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瑾在晚饭后知道母亲为什么哭了,梁宏病了。慢性肾小球肾炎。这些天梁宏一直在拉肚子,母亲也没太在意,普通人家的孩子,感冒和拉肚子都是小病,不吃药也能抗过去。但梁宏迟迟不见好,母亲就给他吃了些黄连素,以为药吃下去就没事了,但她发现儿子竟然有些浮肿,今天抱着他去医院里检查。查了好几样,医生拿到单子看了看说,得住院。
贫困的家庭最怕的就是生病,一进医院那钱就像丢进黑洞里,影子都看不到。但又有什么办法?病了就得治,医生说这个病是慢性的,如果不彻底治好,就会引起尿毒症。祁秀荷当时身上没带多少钱,没法交住院费,就抱着梁宏回来了。回来跟丈夫一说,他们都没有心情开店了,梁尽东去找熟人借钱,两个人商量着第二天就送梁宏去医院住院。可是他出去借了一圈的钱,也只借到几百块,这跟住院费用相差太多了,但也只能先去住院再想办法了。
晚饭后母亲把梁宏哄睡着了,把苏瑾从阁楼上喊了下来,母女俩就在走道上说了几句。
“明天要把你弟弟送去住院,米粉店也得开着,你叔叔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寻思了下,你跟学校请几天假吧。”
“弟弟病了?”
“真不知道我这摊的是什么命,一个个的都是来讨债的!”母亲抹了抹眼泪,“现在家里就靠着米粉店赚点儿钱……你弟弟的医药费……唉!”
“弟弟,什么病?”
“说是慢性肾小球肾炎!作孽呀,这么小的娃!”
“这个病,医生说严重吗?”
“说不治疗就会成尿毒症,以后得换肾!”母亲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站在她面前的苏瑾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她很久都没有和母亲有过亲密的举动,现在也不知道是该抱一抱母亲,还是应该替她抹掉眼泪。记忆里母亲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她总是动不动就哭开来,做家务的时候哭,吃饭的时候哭,坐着发呆的时候哭,睡觉的时候苏瑾也能听到她的哭声……那时候她总是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母亲沉浸在自哀自怨里,忘记了她的女儿还是个孩子。
“我会跟老师请假的。”沉默半晌,苏瑾轻声地说了这句话。母亲看了她一眼,吸了吸鼻翼,转身离开了。穿堂的风吹过来,那么轻易地洞穿了苏瑾的身体,很凉。
苏瑾第二天一早等在莫小晚上学的路上。莫小晚戴着一副老太太型的黑框眼镜,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穿一条圆领过膝裙,轻盈地走在晨雾里。
“小晚。”苏瑾朝她迎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莫小晚高兴地疾走几步,双肩包在身后晃来晃去,拉链上挂着的那些毛绒玩具也跟着荡呀荡的。
“这个帮我交给老师。”苏瑾把自己写好的请假条递给她。
莫小晚打开来看了看:“你病了?”
“不是我,是我弟弟。”
“那你请假干吗?”
“我要在米粉店帮忙……叔叔一个人忙不过来。”
“你是学生,学生就是以学习为主呀,哪有去做小工的?”莫小晚不满地嘟囔,“肯定是你叔叔!”她童话书看多了,总觉得后爸后妈就长着一副恶毒的嘴脸。
“家里确实忙不过来。”苏瑾垂了垂眼。
“知道了!我会交给老师,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怎么也得等弟弟出院吧。”苏瑾挥了挥手,“你赶紧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那放学我把作业拿给你。”
苏瑾点点头:“我抽屉里的书也替我拿回来。”
告别苏瑾,莫小晚心里一阵难过。她知道苏瑾是那种自己生病也绝对不会请假的人,她对学习就像中了魔障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比苏瑾还热爱学习的学生。现在为了去米粉店帮忙就请假一定也是迫于无奈,她把请假条小心地放进书包里,朝着学校的方向加快了步子。
她一到学校就先去找了班主任老师,把苏瑾的请假条交了上去。班主任刘老师教他们班的语文,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剃成板寸的头发里夹杂了很多的白头发,走路时两手交握地背在背后,腰杆总是笔直,一副严谨的师者模样。
刘老师收了请假条,问莫小晚:“苏瑾得的什么病呀?要紧不?”
