗珠一并顺着脸颊流下。郑伯友一把将褒姒从地上抱起:“别说了,我送你回寝宫。”
“三叔!”郑夫人跺了跺脚,“你还不走?你就不害怕,她叫了大王赶过来要将你置之于死地。”
“你先走!”郑伯友背对着郑夫人冷冰冰地说道。
“我……我真是多余管你的死活!”郑夫人跺着脚站在堂上怒吼,看着郑伯友的背影从大殿消失,也不敢离开,叫自己贴身的下人秀秀随时注意大王的动静,又找了些人将尚在昏睡之中的桑珠搬去了华辰殿,买通了太宰宫内言路甚广的几位下士放出口风。
不日,褒姒与桑珠争执,郑夫人护短,将桑珠带走一事便传了出去。
郑夫人只当是桑珠一事,褒姒是有求于自己,却没有想到为了把自己和郑伯友二人拉下水,她费了这么大的苦心,狠心至此。一个女人若是对自己都如此之狠,那么在对待别人的时候,手段凌厉必定令人震惊。
郑夫人心中惴惴不安,摸了摸自己渐渐隆起的小腹,对未来充满了惶恐。
褒姒被郑伯友放在了床上,他吩咐廿七按住褒姒手臂处的动脉止血。郑伯友将白色的棉布撕成条,上过金疮药,给褒姒包扎伤口,边层层缠绕布条边嘱咐:“这药必须每日一换,伤口要及时地清理瘀血和腐肉,用被火灼烧过的匕首小心处理,不要添新伤了。”
躺在床上的褒姒无力地笑了笑,她与周王宫湦倒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了,一人的胸口挨了一刀,周王宫湦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和健壮的体魄挨了过来,而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根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飘零命运会不会比被推上断头台更加可怕。
“你何必要这么做!当初若是肯收敛锋芒,如今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
“郑夫人比我命好,她懂装傻,可是我不懂。大王说,他会护我周全,他若不允,天底下没人能拿走我的命,可他若是为了保我,有失公允,那他便会政令不行,谋略无法施展。不作为,迟早都是一死,此刻虽伤了自己,总算有一线生机。若不幸殒命,日后他想起我,大概也会说一句,还真叫这个褒姒想出了办法!”她说完这话,咧嘴一笑,眼泪却顺着面颊而落,接着合上了眼,她想睡一觉,好好睡一觉。
郑伯友握住了褒姒的手,胸口的疼痛难以自抑,他以为的蛇蝎心肠、手腕歹毒,原来终不过是为了良人的那颗心。他不得不承认,他羡慕自己的侄子,这种羡慕近乎嫉妒与恨。
“娘娘?”廿七担心地唤道,抬起头看着郑伯友。
“只是睡了,这些日子好好照顾。今日我来过之事,不可告诉任何人,我为娘娘诊治一事更加不能说出去。”
“廿七明白。”
此事若是流传出去,郑伯友与褒姒有如此亲昵的接触,周王宫湦怕是不会再留褒姒的性命,她看着郑伯友准备出门忽然问道:“郑伯这就要回去郑国了?”
“是。”
“三年都不回来了吗?”
“守孝三年。”
廿七不再多言,心中纵是不舍也始终不能说出口。郑伯友的轮廓柔和,与人交锋之时也是敛其锋芒,为人处世也好、对弈下棋也好,他总是让自己盘踞当中,进可攻、退可守,有的放矢,又不得罪任何一方。
周王宫湦是位不可一世的君主,而郑伯友则是谦谦君子;一位令人心寒,另一位则暖人心扉。这一次,郑伯友差点就害惨了褒姒,如今被她反将了一军,他不但不怨恨倒是有些欣慰,不知三年后再次踏入镐京城,是否还有幸为她奏乐。
前一天夜里琼台殿发生的事情被一场虚构出来的争执掩藏了下去,不改的却是再次将琼台殿与华辰殿推上了风口浪尖。自从周王宫湦下了禁令,不许朝臣讨论后宫琐事,几位老臣也不敢在朝堂上信口开河了,只有虢石父捋着胡子揣度着其中的利弊,一眼看透了郑夫人与褒姒的水火不容,实际上是二人联手,让桑珠李代桃僵,做这个祸国妖妃。
原来留下桑珠一条贱命的用意在此,虢石父点了点头,不能不佩服褒姒的深谋远虑。他只怕褒姒不是一个能任凭自己捏在手里的人物,想要让她为自己谋利还得费些神思,想到这里,虢石父便打起了褒家主意。
如今司徒之职暂缺,总有人要替上来。
“昨日齐国传来消息,治理水患已颇有成效,赵公一行不日便可班师回朝。”虢石父双手作揖,上前一步,在早朝上同周王禀报。
周王宫湦眯着眼睛看了看门外,过了夏至,进入秋分,黄河过了汛期,说赵叔带是治理水患有功,还真是个可笑的言论。他并不揭穿,而是顺着说道:“齐国水患已除,赵公居功至伟,如何封赏?”