莫小晚想起苏瑾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学校,就觉得该说一个严重点儿的病,胡乱地扯着:“好像是急性肺炎,不过好像比这还严重,在住院呢。”莫小晚就因为急性肺炎住过几次院,对她来说,这就已经是严重的病了。
“还住院了?那就让班长带几位同学去看看,从班费里支出些钱买点儿营养品。”
莫小晚讶然,立刻急急摆手:“不用,不用了!”
刘老师看她一眼:“同学病了,应该去慰问一下。你知道她住哪家医院吗?带着班长他们去看看,也替我跟苏瑾说,好好休息,早点儿回学校。”
莫小晚在心里狠狠踹了自己一脚,干吗乱说话?要是班长真的去看,那带他们去哪家医院?莫小晚真是后悔不迭。回头班主任就在课堂上吩咐下去了:“苏瑾同学病了,班长你带几位班干部放学后探视一下。”
放学的时候,莫小晚看着班长朝她走过来,一闪身就开溜了。一直溜到教学楼顶楼上才算松口气,她决定在这里等会儿再出去。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打开书包,发现里面有一盒烟,才想起昨天家里来了客人,带了国外的香烟送给爸爸,自己觉得好奇,就顺了一包。正掏出来把玩,莫小晚就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在这里抽烟,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莫小晚怔住,面前人是他们班的美术老师唐柠。反正罪证已经在面前,她也不打算抵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瞪着他:“你想怎样?”
唐柠是镇上美术院校大四的学生,他们原来的美术老师怀孕休假才临时找到唐柠来学校任教。说是任教,其实也就是个实习生,“老师界”的新兵蛋子,而且看上去就是一副“邻居大哥哥”的模样,平日里学生都不怕他,但他的课同学们都爱上,因为他总是妙语连珠,课堂气氛特别轻松活跃。
莫小晚没想到唐老师没有摆出一副“老师”的模样教训她,反而轻轻松松地坐了下来陪她“抽烟”,她迟疑一下,也坐了下来。
傍晚的阳光已经变弱,那些云朵就像金鱼一样漫游在天幕里,四周都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莫小晚看了看身边的唐柠,他穿着蓝色条纹的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下颌微仰,手里还夹着烟雾缭绕的香烟,向后撑着手臂看着天空。这个姿势真的帅极了,应该说帅得让莫小晚惊心动魄。俊逸的面容,鼻翼挺拔,嘴唇薄薄的,有好看的弧度,淡青色的下巴,那手指骨节分明,饱满圆润的指甲泛着清冷的光。
“你们这个年纪喜欢怎样的明星?”唐柠停顿一下,继续说了下去,“我上初中那会儿,有一阵特别喜欢‘古惑仔’,你应该没看过,就是讲香港黑社会的事,那时候就觉得陈浩南、山鸡他们都是大英雄,崇拜得不得了。我跟我几个朋友也学着他们拜把子,称兄道弟,以为这样就很酷。有一回有个兄弟挨了打,我们就去帮他报仇,那天我在背后藏了根棍子准备去集合点的时候被一件小事给耽搁了,等我赶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警察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真的,特别多警察。那个我们要去找他算账的人在逃跑的时候被一辆车给撞了。当时就没法救了。我真是吓坏了,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这样做会造成这样可怕的后果……”
“唐老师,您这是告诉我不能学坏吗?”
“我是想告诉你,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其实,我只是觉得好玩。”莫小晚不好意思地笑了,“大人不让,但我偏要。”
唐柠笑了笑,“其实叛逆一点儿也不好玩。”
“唐老师,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莫小晚突然问。其实平日里她也挺爱画画,因为喜欢看漫画书,觉得那些漫画人物漂亮极了,随手就在纸上临摹了起来,而且越画越不赖。同学们有时候都央着她画画来送给她们。但她也只喜欢画漫画,对山水、风景、人物之类的不感兴趣。“当然可以,每个星期有两节绘画课外活动,你到时候到画室来找我。”唐柠站起来,拍拍手,“回家吧,很晚了。”
莫小晚这才想起来还要带作业给苏瑾呢,扬声跟他说声再见,自顾自地跑了。跑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把那盒香烟塞到他手里,“给你了!”唐柠笑了,莫小晚在他的笑容里怔了怔,然后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
2
莫小晚去了米粉店找苏瑾,那时候的苏瑾正忙得昏天黑地,忙着擦桌子、收碗、收钱、端米粉。正是晚饭的点儿,一拨一拨的人来,完全没有个空闲。莫小晚也帮着忙开了,苏瑾有些过意不去,但自己实在忙不过来,她冲着莫小晚歉意地笑笑,莫小晚回了她一个“别放在心上”的笑容。
好不容易等到顾客少了,莫小晚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只是一会儿的时间她就觉得手臂酸软了,平日里她在家可是连个碗都没洗过,做这些事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儿吃力。苏瑾给莫小晚端了一碗米粉,特意多加了牛肉,放到她的面前:“饿了吧?”
莫小晚揉了揉肚子,笑了:“真的饿了。”说着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有些微辣,又吃得急,让她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脸颊粉嘟嘟的,煞是可爱。
苏瑾注意到她裙子上沾了几处油渍,自责地说:“把你裙子都弄脏了。”
“我们家用立白!”莫小晚爽朗地笑,“真好吃!小瑾,我得向你检讨一下,我今天为了渲染你病得很严重,就说你住院了,刘老师要班长到医院去看你。”
苏瑾心里一怔,“那你就说我已经出院了。”
“但你这假还要请多久?要不然刘老师该怀疑了。”
苏瑾抿了抿唇:“你就跟班长说不用来探望我了,我得的是传染病。”
莫小晚一听,“扑哧”就笑了:“行,我就这样跟他说。”莫小晚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她来米粉店之前跟家里打过电话说要去找苏瑾,母亲也是放心的。她原本想把今天遇到唐老师的事告诉苏瑾,但苏瑾一会儿走开一下,一会儿走开一下,让她决定换个时间再来跟她说这事。
店里打烊后,苏瑾和叔叔快走到弄堂的时候,就看到在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影,等到苏瑾走近了才察觉到那个人是顾铮,她吓了一跳。因为叔叔在旁边,她不知道该停下来跟顾铮打招呼还是应该装作看不见地走过去,但她还没有思考好,顾铮已经开口对梁尽东说话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叔叔你好,我是苏瑾的同学,听说她病了,老师让我做代表来看看她。”
梁尽东也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再看看苏瑾:“小瑾的同学呀,这么晚等在这里真不好意思,快到家里坐吧。”
即使在昏暗里,苏瑾也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滚烫,她知道顾铮在撒谎,他应该是特意来找她的。
“我就是小病,没什么事……”苏瑾抢着说,“谢谢……你先回去吧。”
“对了,我还有道题想问问你。”顾铮认真地望着她。
梁尽东看了看顾铮:“小瑾,那你跟同学说几句,早点儿回来。”
“叔叔再见!”顾铮的声音听上去跟往日不同,是那种“乖乖学生”的调子。
梁尽东笑了笑:“以后到家里来玩。”
苏瑾看着叔叔走远,她的心微微地有些紧张,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顾铮的心里也有些紧张,他站在清冷的月色里,看着他们的影子一高一低地并排着,觉得真暖。
“什么题?”苏瑾打破了沉默,“不是有题要问我吗?”