大殿之内一片沉默。
“不让你们说话的时候,你们就没有停过,让你们发表些看法,就一个个低着头!”周王宫湦呵斥道,“依寡人看,既然司徒一职空缺,你们又没人推荐,不妨叫祭公回去,赵叔带……来做太宰宫上卿。”
周王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赵叔带一向与周王不和,本该是最不受待见之人,如今不仅被任命为太宰宫的天官之首,还位居上卿一职与虢石父平级,一改虢石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当日祭公也不过是亚卿,而且他深受虢石父恩惠,本是一派。
虢石父惊慌失措地说道:“请大王三思。”
“思过了。”
“祭公在太宰宫从未失职,免官只怕不妥,三年后郑伯友若服丧归来,又如何安排?”
“那依虢上卿所言,如何是好?”
“依微臣看来,不妨赐予赵公爵位。至于司徒一职,不妨调任褒世子洪德前来担任,三年期满,又可将之放还。”
“洪德若是在位三年没有过失,叫他回去褒国,似乎也不合适。依寡人看,还是按照寡人所说的来办吧。祭公觉得寡人说得可合适?”
“微臣一向对宫内大小事务不熟悉,如今居于太宰宫内,战战兢兢,甚是为难。蒙大王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如此一来就再好不过了,那么……”周王宫湦的话还没有说完,大殿之上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了一个不怕死的人。此人周王再熟悉不过了,是华辰殿的秀秀。他皱了皱眉头,瞧着秀秀,心中霎时间不安了起来,道:“秀秀?”
“启禀大王,秀秀有事禀告,擅闯前殿,还望大王恕罪!”秀秀说着,“咚”地跪在了地上。
“郑夫人怎么了?”周王宫湦紧张地问道。
秀秀抿了抿唇:“秀秀可否单独告知大王?”
周王宫湦猜测必定是出了大事儿,才会叫秀秀如此慌张,他招了招手,秀秀撩起裙摆跑了过去,挪到周王身侧小声说道:“郑夫人有些小产的迹象,只怕是……”
“什么!”周王宫湦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还请大王回华辰殿再作商议。”秀秀说道,周王宫湦快步朝门外走去,一面说道:“今日散朝!”他只觉得自己大脑一阵发蒙,心中所惦念的都是床榻上的那一对母子。他曾经确实想过要让郑夫人腹中之子代褒姒受死,可是现在他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后悔,到底是父子连心,他能感受到胎儿带给他的不安,脚下的步子因此变得更大,走得更快。
宫中迅速封锁了消息,整个王宫闭门三日,任何人不得进出。
郑伯友本想将自己母亲的死讯告诉郑夫人,此刻也无可奈何,他甚至还不知道郑夫人危在旦夕。他打道回府,收拾了行李,买了马匹朝着郑国奔去,整个司徒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而在琼台殿中的褒姒则陷入了高烧与昏迷当中,失血过多加上肩头伤重,叫她觉得无比困顿,勉强地维持着自己的意志。
这一场赌局,真是开得太大了。
廿七在褒姒身边侍候,昨日郑夫人来带走桑珠之时也一并带走了琼台殿的其他下人,此刻便只有廿七一人在偌大的殿中跑来跑去。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十分不安,万一自家主子的病不见好转,到底要不要去太医院请医官来看看,还是去请大王?
廿七满头是汗,褒姒也同样冷汗涔涔。
郑夫人在自己的寝宫中也不好过,疼得难以自已,歇斯底里地大叫,叫声传遍了整个华辰殿,来往的下人们听着惶恐不安。周王宫湦改走为跑,冲到了华辰殿内,一手推开了寝宫的门,迈步而入,看见郑夫人满头汗水、不断挣扎,他的心就像是被刀割着,有种钝疼。
华辰殿内充斥着汗水和药石的气味,氤氲缭绕。
“大王。”郑夫人的床上已经有了一摊血渍,她大口喘着气,竭力地想笑。
“怎么会这样?”周王宫湦赶紧握住了郑夫人的手,坐在了她的身边。
“昨日娘娘去了一趟琼台殿,回来之后便有些不舒服就睡了,不料醒来发现娘娘竟然有小产的迹象,奴婢不敢耽搁,立刻去请了医官。医官说娘娘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腹中孩子……”秀秀说到这里顿住了,不想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刺激周王和郑夫人。
“昨日夫人去了哪里?”周王转向秀秀问道。
“琼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