“你要请多久的假?”他今天到教室才发现她迟到了,可是一节课过去后她都没有出现,心里就有些急了,猜的就是她有可能病了。直到老师让班长放学去看看她,他才知道,她果然是病了。本来想跟着班长他们去医院,但没想到班长他们没找着莫小晚,他记得苏瑾家在哪儿,就跑到这弄堂口来碰碰运气,可是走了好几圈他也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里,问了几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就朝一间屋里嚷嚷,梁玮,有人找你姐。顾铮才知道苏瑾没有生病,她不上课的原因是要在自家开的米粉店里帮忙。他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里面昏暗得看不清,但那房子外墙上斑驳的污渍,无处不显示出一种破败。
“看情况吧。”苏瑾淡淡回答。
“什么情况?你,你该不会,不念书了?”顾铮已经从苏瑾那里知道她家境贫寒,但没有想到她家的条件会这样差,差得他真的担心她会辍学。
“怎么会!”苏瑾瞪他一眼,“你来找我就是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顾铮有些气结,这个问题很无聊吗?他真的很担心她,担心她病了,担心她不上学了,担心她在米粉店里帮忙累了!
“我们是同学!”顾铮虚弱地狡辩,“应该互相帮助!”
“我不需要。”苏瑾简单明了地说。
“好好好,我自讨没趣!我多管闲事!”顾铮的臭脾气也上来了。他站在这里等她,脚都站麻了,又饿又渴,又不敢走远,生怕错过了。现在见着了,可是才说几句,她就呛得他怒火中烧。虽然生气但他也没有舍得走,苏瑾停顿一下,转身就朝弄堂里走去。
“我看我就是神经病!”他在她的身后软弱无力地嚷了一声,然后抬起脚来,朝墙上踢过去。
该死!真疼!他的脚,他的自尊,他的好意!他一颗热血滚烫的心就被她华丽丽地抛在了地上。
回到阁楼的苏瑾,把书本摊开来,摒弃所有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写起了作业。她不要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她只要把书念好,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这是她的动力。
3
苏瑾以为顾铮不会再出现了,没有想到晚餐人多的那个点儿他就出现了。若无其事地跟着范家林和凌子浩一起,跟叔叔打了招呼就找个位置坐下来。莫小晚也在米粉店,看到他们齐刷刷地出现,就怒目相向了,“捣什么乱呢,一边玩去!”
“粉,三碗粉。”凌子浩讪笑着说,“一碗牛肉,一碗牛杂,一碗酸菜!还有,牛肉的不要放辣椒,牛杂的少点辣椒,酸菜的……”
“停停停!”莫小晚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拍,咬牙切齿地说,“等着!”
凌子浩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笑了:“是不是很可爱很纯真?”
范家林“哧”一声,嘟囔地说:“你说她们会不会在米粉里吐口水或者下泻药?我就说别来这种地方吃东西,多不卫生呀!我的天,你看看这桌子,一抹都是油!”范家林嫌弃地用拇指揩了揩桌子,赶紧拿纸筒里的纸擦手,又皱眉:“你看看这什么纸呀?太廉价了!铮子……”
顾铮目光犀利地瞪他一眼,他立刻噤声了。
“去帮忙!”顾铮闷闷地说。
“什么?”范家林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重复问一遍,“铮子,你说什么?”
“你难道还要等着碗端到你面前吗?没看见这么多人,赶紧去帮忙,也别占着位置了!”顾铮白他一眼,又对凌子浩说,“你也去帮忙!”凌子浩喜不自禁地站起身赶紧跑到莫小晚身边把她的抹布接了过来。范家林不情不愿地去帮客人拿醋瓶子。顾铮扭捏了一下,还是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自己后站了起来。他是面子上挂不住,昨天还被苏瑾在心里“丢了个石头”呢,今天他就低声下气地来求和了。
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关系?男子汉能屈能伸,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谁让她那么忙,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听到有人说要收钱,顾铮赶紧扬声喊:“来了!”可是他接过钱就傻眼了,该找多少钱?幸好墙上还有个价目表,素粉两块五、牛肉粉四块、卤蛋五毛、豆腐五毛……
“六块五!”苏瑾已经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钱,然后从围裙兜里掏出零钱找了过去。
“赶紧去吃你们的米粉!”苏瑾压低声音冷冷地说。
因为店里已经坐满了,顾铮、范家林和凌子浩就蹲在米粉店旁边端着碗灰溜溜地吃着粉。
“我要是这个样子被同学撞见,真恨不得去死!”范家林觉得蹲在门口吃米粉的样子简直就是民工嘛!太太太……没形象了!可看着顾铮大快朵颐的样子,也只能勉强地吃几口,再看看凌子浩,也吃得欢天喜地,“什么嘛,浩子,你干吗也吃得那么香?”
“我这碗是莫小晚加的作料呢!”凌子浩拿袖子擦擦嘴,“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
范家林朝他漂着厚厚红油辣椒的碗扫了一眼,浑身就打了个冷战,“佩服,这样都能喝进去!”想了想,范家林一把拽住凌子浩喝汤的手,惊得凌子浩差点儿把汤都洒出来,赶紧两手护住,“轻点儿!轻点儿!”
“你你你,你该不会喜欢上莫小晚了?”范家林瞪大眼睛。
“我就觉得她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凌子浩大大咧咧地说。
顾铮猛地被呛住,含着的一口米粉差点儿没喷出来。他刚才心里还不爽呢,看着凌子浩那么热情洋溢地帮忙,看着他吃米粉吃得青山绿水般灿烂,他还以为凌子浩是因为苏瑾的缘故。再想到凌子浩在开学那天说苏瑾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他心里已经有了醋意。但原来这个人是莫小晚,他说最漂亮的人也是指莫小晚。倏然间他郁结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铮子,好点儿没?”凌子浩体贴地拍拍他的后背,后者给了他一个“暧昧不清”的灿烂笑容,这让凌子浩莫名其妙。他可不知道刚才顾铮在心里还把他暴打了一顿。
“唉,你们俩!”范家林词穷了。
三个人吃完米粉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帮忙。店里本来就拥挤,他们仨在里面蹿来蹿去的,完全不得要领。不是撞了客人就是打翻醋瓶,要不就磕着板凳洒了汤水……苏瑾的脸色越来越沉,莫小晚赶了他们好几次他们都置若罔闻。更离谱的是,那帮顾铮的朋友,秦远、陆青丰、张谦……三三两两地都来店里吃米粉,苏瑾又不能赶他们走,倒是叔叔笑了:“小瑾,今天你们班同学都来了?”苏瑾支吾地应一声,看着顾铮抢着洗碗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
等到没什么客人了,顾铮他们才撤,刚走了不远,就听到从他们身后传来苏瑾的声音:“等一下。”
顾铮的心在那刻雀跃得几乎要蹿出胸膛。两个好友用手捅了捅他的胳膊,戏谑地笑笑,然后“了然”地走开了,走到远远的地方等着他。范家林对凌子浩说:“苏瑾肯定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凌子浩说:“当然,铮子对她这么好,我要是女人也感动!”
两个人在那里笑闹,却不知苏瑾和顾铮那里是另外一番谈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苏瑾寒着脸,冷冷地说。
顾铮那颗欢喜的心就像一首激昂的音乐突然一个降调没了声,“看不出来我们是在帮你?今天生意不错吧?”
“以后别来了!”苏瑾站在光线斜切下来的阴影处,静静地说。她知道顾铮是好意,但他难道不知道她也是有自尊心的吗?她一直不愿意被人同情,一直不愿意让别人察觉出她的卑微,但现在顾铮把她推到了众人的面前。那么赤裸裸地把她的自尊心摊开来。她故作的倔强和坚持好像都成了一个笑柄,那些五块十块的钞票在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是一场凌辱。也许在她故作的坚强里,是一颗敏感不堪的心,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只想远离所有人的视线。她不需要帮忙,不需要同情,特别是……特别是她身边的这些同学。
这些顾铮不明白,他以为他做得对——帮助她有什么不对?他望着苏瑾,觉得受伤的人是他,因为很讨厌他,所以才会一再拒绝他的好意?他的心就像一颗下坠的流星,茫茫然地朝深处滑落了下去。
天空中,风起云涌,大团黑色的云沉重得像铅块。那么年轻的他们呀,还不懂得如何去表达,如何去看清自己的内心。
“你真是那么讨厌我?”顾铮颤声地问。
“不是讨厌,”苏瑾停顿了一下,“是不想有来往。”
“我们是同学……”顾铮在气头上,手一甩,口不择言地说,“因为看你可怜才来帮你!不是你,是别人我也会去帮!你真是不知好歹,不可理喻!”
“我不要你可怜!”她的心骤然缩了一下,心脏有股被炸碎般的疼。她痛恨这种“可怜”,痛恨别人的“可怜”,她一直努力地学习,就想自己不比别人差,但为什么他们总要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呢?她是穷,是卑微,但她可以活得好好的,甚至比他们都好。
她的眼神像一把利器,刮破了他的眼眸,是无力感,那种很深很深的无力感,第一次困住了他的心。
“懒得管你!就算你真的辍学也没人会管你!说不定大家还会鼓掌欢迎放鞭炮庆祝!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后都喊你什么?石头!对,你就是茅厕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谁沾上你都会变臭!”他的脑子已经陷入一种混乱的胶着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从小被宠爱着长大,骨子里全是傲慢,遇到“不屑”,就夹枪带棒地一阵乱打,以为这样就占了上风,以为这样就能回击对方了。
苏瑾两只手绞在一起,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停顿片刻后,她转身离开。
顾铮看着她的背影,肩膀松垮了下来,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刚才他都胡乱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一面对她就言不由衷?他紧张,混乱,茫然,不知所措……他都快不认得自己了。
顾铮朝范家林他们走过去,两个朋友望着他嬉笑,“怎样?是不是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闭嘴!”顾铮愤懑地吼起来。
另外两个人这才看清他阴郁得快要炸掉的表情。
半夜里,骤雨夹着闪电和鸣雷喧嚣着整座城市,顾铮把那盆素馨的叶子扯得乱七八糟,在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膝盖磕在了桌腿上,狠狠地疼了一下。一道闪电亮开了整个世界,但他觉得心里更加黯然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没的挑的,如果他知道她总是带着矛和盾生活,他一定不要喜欢上她。十六年的成长里,他第一次有了挫败感。
4
梁宏在一个星期后出院,医生说这是慢性病,得长期在家里吃药调理。家里开始终日飘着中药的味道,浓郁的苦涩令这个贫寒的家庭雪上加霜。
苏瑾在弟弟出院后就开始回学校上课了,但即使回到学校她也不得不经常性地迟到和早退——她要回去照顾弟弟。以前母亲和叔叔在米粉店忙的时候,梁宏可以自己在店附近玩,但现在天气转凉怕他在外面一吹风感冒了,再加上人多的时候也顾不上他,母亲就把他锁在家里让他自己玩,到了时间再回去给他喂药和做饭。苏瑾也得帮忙,帮忙熬药,帮忙照顾弟弟,还要去店里帮忙,她每天几乎都是一路奔跑着到教室,迟到的次数多得连老师都不满了,问了她几次她也没有解释。
深秋在树叶纷飞时降临在这座城市,苏瑾依然是那个忙碌又勤奋的少女。顾铮也和以前一样,踢球、玩游戏、看漫画,也会跟一帮男生讨论下学校里谁最漂亮。他从来不提苏瑾的名字,范家林有时提一提还会被他用眼神制止,范家林就觉得顾铮对苏瑾“没什么”了,那段时间隔壁班的漂亮女生沈若谷常跟他们一起玩,谁都看得出来沈若谷对顾铮“有意思”,每每去看他们踢球总是抱着可乐等在场边,对顾铮的每次进球都欢呼不已,只要顾铮一下场就把可乐和纸巾递过去,一脸灿烂的笑容。他们几个人背着顾铮讨论过,他们觉得沈若谷这样的女孩真不错,又大气又开朗,比那个苏瑾好太多了。班里开始传出一些绯闻,关于顾铮和沈若谷的,顾铮没有出来辩解,沈若谷也没有。大家就觉得两个主角算“默认”了。
关于顾铮的这些传闻苏瑾也从莫小晚那里听到过,莫小晚鄙夷地挑挑眉说,你没瞧见沈若谷那得瑟的样子,真受不了!莫小晚那段时间已经在跟着唐柠学画画了,她是学校绘画活动组的组长。莫小晚虽然漫画画得好,但现在要从素描的线条开始,很多时候都是在学描线,以前对她来说那么无聊的事现在竟然也坚持了下来。
“不是不喜欢画素描吗?”苏瑾问她。
莫小晚答非所问:“你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唐柠除了优秀,还很风趣?”
“风趣?”苏瑾狐疑地看她一眼。
莫小晚的脸微微地红了:“他会给我们讲笑话,请我们吃东西,还带我们去写生。”
“小晚。”苏瑾认真地看了看她。
“什么?”
“唐老师是我们的老师。”
“什么老师?他也是个学生。”
“……”
“小瑾,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跟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美好,连云都是五颜六色的。快乐的感觉从心里汩汩地涌出来,藏都藏不住!”
“你该不会,”苏瑾迟疑地说,“……该不会喜欢上他了?”
“反正我决定了,以后考美院,我要做个画家!”莫小晚羞涩地笑了。
这个周末弟弟闹着要去公园玩,苏瑾想了想,弯下腰对他说:“姐姐带你去公园玩,但是之前呢,你要陪姐姐去趟书店,那里有小人书,你可以看。”
梁宏频频点头:“好,我们先去公园再去书店。”
“先去书店再去公园。”苏瑾想过了,如果先去了公园,弟弟玩累了就会闹着要回家,根本就不会去书店,只有哄着他先去书店然后再去公园。
梁宏嘟了嘟嘴,讨价还价地说:“给我买糖!”
“好,给你买糖!”苏瑾牵起他的手。
十二月的风已经料峭了起来,树叶尽落,天空灰蒙,满是萧瑟之感。苏瑾先去给梁宏买了枚棒棒糖,然后带着他去了二手书店。
肖琴一看到苏瑾,就热情地招呼起来:“好久没来了,阿姨都想你了。”
苏瑾淡淡地笑了笑,礼貌地说:“阿姨好。”又让弟弟喊了一声“阿姨”。肖琴赶紧端出水果来给苏瑾和梁宏。梁宏也不客气,抓了个最大的苹果在手里。苏瑾让梁宏挨着自己坐下,让他乖乖地吃苹果,自己捧了本书专注地看了起来。
肖琴看了看时间,自言自语地说:“哟,都这个点了,臭小子也该起床了!”
肖琴上楼推开顾铮的房间,看见他趴睡着,一只脚还伸在外面。她摇摇头:“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睡觉盖好被子!”她朝儿子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起床了!都十一点钟了,洗洗就要吃午饭了!”
顾铮睡眼惺忪地嘟囔:“让我睡!困死了!”
“还睡?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的孩子一大早就过来看书了,你呢?还在床上睡懒觉!”
顾铮的心顿了一下,在他的意识里,最爱看书的人除了苏瑾又会是谁?
“还带着弟弟呢!多不容易!”母亲絮叨着,“一看那孩子家境就不好,可人家现在是穷,等到以后可比谁都有出息,我就知道这姑娘心里可亮堂了,肯定会有大作为!哪像你,真不知道你能不能考上大学,考不上也得把你撵出去,十八岁了,自己养活自己!”
顾铮就知道是苏瑾来了。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吓得母亲一巴掌打过去:“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顾铮愣神一下,又仰头躺下去,心里在激烈地斗争,她来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都“谈崩”了。可是,她来他们书店,是不是示好呢?他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儿自作多情的窃喜,内心的两个自己作战后,他还是决定先起床再说。
他在房间里换上衣服,对着镜子给自己做了个漠漠然的表情这才准备下楼,肖琴已经把牛奶和面包递过来了:“吃早饭。”
“不吃了,不是马上就吃午饭了!”
“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顾铮烦恼地朝楼下走,“不想吃!”
母亲跟在他身后,百折不挠地坚持,“牛奶,必须把牛奶喝了!”
一直到楼下,两个人都在争执要不要喝牛奶这种事。
肖琴拿他没办法,对苏瑾说:“你弟弟呢?让他吃点儿面包!”
苏瑾怔了一下,这才察觉不知什么时候弟弟不在身边了。她“呀”一声,赶紧在书店里找了两圈,心里又急又怕。
“这才一会儿的工夫呀!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玩了?”肖琴宽慰地说。
“公园,他一定是去公园了!”苏瑾的表情看着都要哭出来了。她怎么这么粗心,没有注意到弟弟跑开了呢?
“快去看看!”肖琴又推了推儿子,“你也去帮着找!”不用母亲说,顾铮都会去,他迅速地把单车推出来,对苏瑾说:“没事儿,一定不会走远。”
苏瑾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坐到顾铮的单车后手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们先到了公园,没有找到人,又沿原路返回,在附近的巷子里四处寻找。她的声音哽咽了,眼里都是脆弱的泪。她后悔极了,怎么不看好弟弟呢?
“是不是回家了?”顾铮问,“也许他自己跑回去了。”
苏瑾心里也怀着这样的期望,点点头:“有可能。”他们先回了趟家,没有看到梁宏,又转身去米粉店。一路上苏瑾都在暗暗地祈求,弟弟一定要在那里!
一到米粉店门口,她从单车上跳下来,就对正在收拾的母亲说:“弟弟呢?有没有回来?”
母亲愣了一下:“不是跟你一块儿?你弟弟呢?”
苏瑾张了张嘴,眼泪滑落了出来,停顿了一下,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句话:“弟弟,丢了。”
母亲的脸一下就沉了,抬起手就朝苏瑾劈过去一个耳光,“啪”的一声,震住了所有人!苏瑾的身体剧烈地晃荡了一下,几乎要摔了下去。母亲抬手要再打的时候,一个身影迅速挡在了前面,那一巴掌打在顾铮的下颌处。
祁秀荷也顾不得是苏瑾还是顾铮了,歇斯底里地打过去:“我就知道你是存心的!你是故意要丢了你弟弟呀!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呀!他是你弟弟,不是你的负担!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不把他给我找回来,你就死在外面!”
苏瑾的脑子里空空的,只有母亲的话鞭打在上面,不断地听到回音。她如木偶玩具一样地在推搡之间被拽来拽去。什么感觉也没有,是心痛得麻木了。她不是故意的,即使她曾不止一次地觉得弟弟是个负担,现在他病了,更是这个家里的拖累,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丢掉弟弟。可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一只手拽着她,她机械地被拖着朝外面走,一片嘈杂混乱,她整个人都蒙了。
“苏瑾!”在听到这一声急切的呼唤时,苏瑾已经没有办法回答,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被关在外面,身体直直地往下坠。顾铮在她倒地之前及时扶住了她,他吓得魂飞魄散,刚才的一幕,现在的一幕,都在他十六岁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在看着苏瑾的母亲疯狂地捶打她时,他只能用自己的身躯挡了上去,在看到苏瑾昏过去的时候,他能想到的是带她回家。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混杂着一个少年深深的怜惜和爱恋。